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下的爱人》砚镝

15、第 15 章

　　然而，命运还算是眷顾了我们的。那夜过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伊戈尔，不论是私下还是战场上。
　　有时候我也怀疑，到底是不是我晚上冻出幻觉来了，可他给我的那条围巾，一直都系在我的脖子上，无声的为我抵挡着风雪的袭扰。

　　这场冲突仅仅打了半个月，我们胜利了。中苏关系也如履薄冰。
　　我回了武汉，翌年春天，我搬家了。
　　我走的时候红梅正开放，临走前收拾好行李，我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都看了看。我想好好的跟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道别，那回忆里的人啊，仿佛一去不复返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偶然间看到了当年抗美援朝时他寄给我的信。
　　十几年了，那些信一直被存放着，我本来是想把它们都留在这里，就像是埋葬过去的记忆，可最终还是不忍心。
　　我来不及告诉他我的新地址，也不可能告诉他，以后不会再有莫斯科的信件了，既然如此，留一些回忆，到也不至于那么不可理喻吧。
　　我带走了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他给我的那两条围巾，我们来往的信件，还有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
　　那合照被我很小心的放在相框里，但我并没有把它放在多么醒目的位置，而是和其他的东西一样被放在一个小箱子里，束之高阁。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处隐秘的地方，珍藏着我们的回忆，珍藏着我心底的爱人。

　　不久之后，我又开始写作。
　　新家是在一个有些喧嚣的地方，四周没有梅花了，甚至难得有几分安静的地方。
　　我开始写一些回忆类的东西，回忆我的童年，我离去多年的家人，其中也有他的身影，只不过是偶有几笔，也都是以“那个苏联的同志”来称呼。
　　也许，他已经从我的生活里淡去了，就像是墨水勾勒的图画中，最隐隐约约的那一抹岚雾。

　　1991年的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门口拿报纸回来。
　　苏联解体的消息像一道惊雷闪过，我的心突然被勾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在风雪里出现，一如一个无家可归的归客，悲伤而孤寂。
　　你在哪儿呢？
　　你还好吗？
　　1991年，我们已经有22年没有见过面，甚至连对方的消息都没有。彼时的我，已经63岁，耳顺之年，苍颜白发。
　　伊戈尔啊，我年少时的战友，青年时的爱人，中年时的敌人，到了老年，你还是我心底最深处的涟漪。
　　我想着，写些什么东西去回忆他，这么多年了，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几十年来，他是否也曾思念过我呢？
　　零几年时，我生病了，病的很重的时候经常做梦，梦见他，梦见我们当初的一些事，醒来之后常常是满脸泪水。
　　病愈后，我开始写回忆录，文章写到一半时，我突然想回老房子看看。便在一个不算冷的冬日下午慢慢晃了过去。
　　旧房子附近已经生满了杂草，门也腐朽了些，到处都是灰尘。
　　物是人非，故人天涯，于此回首，只道是恍若隔世，苦涩难耐，欲说相思而已无人听。
　　临走前，我去看了一眼信箱，惊讶的是，信箱里不仅只有灰尘，还有封来自莫斯科的信件，信封已经有些破了，似乎放了很久很久。
　　这封信很难拆开了，不知写的是什么，我不自觉的有些愧疚，也许他一直在等我回信呢，可是我却早已不在这里居住，他的话，说给了一个空落落的老房子听。

　　又是几天以后，我饭后来这儿散步，我去了以前的那片梅花林，比我记忆里的那一片梅林小了许多。
　　我在这片梅花林里慢慢悠悠的逛，许多年以前，我身边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看，现在不一样了，我孤身一人，故地重游，记忆里红梅下的少年面容已经斑驳，仅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眼含热泪，去怀念他的青春和爱。
　　夕阳西下了，照在红梅上，和许多年前的某个冬天一模一样。走着走着，恍惚之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
　　他站在夕阳里，站在红梅下，隔着不远，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头发白了，脸上也有皱纹了，人看着憔悴了许多，但目光还是那样的温柔。
　　我们都老去了，我们都不再年少了。
　　我在原地久久的站着，一眨眼间，那人又不见了。
　　你将去往何方，你是否来过，是否只是我相思成疾，一时贪恋梦中之人？
　　我想你来，作我相思之回响，我也不想你来，我不想你看见我老去，不想你看见我的狼狈。

　　几天之前，我从小箱子里找出了关于他的东西。
　　他给我的围巾，他寄给我的信，以及，我们的合照。
　　老照片上，他微微低着头看我，我那时正青年，意气风发，他亦是如此，我们的模样刻在对方心里，后来被风雪埋没了些，现在方拨来，你看我的模样，是否斑驳了不少。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那时夕阳西下，不过是我痴梦一场。
　　伊戈尔，我老了，慢慢的忘了很多事，很多人，我怕我哪天也会忘了你。
　　若你哪天想起我，伊戈尔，请不要寻找我，请不要思念我，我不知如何面对你，也不知我是否还能于那时想起你，又或者，等到那一天时，我早已随风雪沉没。
　　我的爱人啊，红梅花凋谢了。
　　我的爱人啊，请原谅我苍老的模样吧，请忘了我的名字吧。我的眼泪熔化在雪里，它将和红梅一同沉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