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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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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高延宗是高洋最宠爱的侄儿,那么他同父异母的姊姊乐安公主高贤瑰,就是高洋最爱的侄女。
“贤瑰,达拏这几年来待你可好?”高洋和她说话非常慈和。崔达拏是他登基后不久亲自给侄女挑的夫婿,出身深得高洋信任的重臣之家,容貌才学无一不出众。
“阿叔,他待我是很好的。”贤瑰说完,踌躇了一会。面对着一向疼爱自己的叔父,她还是开了口,“只是,他家家很厌恶我……”
高洋闻言大怒:“什么?她又是什么东西,敢慢待我的侄女!贤瑰,你等着,阿叔给你出气。”说着大步走出,高声喝道:“把崔暹的妻子叫进来!”
看到他激烈的反应,贤瑰慌了:“阿叔等等!”追出门外,哪里还有高洋的身影?
不到一天,高洋就杀死了崔达拏的母亲,把尸体投进漳水。看着河流怒吼着远去,他疯狂大笑起来,命令随从拿出酒壶,拼命往嘴里倒:“痛快!痛快!”
总之,这一年他杀了很多人,也有有原因的,也有没原因的。有一天,河南王府里宋太妃哭得死去活来,原来是她的一个侄女婿给皇帝杀了。宋太妃闹着要去皇帝面前诉冤,孝瑜和卢宪姬一左一右按着她不让她去,她一巴掌要扇到卢宪姬脸上,哭喊着:“你要害我!你要害我!”孝瑜替妻子挡了这一巴掌。第二天,宋太妃早晨醒过来,就装作没有这件事,也不再提那个侄女婿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高洋对酒色的沉迷越来越严重,连盛装打扮的薛灵犀走进来也没有惊动他一分一毫。
“在这里干什么,出去!”薛灵犀喝退正被高洋左拥右抱的几个低位妃嫔,上前娇滴滴地环住他的脖子,“妾陪陛下喝酒……”
“你真是个妒妇……”高洋喃喃地说,“连她们几个也容不下吗?”
“有妾一个,胜过她们多少人也不知道。”薛灵犀仗着高洋的宠爱,一点也不惧怕,笑着将酒爵递在他嘴边,“陛下请满饮此杯。妾制了一支新曲,陛下看看,是不是比段昭仪的好?”
“段昭仪的曲子好,你的也好。”高洋的回答让薛灵犀不太满意:“陛下也是琵琶名手,难道看不出妾的手艺是冠绝邺城的吗?”
“对……你的琵琶,是全邺城最妙的。”
高洋一仰头把满满一爵的酒倒进嘴里,眼神迷离,根本没有把这几句问答通过脑子。
“陛下真好!”薛灵犀撒娇道,“从前清河王就不会这样夸妾,只有陛下才是知音!”
“清河王?”高洋醉眼朦胧地转头,直勾勾盯着她。薛灵犀吓得移开目光,不知怎的触怒了皇帝。
清河王高岳,因受高归彦谗害,于天保六年被高洋赐鸩而死,谥号昭武。他在世时,曾与薛灵犀有些关系,但高洋素来不当回事,甚至时常和薛灵犀开开他的玩笑,却不料今日突然在意起来。
高洋站起来,身躯如渊停岳峙。薛灵犀茫然无措,跪下道:“陛下……妾失言了,妾给您弹琵琶赔罪好么?”
“琵琶?你不用弹了,朕给你弹琵琶才是正事!”高洋拿出刀,随手一挥,就将她这颗让他爱不释手的脑袋砍了下来……
薛灵犀无头的尸体横在血淋淋的地上。高洋俯身看着尸体,嘿嘿地笑起来,把它抱起来揣在怀里。
东山的宴会已经开始了。高洋在当中落座,平秦王高归彦笑着给他倒酒:“陛下务必满饮此杯,才是尽兴啊!”
高洋一把夺过他手里才倒了一半的酒杯,一口气咕噜咕噜全喝下去,将酒杯往高归彦面前一扔。接着从怀中掏出尸体,抛在盛食物的盘子上,拿起切肉的刀子,疯狂地在尸体上切割起来。
满座皆惊。高归彦离得最近,饶是他自幼跟随养父高岳身经百战,也从未亲身经历过这样血腥无道的场面,两眼上翻,几乎晕厥。
高洋像是杀牛宰猪似地分解着宠姬的尸体,刀子在肌肉经脉之间穿行,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恶心恐怖之极。所有人,无论是颇受高洋宠信的,还是不怎么在他跟前得脸的,都浑身战栗,一个字也不敢说,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终于,高洋得到了一段完整的髀骨。他称赞道:“真是光洁如玉啊!这是世上最美的琵琶,与它相比,所有琵琶都不过是市井庸人的俗物!”
他真的用薛灵犀的骨头做了一个琵琶!高洋的手法非常娴熟。他是一位弹琵琶的大师,更是一位做琵琶的大师。还有,是一位杀人的大师!
高洋站到了桌案上,把琵琶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抱着笑靥如花的美人,右手极快地在上面弹拨,嗓音低沉,好像在寂静的闺房中诉说着绵绵情话: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哈哈哈哈!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
他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疯狂,直至声嘶力竭。
两行滚烫的眼泪,从黑黑的脸上淌了下来……
忽然,他身子猛地抽搐,从案上翻落,砰的一声巨响,盘子、食物、酒浆烂作一堆。
“陛下!”高归彦连忙捂着鼻子上前扶他。其他座位上的人这才涌上来,个个脸色惨白。用人骨做的琵琶滚到地上。
高洋的身体彻底垮了。冬天,他照例去了晋阳宫,本想好好温养,但多年以来纵情酒色,对身体的毁坏已经令任何药物无力回天。
德阳堂里外都把炉子生得热热的,但高洋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太后娄昭君看过他的情况,含泪到别处去休息。她对这个次子,向来持有一种又爱又恨的情绪,尤其是高洋近几年来精神失常,对她有辱骂误伤等无礼之举,更让她的心绪杂如乱麻。既然无法面对,那还是不强求自己的好。
高洋对太子高殷很担忧。经过金凤台一事,他难免失望,但木已成舟,废立太子有关国本,不能因为一次“杀人未遂”而改变,高殷依然是他的继承人。顾忌到此,高洋特地诏令尚书令杨愔、尚书左仆射平秦王高归彦、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郑子默等人做高殷的辅政大臣。
群臣领命而去,面色肃穆。大家都知道皇帝也就是这几天的工夫了,但人还未死,不能大声哭泣,否则有诅咒之嫌。
李祖娥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高洋昏昏沉沉,拉住她的手:“阿娥,怎么办啊?”
李祖娥一言不发,唯有默默垂泪而已。
高洋说:“是我对你不起……我作孽多端,早该死了,只是你和孩子们,不知怎么办才好……道人的性子,是要受人欺侮的……所以我和常山王说,真到了那个时候,皇位可以相让,不要伤害我的道人……”
李祖娥拭泪强笑道:“不会的……我会保护道人,道人会保护我。还有你啊,子进,我知道你是最勇敢、最强壮的,没有人敢欺侮你的妻子、孩子。”高洋勉力抬起手去,想要触碰她的脸,但已没有力气支撑,李祖娥颤抖着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阿娥,你看我给你带的首饰,喜欢吗?上次的那个小玉马让大哥抢走了,不要管他……带上这个,你一定好看……”高洋迷蒙地看着她,李祖娥悚然一惊,这是说起许多年前的旧事了。
她颤声说:“我很喜欢,子进,我很喜欢……”
高洋昏迷过去。在李祖娥离开的时候,以高湛为首的数人候在殿外,都向她行礼。
不知为何,高湛的眼睛让她觉得十分恐惧。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求着她教琵琶曲的孩子了。高洋的话,这就要应验了吗?
高洋弥留之际,录尚书事常山王高演、司徒长广王高湛、司空平原王段韶、平阳王高淹等近亲重臣陪伴在侧。
皇帝脸上的肌肉已经接近僵硬状态,嘴唇毫无血色,面貌比平日可怖了十分。
透过重重帘幕,有无数人影晃动,无数双穿着官服靴子的脚来来去去。
但是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复存在。他奋力将眼睛睁开一线,看到了一个人。
朝日照绮窗,光风动纨罗。1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在昏暗的德阳堂,在草木葳蕤的北宫,在衣冠林立的麟趾阁,在苍天如盖的怀朔镇。
他还是那么年轻,骄傲,美丽。
美丽的脸上,依然带着狂妄的永远的嘲笑……
高洋突兀地坐起来。身边的三四个内侍竟然拉不住一个垂死的病人。他喉咙里荷荷作响,两个瞳孔放得很大。
床榻边放着一个玉做的小摆件,一匹昂首嘶鸣的奔马形象。高洋枯瘦的手抓起它,抡圆了胳膊向帘子外面砸去。
“长广王!”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高演搀住了高湛。高洋气力毕竟不济,那个玉马摆件只砸中了他的腿,让他踉跄了一下。
玉马刚一脱手,高洋就翻身栽倒回床上。太医徐之才上前察看他的呼吸、脉搏,转身面向众臣跪下:“陛下崩逝了!”
哭声震天动地。如果细看就会发现,除了杨愔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其余人都只是号哭,并无落泪。
高湛被高演扶着跪下,一只手悄悄揉着自己的腿。
这一生,这是最后一次被高洋打了。
你赢不了我。
你们所有人,都赢不了我。
天保十年,开国皇帝高洋去世,谥号文宣。皇太子高殷于晋阳宫宣德殿即位,立娄昭君为太皇太后,李祖娥为皇太后,太子妃李难胜为皇后。任命右丞相、咸阳王斛律金为左丞相,录尚书事常山王高演为太傅,司徒长广王高湛为太尉,司空平原王段韶为司徒,平阳王高淹为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