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留》白醋虾仁

1、卷一 第一节 断章

　　很多年后，当重华坐在白塔七十七重飞檐上抱酒痛饮，看夕阳斜落万云归岫时，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人。那个有冬日阳光般温暖笑容的长留；那个眼神跳脱，声称要万世风流的长留；那个坚毅果决，运筹帷幄的长留；那个唤作长留却终不能长留的长留。

　　长留长留，谢家有女，帝名长留。这样一个厚沐皇恩福祚无双的孩子，终了，却不得好死。

　　他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口气，探手提过身侧的错丝竹篮。他有时候会吃许多如果。他从篮子里拣了个青色的果子，剥开如果，想到如果当年自己同她解释她的爹爹、她的韦伯伯、她的长安、她的明河……那么多她在乎的人，都不是他苏重华杀的，她也许就会相信，也许……也许就不会与自己至死无话。是不是……是不是？

　　他默默咽下那颗翠绿可爱香甜爽口的果子，又剥开个如果。如果当年自己没有亲手调药堕了她腹中胎儿，她也许……也许就能假装忘记过往一切，和自己过寻常夫妻的日子。又也许如今，她正抱着孩子与他并肩携手坐在这白塔之巅看日落月升，云散星沉……

　　他陡地起身，衣袖带翻那一篮子青色的如果。那些如果滚到琉璃瓦上，发出略沉闷的声响，然后不带停顿地滚下白塔。

　　没有如果。他长身立在这七十七重白塔之巅，垂眼望去，只有单薄的云雾缥缥缈缈与这通天之塔纠缠不清。那一篮子如果，哪里还有踪影。

　　哪有甚如果？哪有甚如果？有的只是最后的碧台宫一战。有的只是重围之下，独臂白发孤身断剑犹安之若素的她；有的只是血染重衣，仗剑而立，满眼震惊，怒极大笑呕出一口心血的她……当然——重华抚上心口——还有这道旧伤疤。

　　他也曾与她一道赏过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一道品过香雪软花雕涩女儿烈太雕甜。绿水榭谁为谁调绿绮琴弹白雪引，归燕堂谁为谁裁乌丝绢勒黄庭经？他与她未必就没有堪得回忆的时候。

　　可终了，却成了这副模样。每每午夜梦回，他总会默默问她，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长留，你我二人怎么会沦落至斯？

　　他蓦地想起，当初是自己那么坦然地应了她的咄咄质问：“是又何如？”是啊是啊，他们在这样一个悲苦的世道上相濡以沫，到后来她要与他相忘于江湖，他便辣手杀了她的至亲，断了她的退路。这一切是多么顺理成章呵，无怪她到死都以为是他负了她。

　　那时自己负气不去解释，反倒索性依了她的意思做出一副令人生厌的嘴脸，于是反目，于是决裂，于是到如今上穷碧落下黄泉，平山填海也寻不见。天大地大，只剩了他这个好容易被架去兵权永囚白塔的违命侯。所谓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想来也终不过如此罢。

　　夜风骤起，他翻身跳进窗里。宽敞得空旷的屋子里，止有一张牙床，无书无籍无纸无笔。他不知还要待这儿多久，他也不知这样活着的目的。他偶尔也会临风举觞，玉树一把，白眼青天，问问天寿地极，问问人生几何今夕何夕老死何苦别离何恤。假装得自己有多豁达豪迈，放浪不羁，终了，却还是会对了窗外近得伸手可及的白月默默然落泪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