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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曲已罢,妆正浓。
      曲笛咿呀的一点余韵,幽幽的钻进氤氲着廉价脂粉味儿的斗室里。小小的一间屋子,挤着大大小小十来个女孩子。十一二岁的是跟着学戏的小徒弟,正忙着收拾乱七八糟的零碎;大一些的有凳子可以坐,正对着菱花镜子卸妆,把头面首饰一件件卸了,蜜粉和胭脂背后,露出眼角唇边细细的褶子,擦也擦不去,都是岁月的痕迹。
      门边上已经勾了面的正旦王凤萍正拿着块细棉布洇着发脚渗出的细汗,见身边的小生白茉莉拿着一柄梳子梳头发,打散了的髻,发出桂花头油的香气。台上再怎么潇洒倜傥,衣冠风流,到底也是个女伶。
      那柄梳子倒是极好,象牙洁白温润,梳齿细密,王凤萍看着,眼中羡慕,笑道:“这是陈三少送的吧?他对你也算真心,日日捧场,扎了花牌送来,你真舍得?”
      白茉莉看了一眼手里的梳子,眸中一点浓黑,如同扯起一片乌帆,笑道:“什么舍不舍得的,终归不是那个人——你若喜欢,这梳子送你就是。”
      这时候另一个女孩子也过来瞧了一眼,尖酸刻薄的一张嘴:“哎呦,茉莉姐那是要嫁入豪门的人了,还理什么陈三少。”
      白茉莉瞅了她一眼,自顾自从妆匣子里找出一支簪把长发绾了,慢条斯理,行止间自有种雌雄莫辩的风采。这支并头双蝶钗,是从北市口的旧货摊上淘来的,摊主说是古董——谁知道呢?装在同一个簸箩里的还有好多个,谁知道谁的来历?只是这个万幸被她挑中了,随着她嫁人了,从此过上了好日子——运气而已。
      千万种机会里独独挑中了她,这就是她的运气,旁的那些夹枪带棒的话,也不过是不得志的嫉妒而已。女人一旦不得志,嫉妒也是寒酸的,要是往心里去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少爷公子扎个花牌送个梳子的爱,到底比不上一颗亮晶晶的火油钻来的踏实稳妥。

      “玉和春”一班在开明戏院连着登台一十六日,唱的是全本《鸣凤记》《长生殿》,并《游园》《惊梦》《断桥》《琴挑》十多出名折,因是难得的女班,城里的少爷公子们图着新鲜,争相捧场,每日里扎给班里姑娘的花牌花篮能从门口一直排到台前。班主笑逐颜开,正加紧和戏院商量加演的当口上,却收到了一份大礼——五百个银元外加十个家门各自一套新头面——这是一份聘礼,下给班里的头牌官生白茉莉。
      看上白茉莉的是永利商行的荣先生,一入门就是第四房姨太太。永利商行是荣先生名下的一家百货公司,他手上还另有一家洋行,十多间商铺,并着地产工厂,就连这借地开花的开明戏院也是他的。不要说要一个白茉莉,纵是要十个,也得打包送去。
      况且做有钱人家的姨太太,总好过做个抛头露面为生计强颜欢笑的戏子。
      三月十八那日,一辆汽车载着盛装的白茉莉一路进了永福路的小公馆。那天晚上,当她脱下红丝绒镶水钻的旗袍,慢慢的浸在浴缸里的时候,浓浓的厌倦夹裹着香气,如一条蛇将她紧紧缠住。过往所有的辛酸,悲苦,漂泊,以及未来的所有富贵,寂寞,肮脏,都被那面蒙着雾气的水晶镜子生生的分割成两个世界。
      从此,白茉莉脱胎换骨,梦里不知身是客,往事绝不再提。

      可是她不提,不代表别的人不记得。
      荣先生的原配夫人已年逾半百,育有二子,因为身体不好,早已诸事撒手,只管烧香拜佛。如今东阳路大宅里一应事务都是二太太在管着,二太太祖上原是满清政府里做过大官的,算是没落贵族,女儿虽嫁了个有钱人,却扶不了正,二太太为此很有些憋屈,时间长了,难免看人的眼神也含怨带怒。
      至于三太太——其实是二太太过继来的配房丫头。荣先生家大业大,在外头有别的女人也是常事。二太太是大户人家出身,懂得未雨绸缪的道理,一早便将合纵连横算计好了,若是将来争宠,家里也好有个帮手。
      白茉莉平素住在小公馆里,也不和大宅里的人见面,仗着正得宠,着实赖了好些日子。但是大宅那边总是要去的,中秋节那天,司机奉了二太太的令来接她。她想着不好太招摇,便只穿了一领湖蓝色的小翻领旗袍来赴宴。刚踏入客厅,便知道是场鸿门宴。大太太坐在上首,二太太三太太作陪,荣先生还没回来,一大家子女人正看戏呢。请了戏班子来家里演,一曲红芍药的调儿,正演着《埋玉》这一出。
      台上眼波悠悠的女子,可不就是王凤萍?这排场腔调,可不就是玉和春?——她们这是看她笑话来的!
      连那些带着妆的角儿也在看她笑话。不久前她还是她们中的一员,如今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还不都是一样的天生下贱!
      她真恨没把那条紫色电光绸裙子穿来。要看她,就漂漂亮亮的让她们看个痛快。
      二太太在大太太耳边笑语,然后掩着嘴吃吃的笑起来:“听说四妹妹的扮相可俊着呢,太太今儿高兴,要不让她替您唱上一出。”
      大太太从茶碗盖上抬起眼睛看了白茉莉一眼,淡漠的笑,慢慢点头:“也好。不如就唱《思凡》吧,听着欢喜。”
      白茉莉一阵气闷,《思凡》是旦角的戏,她是生……可这又如何?大太太根本不关心她是唱什么的,她们只是提醒她,无论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她终究都只是个唱戏的。
      怎能让她们得逞?
      她暗地里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过去,路过八仙桌子,也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交,手拂过桌面上的黄铜茶吊子,滚烫的水打翻在她手上,她尖叫了一声,收手回来时,手背上已然烫红了一大片。
      四下里寂静,折子戏的候场时分,连鼓乐之声都没有。
      白茉莉扶着桌脚嘤嘤呜呜的哭起来,丫头老妈子都面面相觑。末了还是大太太发了一句话,才有几个人磨磨蹭蹭的上来扶,白茉莉哭得越发伤心,偏不要人搀,独自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捧着手,执意要回家。
      汽车去接荣先生了,她一径的混赖到底,堵气踩着高跟鞋出门叫黄包车。门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满目雾蒙蒙的。
      在轿厅候着黄包车的那几分钟,白茉莉脸上的委屈,娇横,甚至眼泪,全都在一瞬间收了回去。要论做戏,谁能比得过她?
      她这一走,恐怕二太太措手不及,一身武艺使不出来。她不怕得罪她,姿态是一定要的——她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进了荣家的门,大家都是主子。她不想唱,谁能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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