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胆寒光见怀抱》于埘

2、1 灰鬼

　　夜间的燕北市，一条很普通的后巷。
　　所有繁华的街区，都有这样的后巷。狭窄、潮湿、堆满了被弃置的物品和散发着异味的垃圾。
　　唯一不同的是，这是一条酒吧街的后巷。所以，还有一些等不及转移阵地的男男女女，各自在昏暗的角落里制造着急切的声响。
　　谁，都没有工夫去注意别人。
　　蓝凌踏进这条后巷的时候，已是临近午夜。正是酒吧街热闹的时段，各种激烈撕扯的舞曲，随着一扇扇门迅速的被推开又弹回，迫不及待地向外喷涌。时强时弱的交响乐掩盖了后巷的各种声响，当然，也掩盖了他的脚步。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厚重得就差直接写上一个雨字。打量一圈后，发现某个二层的窗户上方，支着大约半米宽的绿色遮阳篷，其破旧程度与窗内紧闭的金红色窗帘形成鲜明的对比。大约还是个能避雨的地方。
　　他像一只黑豹般无声地跳上窗台，束起的长发在黑色皮衣上扫出一条弧线。
　　等待。
　　雨终于落下来。夏末秋初的雨，依然有雷阵雨的气势，雨点落地时，灰尘的气息一下子被掀翻上来，混杂着大城市惯有的酸雨，污染每一处可以到达的地方。那个遮阳篷虽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雨很快就溅湿了他全身，长发贴着脸，蜿蜒地流淌着雨水，皮衣里那件敞着领子的白衬衫也迅速地沾上了泥点。
　　他并没有动，仿佛自己只是很久以前就长在这个窗台上的一棵植物而已，只有眼睛显现出一丝活力，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巷中贪欢的人们已经散去，只剩一片风雨声。
　　一只瘦小的黑猫，似乎也是为了避雨，顺着杂物堆和楼外的管道，也跳上了这个窗台。
　　同样浑身湿透的黑猫，愈发的显得瘦骨嶙峋，与身体相比而显得格外硕大的脑袋上，眼睛透出凶悍的碧绿色。它先是试探地趋前了一步，又立刻退后，摆出弓背进攻的姿势来。
　　如是几次。
　　蓝凌依然没有动。
　　正当黑猫终于确定面前这个物体不是威胁，而终于大摇大摆地踱到他腿上的时候，蓝凌眯了一下眼睛。他看见一个很不起眼的男人，穿着款式过时的西装，看不出样子的发型，前额的头发遮住半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被两个保安模样的人从一家店的后门架出来，其中一个保安似乎骂了一句什么，顺手搡了他一把，他就烂泥般地摔在了积着泥水的地上，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后，再不动弹。
　　风小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把流动的空气也冻住了。只有寒冷的雨，越发肆虐。
　　雨里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珍珠灰的缎面浅口单鞋，过膝的深灰色呢子裙，上身裹着宽大的浅灰色印白花的羊毛披肩。一把红与灰相间的缎面大伞，遮住脸。
　　她走得很慢，那把伞也足够大，竟然遮挡了所有的雨水，使她看起来，像是一朵干净得过分的灰色百合花。
　　她终于走到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身边，缓缓地蹲下去，像个温柔的妻子那样，用手中的大伞，遮住了自己和那个男人始终没有抬起的头。
　　一线青光从蓝凌手中甩出，划破雨幕。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黑色的身影，也无声地落在了雨中。
　　喵~~~伴着微弱的叫声，那只黑猫因为脚下立足之地的移动，也幽灵般地一跃而下，落在离人类不远处的地面。
　　那青光一沾上红灰色的伞面，陡然变成青蓝色的光焰，瞬间吞没了那柄伞。
　　原本撑伞的人缓缓地站起来。披散的齐肩发，半遮着脸。那是一张很难以想象的脸，说不上哪里有皱褶，却又像布满了岁月的痕迹，脸色说黑不黑，说黄也不黄，透着一股子青灰色。然而最可怖的，却是眼睛，眼睛周围沉淀着更深的青灰色，双眼皮的皱褶很重，像是用了很久的麻布袋，眨眼的时候仿佛可以听见摩擦的声响。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可以看见这世上所有的绝望，那是哭了很多年才会有的一种眼睛，黑与白的交界模糊了，形成一片干涩的灰色混沌。
　　这时，趴在地上的男人突然了抽动一下。继而开始蜷缩着挣扎，喉咙里发出一种濒死般的嘶吼，随即就疲软下去，不再动弹。
　　那女人喉间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看向蓝凌的眼神变得怨毒起来。
　　蓝凌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那个死去的男人一眼，一反手，收了手中扣着的另一枚流翠，手腕翻转间，已握住一柄银色的长剑。
　　他喜欢用剑，尤其是遇上讨厌的东西时，用剑有一种直接的快意。
　　而灰鬼，恰恰是他十分讨厌的东西之一。那是一种专门以人的悲伤和绝望为食的鬼。因为悲伤和绝望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甚至比快乐更消耗人的精力。灰鬼就寻找那些沉浸在悲伤或面临绝望的人，吸走他们悲伤和绝望的同时，也吸走了人最后的精力。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恰好，就是一个自知濒死，而且在生命的最后也得不到任何快乐和安慰的人，他拥有的绝望，对于灰鬼来说，无异于是一顿大餐。
　　但是因为蓝凌的阻拦，这只灰鬼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了。
　　灰鬼喉间怪异的咕噜声愈来愈大，终于，仿佛火山爆发般的，喷出一股灰色的泥浆一样的东西来，伴着皮肤皲裂的灰色双手，向蓝凌疾扑而去。
　　他一笑，侧身避过。
　　黑夜之中只能隐约看见他黑色修长的身影迅速地腾挪，偶有灯光闪过时，映照出皮衣上冷调的水泽，和湿发上甩落的水珠。那团灰影始终紧紧围绕着他，如同绝望而干渴的枯井。
　　终于，再一次有灯火流泻的瞬间，他手中的剑闪电般地刺进了灰鬼心脏的位置。
　　灰鬼从他剑上萎顿下去，渐渐缩小，至最后，凝结成一课拇指盖大小的灰色珍珠，竟然也圆润异常，光华流转。
　　蓝凌挥手收了剑，捡起灰珍珠放进随身带着的黑丝绒袋子里。一低头，发现自己皮衣上早就沾满了透着死气的灰色。嫌恶地脱下皮衣，扔在那个死去的男人身上，转身时又扔出一枚流翠，皮衣和尸体一燃而尽，地面只剩下浑浊的雨水。
　　雨中的后巷一切如旧，只有那只黑猫，看着蓝凌离去的身影，碧绿色的眼睛里闪过流翠的火光时，仿佛带着古怪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