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章五:龙见于田，利见大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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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民微微皱着眉头，手指轻轻点击桌面。开口道，“你可有去处？”
阿奴摇头，未干的发梢掉落几滴小水珠。
“可是我们这里并不需要人。”世民干脆的说。
阿奴扑通一声跪下来。
无垢微微皱眉，看着屋内的古董架道，“去年太原附近并未听过哪里有蝗灾啊。”
阿奴不想谎言被这样坦然的揭开，慌乱起来。闪烁着眼睛，布满青紫於痕的小手下意识地抻衣角。
无垢淡淡的笑，事态尽在掌握，“说谎可不是好习惯。若是你不相信我们，又怎么可能在我们这里呆久呢。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次阿奴真的慌起来，明亮的眼睛满是惊恐。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不……不要送我回去。求求你们，不要送我回去。”
无垢有些心痛她的表现，走过去柔声问，“可是遭了大人的打？我们送你回去，家人大抵是不会再计较你这次出走的事。”
阿奴摇头，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将事情讲了出来。她本名叫莺耵，娘亲刘氏。她是城北富户贺家的偏房小女，娘亲早年就病逝了。一干兄弟姐妹她最孤立无援，每每遭欺负。这次五姐摔了二娘的玉镯子，不敢让大人知道就悄悄塞了在她屋里，硬诬是她偷时失手摔的。大娘便带着家仆审她，家法一道道加上来，她熬不过就认了。本就去了半条命，偏这时又有丫鬟说掉了琥珀，众人便一径的认了是她偷的，说她有辱家风给了条长绳让她自裁。她趁众人一晃神，借了绳子爬上了房梁，从房顶踩着树枝一路逃出来，怕被狗追踪到后又跳下护城河，后来体力不支，在河中沉水。
无垢想起自己出嫁前的遭遇，若是那时她们略略粗心些，今天莺耵的遭遇未必不是她的故事。这世上到底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其实，听她转述这事里的漏洞也蛮多的！现在她有了一个家，安定祥和，这样的幸福也可以分给同样命苦的孩子。她虽不能如父亲给她留下的美好未来，至少可以给莺耵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阿耵，你既然不愿意回去，我院子里倒还缺个丫头。只是我们家里规矩大，你若是犯了错谁也留不住你。我只能保证但凡有我一口饭吃，便也有你一份口粮，能做到什么地步全看你自己，你可要做？若是觉得有困难，我们也可以送你几两碎银作路费。不过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先回去打声招呼，把先前的误会澄清了。你总不想一辈子背着个贼的名，百年之后与你娘亲相见的时候也不能洒然吧！”
“我愿意留在恩人府上做工。”说完这句话后莺耵一径沉默，小小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一排糯米细牙将下唇咬的一片青白，也不知是冷还是在怕，小小的身躯微微发着抖。半晌她才回话，“我会回去把事情说明白。”
莺耵抬头眼神坚定，“不过，我想要一件能保证我平安说完话的信物。否则一入门，大娘就会将我乱棍打死的。”
这时无垢才犯难了，她随身并没有可以表明身份的贵重物品，可是若说陪阿耵去贺府又难免显得仗势欺人，倒损了公公的威名。急得她只一个劲儿的瞅一旁端坐看戏的世民。
世民恼她擅自作主揽上麻烦，有心叫她吃点苦头免得日后因为心软吃亏，故意装作没有看懂她的眼色。无垢气闷，世民平日最是豁达慷慨，怎么今儿就跟一个孩子杠上了？却不得不想法子救场，无垢眨眨眼，转身敛襟朝世民深深福了一礼，毕恭毕敬道，“妾身长孙氏请夫君赐一件信物作护身符，为贫弱无依之人主持公道。”
世民虽然因为担心她有些着恼，却并不是一味感情用事不讲道理的人，听完阿耵的话他也大致猜出来龙去脉，倒也不能为着和无垢置气看着这个冤案成为定论。做长官的人，最重的就是气度和人心，小处最易得失，他也不是愚钝的人，自然知道轻重，却实在被无垢气得不轻。若老婆总这样爱管闲事，凡事一力担着，如今暴君酷吏当道保不定哪天就要触了高位者的霉头，那时该如何是好？却只能皱着眉叹气道，“你拿这块玉牌护身吧！不过，先去衙门诉冤，懂么？”
莺耵接过玉牌，对着世民和无垢磕头，“阿耵明白。”
目送阿耵走出去，世民开始全心和无垢秋后算账。他放下手中的杯盏，拉过凳子示意无垢坐。无垢低眉顺眼的坐下来，等他开口。
“你可知道那姑娘是何家的人，背后有哪些势力，彼此间有些什么关系？”世民一开口就抛出一大堆问题。
无垢想了想摇头。
世民叹气，压低声音无奈道，“城西贺家固然只是一般富户，朝中也并无过硬关系，可是若你今日碰上的是宇文家的仆从当如何是好？不是我不愿帮人，今天这样的事一看就有蹊跷，那孩子又言语不实并非善类。你固然有你的道理，我也不想和你争执，只是下次行事之前多想想。我们毕竟是官府人家，家父与皇家走得近，凡事只能多想几步。对于一般小民，错了不过是破财消灾，可到了我们这地步，错了头顶的刀子就该落下来了。皇上不曾动我李家，不过因为家父不曾给他怀疑的机会，只要皇上对李家略有疑心，下一步就可能倾巢而覆。”
无垢低头，轻声应着，“知道了。”
世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若是莺耵回来，你要如何处理？”
无垢有些吃惊，飞快的眨了一下眼，回道，“我已经答应了让她入府。虽然不能再安排她进内院，但是外面的粗使丫头也是要的。只要不刻意庇护她，就算将来贺家要计较，也不过是我妇人短见一时失察之过，并不会累及家族。”
听了无垢的话，世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收她入府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旁，若说失察又岂是你一人之过。我虽不能随心行事，但也不至于要自己的老婆替自己顶罪。你若是要激我，倒可以省下这份心，这里并没有外人。纵然有，难道一句话就能改变我的心意？”言语间已经有了怒意。
无垢徐徐分解道，“妾身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我思虑不周。你本是担心我的安危，只是比如战场杀敌刀剑无眼，可能够因为有危险就蜗居在芝兰之室裹足不前？你为报国恩保家卫国，日日巡视演练不也是为了将来上战场建功立业，尽自己一份力。无垢一介女子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平疆，在自己本分之内能够扶弱申冤自当尽力而为，岂能因为爱惜自身草芥薄命而罔顾天理？天命有数无垢无力改变，但是无垢只求凡事心安。神龟虽寿却无益于世，生何异于死？”
世民叹气，“罢。你心意已决。随你喜欢吧！”
经这么一闹，两人各怀心事，出游的兴致都是大减。在寺里上过香，在世民的安排下于寺中尝了几种风味独特的斋菜，两人在寺里浓密的树荫下缓缓偕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婚后不比婚前，婚姻已经将两人紧密连在一起，彼此间探究的重点也从学问上转到过日子上。
世民忙深交俊杰广纳豪友，忙着为即将到来的乱世做准备。无垢也忙，新为人妇虽有母亲的循循教诲，可是真实践起来才发现知易行难。她每天天不亮就要开始梳洗，安排早餐，然后送世民出门。接着要去各处问安，串门。回来要安排各种琐事。一晃天就黑了，要抽一点时间自己反省一天的得失总觉得奢侈，一天的时间老觉得不够用。和别的媳妇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同，她并不是按章办事将事情完全分派下去。李府对于她倒底是个新的环境，她需要知道这里水有多深。
所以，从上到下她都留着心。世民宠着她，公公也怜惜她，妯娌也都是大家女子待她也都宽厚，虽然娘家不肯认她，舅舅舅母却是为她办足了嫁妆，再加上母亲的私房钱，她在用度上日渐宽裕。她又最是玲珑心肝的一个人，常常巧手翻新，东西不贵却大方新巧，颇得妯娌喜欢。这些大家小姐多半有些傲气，言语间难免有令人不悦的地方，偏无垢极好的性子总能耐下心来听，出的主意说的见解也多有可取可信之处。不见她嫉恶如仇，却可以看到她处处为善，人人心里都觉得她做李家的媳妇最合适不过。小小的人儿，坐在那里说不出的温婉柔顺，全家上下倒没有讨厌她的。
她却不敢懈怠。世民志在四方，她根基浅薄帮不上他，哪怕像吕后那样造势都无法为他做。她自己并无宏愿，顺天听命，唯求心安。可是现在她有了他，他想展翅九万里，自己纵然不能助他抟扶摇而上，至少不做他的累赘。她知道他的雄心壮志，和才华一样他从未在她面前刻意掩藏。光是想想就能感觉那是多么可怕的过程，疾风骤雨中她要为他守住家就必须变得足够强大。
她断断续续的捡了些这些日子藏在心里的疑惑和世民说了。
无垢提出的问题很具建设性。李府家大业大，算上内院外围，奴婢仆从多达上百人，偏偏家中主母过世了，现是大媳妇当家。这大媳妇管人管事都碍着身份放不开手脚，下面的仆人也就怠惰起来。无垢自然不好越俎代庖替长嫂管理家业，却细心地想出一条对策，只是变动太大，初试锋芒的她尚不自信，于是趁着世民有空便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李家业大，以一人之力纵然不眠不休也不够照看，所以责任分派是必须的。可是如今人心不齐，各房之间各存心思，长嫂威不重而令不行。要在短期间将人心拧成一股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要让少数人之间全心全意却是不难的，若是将府中的人按着他们各自的立场划分成小团体，而后在小团体之间形成比较，或者各房主子都会上心监督，上下齐心，风气可正。只是行这件事，需要一个名头。她本想在公公寿宴上提起，可又觉得哪里不合适。
听她说世民看着她无声的笑，眼里满是宠溺的责怪。听她从容的言语，有序的思路，可知她早就心里打好算盘的了。如今却推说不知，亏她还能“厚脸皮”的在被看穿的情况下谈笑自若。父亲的寿宴上当然不适合提这件事。为什么？只怕她心里列出的理由比自己仓促间注意到的还要多。提到父亲寿宴，她不过是想讲她需要他帮忙，却偏偏不明言，言语间留足了退路，可见何其小心。他虽自小顺心惯了，但是相交之人里不乏命运坎坷之人，那种谨小慎微他是熟悉的，所以更心痛。
这些日子，即使他并未刻意观察她，却也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努力。她每天都像绷紧的弦一样，也不知道小小的心脏怎么受得了。记得小时候有一阵为了和哥哥比下棋他也如此。自己自小争强好胜，事事都求拔尖，偏棋艺上比哥哥迟学了两三年技巧生疏。当时大哥有意挫他锐气，棋盘上经纬黑白间攻城略地打得他无还手之力。当时他只觉脸面无光，尤其母亲还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窝了一肚子火，钻进书房，之后每天有空就抱着棋谱看，连夜里做梦满世界都是黑白棋子，他孤伶伶的站在天地经纬之间看骊龙白蛟绞缠厮杀。有时悟出一招半式喜形于色，后来跟着他的洗墨告诉他那时他们一度怀疑自己的小主子是不是受了刺激想不开得了失心疯。那时他与人见面三句话不离围棋，如此行事方式很逼走了几个不喜围棋的小伙伴。
围棋和书法一样，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天分是要的，可是后天的积累更重要。他还不懂这个道理，即使知道大约也会不屑一顾。那阵子他约大哥先后下了五次棋，先后输了五次。初时，他咬牙死撑，后来慢慢胸有成竹的看自己棋力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像大哥的逼近。他就那么看着自己一步步站起来，第六盘棋他居然以三十手的优势取胜。结果是完满的，他取得了梦想的胜利，同时接踵而来的还有一场大病。
前一阵的思虑过度，加上大获全胜的大喜过望，又吹了点凉风邪气入骨，他就结结实实地趴了下去。病中的那些无聊日子，他回想了那段日子的所作所为，自己也忍不住好笑。那种热血的感觉，激流勇进、不折不饶的确很爽！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还会如此拼尽全力，这就叫性格缺陷。他会因此而获得胜利，可是他却不愿他的妻子也如此。只有走过来的人，才知道那是饮鸩止渴，得不偿失。她值得更好的生活，不应该如此辛苦。
他有意逗她，“既然你觉得不适合，那就肯定是不适合了！那就算了吧，反正你做好了也不会得夸奖，做砸了却是要被人笑话的。”
无垢微微仰头审视他，良久才说，“我想争取。”她低头绞腰间的玉环流苏，淡而坚定的说，“我要站在和你并肩的位置上，不努力是不行的。”
世民沉默片刻，道，“缺什么和管家李叔说，你是半个家主，想做什么自己拿主意就可以，并不用事事过问于我。你既然决定站在我身侧，而不是身后，就该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主意。你要怎样的能力，就要先在心里给自己怎样的定位。”
另一件则是外事。这些时日以来，对于各种宴席小聚，她都仔细看了。来的多半是世家子弟，墨客游侠，看起来最正常不过。正因为这最正常不过，反而让她不安。一切都可以预料，这应该不是世民求的未来。兵家都说以奇胜，世民如今身边团结的人太过一致化。这本来不该她过问，但是交什么朋友得什么品性，世民固然不会流于浮华，可是若主要和他们打交道，也不可能得天下人心。天下固然是属于这个圈子里人的，更是属于天下人的。他们更靠近权力中心，却不会是权力本身。如果忽视这一点，那么败亡是迟早的事。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段骄傲落到最低尘埃里的灰暗感觉，她不愿他再尝。她不想她的丈夫在梦想的路上重重跌跤，纵然她手臂再纤弱，也期望不仅仅享受他的庇护也能给他自己的扶助，竭尽绵薄之力。
她对世民提出自己观察的结果，态度鲜明的表明不管怎样她都会无条件站在他身侧，哪怕对方英雄落魄引祸上门，也愿意效仿古人千金买骨。她笑着说，“无垢女人家胆子小，然而我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无垢虽然养在深闺没见过世面，却也知道英雄常常起于草莽，富贵多纨绔。若是你顾忌那些江湖人连累到内眷，倒是真真小瞧了我。你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为何就不能为你押上自己的未来？我们本是夫妻，形同一体，若是讲究反而生分疏远了。”
世民轻皱眉斟酌了下言辞，“夫妻自当同心同德，可是我并不希望我娶的是一个战友？你可懂。我喜欢你，喜欢原原本本的你。女儿家最忌刚烈，刚极易折。我足够保护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家庭，我心里自有分寸，不用你来作牺牲。我足够强大不需要我的女人为我打江山，戍马疆场权谋诡谲是男人的事。你不必为了跟随我，强自改变自己的本性。若是有一天你变得和我一样，那么我会觉得自己娶的是个兄弟。我喜欢你，因为你和我不同。你若是真想和我并肩而立，就要维持自己的原貌，不断发掘打磨自己，养成一个真正的独一无二的你。”
无垢在斑驳的阳光里侧头看世民，后者静静的看她。时光静谧而漫长。风吹过茂密的树叶，发出沙沙的细响，在空气里带出密密的皱褶。无垢只觉得自己在时光的洪荒中漫漫而行，终于看清遥远的前方世民的身影清晰坚定。那个男子温润如玉，心坚似铁，掌心温暖可以交付一生的期待和智慧。她想命运待自己到底不薄，这个男人值得全心追随。
这次的交谈丢给了无垢一个很大问题。她不得不重新定位自己。世民显然并不想要一个传统的贤惠女子，可是他也不愿她为了适应他而改变原貌。这个要求还真在一时之间难住了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没有人可以来告诉她。这是一条未知的路，幸好她还有书。她指的不是经史，而是传记。那些了不起的女子，用生命在历史上书写传奇。她们曾一度站在时代的制高点，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提拔她往上走，通往他期待的彼岸。
无垢是一个行动派的人，思考缜密后就立马动手。世民好书，涉猎广泛，其中也参杂着一些野史和传奇，多半是他做正经事做累了休闲放松精神时看的。平日里，无垢并不翻阅这类书，从前在家中最开始是因为忙着读经史礼学，后来因为防人口舌，嫁给世民后更是忙得没有时间和那个闲心来看。如今，当她困惑时这些前人留下的笔墨终于被她想起，从故纸堆里翻找出来，细细的读。
她做事一向认真，从前为和哥哥、世民一起交流总是做足了功课，字词句、背景联系、寓意深思，她会边边角角的想上好几遍。如今即使是读野史，她也不懈怠。文章中但凡有动人心魄的句子，有警人深思的经历她都会来来回回的细细思索，知道彻底大悟主人翁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这一步为什么能够成功，这一步到底引起了什么结果，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没有人可以讨论，便只有自己多用心，是以每每想得细致极了。
她相信老人说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凡是有所感悟的都用笔记下来，为方便阅读回顾，更是精心订成一本小册子，悄悄收藏起来。怕世民看见了，引出其它未可知的事端，她严密的叮嘱了身旁服侍的丫头们，这件事不许说漏嘴。她平日随和宽容深得人心，却鲜少提要求，随身的丫头多半受着她的恩惠，知冷知热的便思索着如何回报她，如今难得有个显忠心的机会，自然做得格外用心。
次日下午，莺耵就拿着玉牌找到李府。无垢命人将她安顿下来不提。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章五:龙见于田，利见大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