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为鸩》五湖明月

19、龙战于野

　　这是战褚岳在自己府里过的第一个年，或者干脆说，这是他二十七年的生命里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年。

　　小时候过年是受冷眼，大了过年是醉卧沙场枕戈待旦。

　　云诺似乎很喜欢热闹，她也很爱笑，对下人也很好，她开了好几桌酒宴与全府的奴仆一同过年。战褚岳敢说，放眼整个大楚国她也是独一份。

　　内宅的事情战褚岳从不关心，过去府宅对于他的意义就好像是设在京里的中军帐。

　　此刻战褚岳抱着双臂倚靠在门柱上，望着院子里燃放烟花的众人——原来，他的宅子里住着这么多的人。他习惯叫王府宅子，因为家这个字眼对于他来讲太过剐心。

　　云诺一身鲜艳的红衣站在众人之中，她似乎想放一盏孔明灯，丫鬟们拿着，她点着……她仰起头望着孔明灯升空，竟然双手合十许了个愿。

　　战褚岳很有自知之明，他猜她的新年愿望大抵是求上天保佑她，保佑她能早日拉他一起共赴黄泉。

　　这一次，战褚岳真的猜对了，云诺许愿的时候真就是这么想的，他写得对联骇得她不轻。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一再往出涌，云诺强自压下，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覆上唇边好似在掩嘴偷笑，她装得若无其事，可战褚岳知道她又呕血了……

　　明知道她呕血是排毒，可说不上怎么，战褚岳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

　　战褚岳由着他们包饺子赢彩头，忙忙碌碌出出进进，他觉得自己这个主子在除夕夜存在的意义就是不停地往出发赏钱……

　　旁观着这人间烟火气，战褚岳突然觉得值了。他这么多年的刀口舔血值得了……那些为他献祭的生命也值得……

　　突然地，他就想去祭奠祭奠他们。

　　战褚岳起身，独自朝着王府后院行去，他按动了假山上的一处机关，假山后缓缓出现了一个入口。

　　台阶直通地底，幽暗的看不见尽头。战褚岳没点蜡烛，就这样在黑暗中沿着石阶向下走着。

　　直到他走到石阶尽头，来到了一间石室。

　　石室门口摆着十几口棺材，石室里供奉着三具干尸。

　　战褚岳点上香烛，倒了三杯水酒。

　　第一杯，敬他的恩师济世方丈。

　　第二杯，敬他的挚友教头李广。

　　第三杯，敬武学泰斗剑仙戚幌。

　　战褚岳何以二十几岁就所向无敌呢？因为他练得是邪功。

　　先皇后，也就是上官栖梧的母亲留给了栖梧一本保命秘籍，先皇后生下栖梧就离世了，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习不了武。先皇后是真正的将门虎女，但可惜深宫从不比拼武力。

　　这本秘籍名叫《万法归一》，是一部内功心法，可以将不同门派的内功相融合，叠加的越多内功越雄厚且不会因为派别不同而走火入魔。

　　《万法归一》原本不是邪功，是上官栖梧与战褚岳一起改变了它的属性。因为他们真的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稳扎稳打，他们势单力薄没有母族外戚帮衬，所以只能孤注一掷，走捷径……

　　他们给共同创造的邪功取了个新的名字——《百川入东宫》

　　这本秘籍只存在于二人的心里，原文早就毁去。

　　这邪功能把别人的内力具为己有，可习武之人没了内力也就没了生命力。

　　从相对武功偏弱的东宫侍卫到以一当百的羽衣中郎将……这些人，他们都曾声称自己是上官栖梧最忠心的辅臣，可当栖梧要借他们的命时却没有一个肯给。所以，战褚岳用抢的——忠心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可这十几个人虽然让战褚岳功力大涨，可同他真正想达到的高度之间还隔着天堑……于是战褚岳把主意打到了相国寺方丈济世的身上。

　　他拜他为师，他用两年的时间打动了济世方丈，济世方丈甘愿渡一身修为给他，济世方丈坚信战褚岳能履行诺言匡扶天下救苍生于水火，济世方丈愿意用自己的命给太平盛世奠路。

　　后来是李广，接着是戚幌……

　　他们是真正的义士，战褚岳永世不敢将他们遗忘。只有集天下锋利于一身，战褚岳才能成为上官栖梧手中最出其不意的神兵——一击制胜！

　　那一年上官栖梧要离京去赴上官鼎禹的邀约，上官拓只许他带一队兵马随行，战褚岳自请相随。满朝文武一脸戏谑，想起多年太子断袖传闻，只当栖梧与他暗中苟且。没人能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品忠勇将军能只带一队亲卫一日之内屠尽一座城。

　　那一年太子栖梧的车驾走到了十里长亭，这一路途径十八城，没有战褚岳相随，栖梧怕是早就死在了第一城……

　　十里长亭问君心，往前是潜龙郡，身后是见龙城。踏足潜龙郡便是开启一场多年拉锯的庙堂之争，折返见龙城则是要用十万生魂祭天，换一个当家做主开太平。

　　那一日天气很冷，那些平民的血却很热。他杀他们的时候手起刀落，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清晰得记住他们每一个人临死时的表情。

　　见龙城变成了尸山血海，帝王路他已为他铺成……

　　太子栖梧的车驾趟过血海缓缓向东，战褚岳骑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见龙城，随后单骑飞奔过栖梧车驾只身奔赴下一城……

　　那一晚的月亮是红的。

　　短短几个时辰，上官鼎禹为了追杀太子栖梧屠尽见龙城的消息传遍了大楚全境！

　　太子栖梧一路折返，每到一城便跪在城门之下北风之中，他屈尊降贵叩求各城富户放粮救苍生……有真的民间义士响应，但大部分是战褚岳多年屯粮埋在各城的暗兵。粮不用多，一石足可买下半城民心。

　　祁王鼎禹争储位屠戮百姓，太子栖梧救苍生连跪十八城。多年的压榨使民怨汇聚成了洪水猛兽，而见龙城就像其中一道堤坝，他跟栖梧亲手捣毁了它。

　　上官鼎禹气得发了疯，可还是不相信栖梧有能力屠城！他这一次当真派出了追兵……

　　追兵一路北上坐实了祁王鼎禹争储屠城的传闻。一时间祁王谋反兵犯帝都城的传言再次传遍全境。

　　战褚岳振臂一呼：勤王救驾，民间义士纷纷投奔而来。

　　太子栖梧走时一队残兵，回来时赚足了大楚民心。

　　冰雪消融的帝都城，太子栖梧单薄的身躯跪在紫宸宫门前，他跪了一天两夜。他求什么呢？他求上官拓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他说他不忍无辜平民再因他而丧生。

　　上官鼎禹是真的急了，他的兵马被战褚岳临时招募的民兵拦在了帝都城五里外。他的精锐不是打不过战褚岳带的这一支民兵，可这民兵背后是大楚的民心。

　　上官拓昏庸到什么程度呢？他这个时候竟然当真下了一道圣旨：废太子。

　　废太子诏书一下，举国哗然。

　　战褚岳苦劝民兵让出一条路，让祁王鼎禹的人马进城。民兵不愿，百姓沿街阻拦，可手无寸铁的百姓谁又能拦得住西南的铁骑呢。

　　满城百姓亲眼见着太子栖梧被囚，又亲眼见着上官鼎禹入主了东宫。然而上官鼎禹入主东宫没到两天，上官拓就暴毙了！这一下就连满朝文武也不干了！谁敢拥立一个屠城弑父的人做新君呢！

　　上官鼎禹知道上官拓暴毙的时候就连夜逃跑了！他再傻也知道自己中了栖梧的奸计了！可战褚岳早就等在了他逃亡的路上……

　　上官栖梧在万民请命之下登基了，然而栖梧的手段能骗过黎民百姓，却骗不过满朝文武的眼睛，这些人才是大楚的人精。

　　没过几天就有官员反应了过来，没道理一个多年身体羸弱又心智欠佳的太子在一夕之间就能变成大义凛然为民请命的圣主明君，如果有，那一定是太子栖梧这些年一直在藏拙，他骗过了后宫骗前朝，如今又骗走了天下民心。

　　第一个站出来质疑上官栖梧的是大楚的骠骑大将军令狐樊城，他很有资格反对，因为他手里掌着大楚的军机大权。然而令狐樊城在金殿上刚说完了话就倒地不起了。

　　没人知道战褚岳已经练成了绝世神功，他一个人就能敌十万雄兵。令狐樊城一死，他的部将马上站了出来怒斥栖梧心思狡诈屠戮功臣，可紧接着此人也无缘无故暴毙殿中！

　　那一天的金殿之上一连殒命了八位朝臣，其中不乏忠臣良将，可他们不死不行！因为栖梧的君位经不起推敲，所以容不得半分诟病！

　　随着八位朝臣的暴毙，终于有识时务的朝臣站了出了，大呼上官栖梧乃真命天子，得天道护持……

　　朝臣纷纷响应，栖梧的君位暂时坐住了。

　　十年了……栖梧他坐的很称职，暂且压住了朝中的质疑声。但随着这些年战褚岳的实力逐步展露，那一天金殿之上的八位朝臣命丧谁手不言自明。

　　两年时间战褚岳横扫了祁王鼎禹在西南的叛军，三年时间荡平了全境流兵盗匪，五年时间平定了漠北边境。

　　栖梧治国注重修养民生，可大楚烂得太深了，治国不同于用兵，栖梧励精图治十年才堪堪见了初效。如今，民心稳了，战乱平了，大楚国该朝着盛世迈进了。既然大楚国烂到了心，那么是时候该剜心了。

　　整理好思绪，战褚岳出了密室独自漫步在王府的后花园里。

　　抬起头望着漫天盛开的烟花，战褚岳负手自语道：“十年潜龙磨一剑，一朝见龙战于野，终日乾乾又十载……新年了……栖梧君……或跃在渊，进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