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平生意》几枝芽

19、前尘往事

　　清风徐徐，天际透出蓝光。

　　一声推门惊到了鸟雀，二里红石榴街灯笼点起，早市有许多商贩占道。宋夕元的马车招摇过市，走在街上时引了众多百姓驻足观望。

　　只见那马车前头有个骑着马的男子身形飘逸灵动，气质非凡。马车后跟了一众士兵，身着灰蓝色军袍，披着银色软甲，戴着头盔。

　　不一会儿马车停下，上面下来一个白衣孩童。个子很高，面若冰霜，约摸十二三岁。书生气质，看着与旁人不同，他格外显眼，与前头马背上的男子模样相似。

　　他径直走向一个卖早点米糕的摊前，要了两个红豆糕。

　　梁贞转身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坐了进去，将手里的红豆糕递给了宋夕元。

　　他坐得端正，转头问宋夕元：“甜吗？”

　　宋夕元点头，笑笑问他：“小贞你尝尝吗？”说着将手中的红豆糕放在他的嘴边。

　　梁贞不爱甜食，早些在府里喝了点清粥。这时他也不饿，他万万没想到宋夕元的胃口有点大得离谱，竟喝了三碗粥现在还要囔着要吃红豆糕。又见宋夕元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他点点头，乖乖的咬下一口。

　　宋夕元激动的在他身边蹭蹭，笑盈盈的继续问他：“怎么样？甜不甜？”

　　梁贞咀嚼了几下，吞下红豆糕道：“嗯。”

　　宋夕元才乐呵呵说道：“是吧！我可喜欢了。”又道：“小贞，你要送大公子吗？”

　　梁贞道：“嗯，母亲让我再嘱咐几句。”江芜酒舍不得梁子霁，在府中便拉着说了好几回，给他塞了满满一车的干粮。

　　宋夕元掀开车帘，看着外面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这一去路途遥远，虽然北戈暴雪不断，天寒地冻，不过你放心好了，有范卿卿和柳将军在，不用担心。”他对着梁贞笑笑。

　　“你与范侯很熟吗？”他听见宋夕元叫范闻州十分亲昵。

　　宋夕元摸摸下巴，想了想说道：“范卿卿时常去哥哥那儿，每次都给我带很多珍奇宝贝。太奶奶也很喜欢他，他还是陆相依的小叔叔。”

　　梁贞拿起手帕，为他擦手问道：“陆相依是谁？”

　　宋夕元张开五指，比了比道：“平阳长公主，姑姑的遗腹子，养在外府，不在宫里。他身体不好，听太子哥哥说他腿有隐疾，家宴也不来的，我从未见过他。跟我有些相像，他刚生下来没多久，平阳姑姑就去世了。反正，就他一个人吧。范卿卿只要回朝京，也会去看他。范卿卿也是一个人，他府中没人的。”

　　梁贞抓起他的小手，发觉红豆糕黏在他手心，于是小心翼翼给他擦掉。

　　“小淑妃，母亲跟我提过一次。”他放下手帕，转头看着宋夕元。

　　见他嘴角也沾上了点红豆糕，想伸手给他擦去。宋夕元愣愣的看着梁贞，这是第一次在除了太子哥哥口中得知关于自己生母的事情，他幻想中的小淑妃，是一位飒爽帅气的女将军，伟大又骁勇。

　　宋夕元低头，小声询问：“江夫人怎么说？”

　　梁贞回忆道：“说…是个醉鬼。”又接着道：“她很温柔，风姿绰约，仙姿佚貌。”

　　宋夕元嘴角上扬，会心一笑，托着自己的脸靠近梁贞的脸问他：“小贞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很大？”

　　梁贞回道：“你贴在我脸上这样看当然很大。”

　　宋夕元把脑袋向后移又问他：“那这样呢？看得清吗？”

　　梁贞点头，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觉攥紧。

　　他轻轻说道：“哥哥说我和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

　　梁贞又点点头，听他说话，见他指着自己的眼睛。从侧面看他，宋夕元睫毛十分翘，一眨一眨的。

　　“小淑妃喝两坛酒不会醉。”梁贞道：“你喝一口，醉。”

　　宋夕元笑起来：“太子哥哥也不醉，他可以喝这么多！。”他用手比了个五。“小贞，你也不会醉吧？江夫人酿的酒，你和大公子是不是从小就喝不醉啊？”

　　梁贞抿嘴道：“我不饮酒，大哥会一点。”宋夕元“哦”了一声，想着确实没有见过梁贞吃酒，他向来只喝茶。

　　行近宫门，前方传来柳枭呵呵的笑声。范闻州在马背上一脸狂傲不羁，听见他身边的柳枭笑十分嫌弃。梁子霁上前，大朝武力值最强三人集结，十年难遇到一次。

　　宋夕元听见范闻州说话漫不经心，有些无精打采。

　　梁贞下马车后站在一旁接他。

　　他一掀开车帘弯腰准备下马车就看见梁贞伸出双手，看样子是要抱他下来。

　　想着他是不是上一回在春宴时，看见太子哥哥要抱他下马的场景了。准是这样，不然按照往常梁贞那样，他不爱与旁人接触太多，今天又是帮他擦手，又是要接他，宋夕元有些吃惊。

　　宋夕元羞道：“小贞，我这么大人了，不要抱的。”

　　梁贞想了想道：“昨晚，也抱的。”

　　宋夕元更是羞极了，梁贞又是背又是抱的，居然是为了让他解决自己的小急，说出去得多丢人，今早走的时候，国公府的下人们个个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梁贞看他迟迟不动，收回一只手道：“不丢人，用手牵，你下来。”

　　他双脚刚落地，便听见远处响起马蹄声。

　　“驾—！”声音浑厚低沉，是萧祈来了，身后跟着砚山。

　　众人见是太子殿下，纷纷跪下请安。

　　他载着风而来，一来便冲到了宋夕元跟前问他：“昨晚睡得不好吗？怎么眼睛黑了？”说完便冷眼看了一眼梁贞。

　　宋夕元慌忙解释：“睡得香，睡得可好了。小贞还帮我扇扇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萧祈咳嗽一声道：“哥哥来接你。”他拉起宋夕元的手，闻了闻问他：“红豆糕？”

　　宋夕元点点头笑着道：“小贞给我买的，可甜了！”说着拽了拽梁贞的袖子。

　　梁贞面无表情站在一旁，萧祈如何看他，他也如何看萧祈。

　　萧祈冷笑，心里想这小贞小贞喊的，每句话都离不开梁贞，这小子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孩。

　　不知是谁的马叫了一声，惹得这周围的马也跟着叫了起来。萧祈不满的回头望了一眼，见一小士兵牵着一匹马，拽也拽不走直往范闻州那儿冲去。

　　范闻州刚才还无精打采的，现在似乎有些兴奋。拿起马鞭抽了一下，大声吼道：“作甚？连马都不会牵，要你这个废物做何用？”

　　柳枭在一旁笑着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又突然发起火了，他牵的马不是你给太子殿下驯的那匹马吗？你让人家牵来又凶人家干什么？”

　　范闻州毫不夸张又吼了一句：“我不带马都不会牵的兵，柔柔弱弱像个什么样子，上了沙场只会哭哭啼啼。”

　　那小士兵双腿发软跪在地上，磕头大声喊道：“侯爷恕罪！这马方才还好好的，听见您的马叫了一声就疯起来了。又踢人又甩尾巴打人，拉也拉不走，想来，许是发…发情了，特别狂躁不安。”他说话都颤颤巍巍，不敢抬头看范闻州的表情。

　　那种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向他扑来。

　　柳枭皱眉，他那一马场的马都是公的啊，按道理来说，范闻州的马也是匹公马啊。这北戈铁骑，哪里来的母马上战场？

　　柳枭问范闻州：“你的马是母的？”

　　范闻州捏紧马鞭，眼神露出凶厉道：“柳枭你是不是眼瞎，我的马公的母的你瞧不出来？”

　　柳枭仰头，吃瘪道：“哈哈哈，我就问问嘛。”扭头对着小士兵说道：“快，把马牵到一边去。侯爷心情不好，你别在眼前乱晃了。”

　　那小士兵急忙磕头道：“谢侯爷，谢将军。”

　　范闻州仍是一脸嫌弃，正在这时抬头对上了萧祈的目光。

　　吼了两声，声音这么大，宋夕元这边都听见了。他正疑惑范卿卿为何突然发疯的时候，看见自己太子哥哥转身看着范闻州，不知是何想法。

　　梁贞拍拍宋夕元的肩膀，对他温和的说道：“我去送送大哥，你待在这儿等我。”

　　宋夕元轻声回应：“好！”

　　萧祈心中愣住，他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他胞弟向来都是我行我素，谁的话都不爱听的。除了他自己，什么时候在外人面前这么乖巧听话，深感意外。

　　他小心拉住宋夕元的手腕，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夕元，你太天真单纯了。凡事留点心眼儿知道吗？我看这梁二公子，不像什么好人。你可别被他骗了。他要是敢欺负你，我把他脑袋砍了。”

　　宋夕元一听着急摆摆手，反手抓着萧祈的手腕道：“哥哥，小贞不会欺负我的。他对我，特别好。”他抬头瞧向梁贞的方向，梁贞正和梁子霁说话。

　　萧祈似乎感觉到自己胞弟对待梁贞有些不同，又问他：“怎么个好？”

　　怎么个好？宋夕元仔细想了一下，小贞会一直陪着他，听他说话，听他唠叨。总会把自己的那一份吃食都挪到他面前，为他擦汗，擦手。连鞋也不穿背着他跑去雪隐。等他小急后，又抱着他回去，陪他说话等他睡着。他的一颦一笑，心里想的什么小贞都知道。

　　宋夕元抓起腰上挂着的坠子，不自觉用手摸摸道：“就是好，很好。”

　　萧祈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露出亲切的笑容说道：“好好好，他很好。只要你开心，哥哥就开心。你这一心急就爱摸玉髓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心里想什么我都看出来了。哥哥有时候很忙，太奶奶年纪大了也不能总陪你玩，父皇也要批折子。宫里也没人能陪你说话，陆相依也不在宫里，顾清明是个软骨头，一见我就哭，不敢来寻你。梁家二小子若是陪你，倒也成。你要是喜欢，我请父皇让他给你做伴读可好？听说，他文采不错，文章写得好，恰巧陶阁老也想见见他。”

　　宋夕元听后脸上露出笑容，他高兴的不得了。那以后便天天能见到梁贞了，时时刻刻都能挨着他，他就是喜欢看他那张出尘绝世的脸。

　　“那我要他跟我睡。”他脱口而出，忽然又意识到这句话不对改口道：“我是说，跟我住，住我宫里可以吗？”

　　萧祈余光扫了一眼梁贞，抱着手臂撇嘴道：“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跟你住一屋。”言语间有些酸味，满是不屑。

　　宋夕元仍是兴奋的看着萧祈，见梁贞在远处回头瞧他，他雀跃不已想奔过去告诉他这个消息。

　　梁子霁把手放在梁贞肩上，温润如玉谦谦公子，摸着他的后脑勺问道：“小贞，你想清楚了？”

　　梁贞点点头道：“嗯。”

　　梁子霁道：“照顾好自己，看好我们家“小酒”，不准她偷酒喝。”

　　梁贞伸出双手，向他行了个礼道：“谨记在心。”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继续道：“一定要平安归来，哥。”

　　他向来话少，许多感情都表达不出来。心里惦记着他大哥，担心他的安危，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更说不出想他的话。

　　梁子霁十分诧异，他平时也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俩兄弟这点还很像的。可看见梁贞这般，忽觉心里有些激动。

　　他伸手一把把梁贞圈在了怀里，温和的声音响起：“小贞乖，我一定毫发无伤的回来。”

　　梁贞僵直，半响道了一声“好”。

　　柳枭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他俩，好一副感人肺腑的兄弟送别情啊。他嗓门儿很粗，身材又魁梧，凶悍无比的脸此刻揉成一团，感动极了。范闻州见他这副样子，勒马走得远远的。那双好看的丹凤眼映出萧祈的背影，直勾勾地盯着他。

　　萧祈仿佛觉察到那灼热的视线，好在现在这个时辰太阳光比较弱，不然他除了受不了范闻州的视线以外，更是烦那炙阳烧得他心慌。

　　他是为了接宋夕元才来的，一定不是因为昨天范闻州说让他来送送自己才出宫的。

　　没错，他是这样想的。

　　想着想着不由得转过身，俩人目光又对上了。此时此刻，旁人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吵闹的早市叫卖声也散去了。

　　风很轻，无云。

　　萧祈眸色很浅，他今天着了一件黑金色的劲装。梳了一个高发髻，马尾垂在后背。戴着玉簪，细长的黑色发带。额前两侧的碎发修饰着他俊俏的脸型，显得他更是少年气吞山河之志，万物生光辉之感。

　　范闻州就是被他这样的少年郎气息迷得死去活来，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傲视众生的感觉，范闻州喜欢极了，桀骜不驯，野性十足。

　　砚山躲在萧祈身后，抬眼偷偷瞄了一眼范闻州那张嚣张跋扈又美艳的脸，小声道：“一看就不怀好意的样子。”

　　萧祈听见他嘟囔了一句，问他：“你说什么？”

　　砚山慌忙道：“殿下，我…我是说我一看见范侯就觉得亲切。”

　　萧祈冷笑一声，怎么今天一个一个都胳膊肘往外拐呢？前有梁贞后有范闻州，谁才是自己人？

　　“亲切？那要不要我送你也去北戈？恰好今天范闻州在，你跟着他怎么样？”萧祈道。

　　砚山涨红了眼眶，跪下抱着萧祈的大腿嚷着：“不要啊殿下！我求求您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心里只有太子殿下，生是太子殿下的人，死是太子殿下的鬼。我的命，我的心，还有！包括我的身体都是殿下的！我绝对衷心于您，您不要送我去范侯那儿啊。”说罢还委屈上了。

　　萧祈看着他特别丢人，想挪开脚甩开他。

　　“你做甚？赶紧给我起来！成何体统，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嫌自己丢人。你再不起来，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砚山冷不丁的冒了一身汗，傻傻的站起。在一旁的宋夕元看得这一幕也竟觉得有些丢人，远远的站在了一边。着急的想找梁贞，又摸起了玉髓。

　　柳枭让随从清点好了人数，也打理好了车马。他一声号令，回北戈的队伍集结完毕。

　　众将士都骑着马，这队伍十分庞大。打头阵的兵举着“柳”家旗帜，范闻州知道要启程了，也勒马过去。

　　街道两旁的百姓回避，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朝京大街，一片灰蓝色黑压压的站在宫门口，倦鸟归巢，行军远去。

　　一声号角吹响，站在城门上的弓箭手向天空射出箭来，空气中的寂静被划破，裂开一道道口子。远处飘来几朵祥云，被风缓缓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