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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物魔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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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一对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女朝偏院走。男人面容严肃,女人更是忧容满面,可即便如此,他们的举手投足间仍有官家做派,并未乱了分寸。
“这是姜淑的父母,仙绣镇的县令和夫人。”柳澈低语道。
堂堂县令,居然会想到来小院找卢三娘?齐煜心下狐疑,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姜淑都未把她这个公婆放在眼里,更别提高高在上的县令了。
两人进了院子,很快聂辰就抱着新玩具离开了卢三娘的小院,去找爹娘了。齐煜和柳澈对视了一眼,朝偏院走去,能支走聂辰,显然二老不是想找孙子,是冲着卢三娘来的。
县令夫人本想进屋子,可屋内织布机扬起了不少线团,各种布条散落在地,她进门一个趔趄,险些被绊倒。她颇有些嫌弃的捂住了口鼻,后退了两步,对卢三娘招了招手,示意她出来。
卢三娘起身,在衣衫上擦了擦手,来到了院子里。县令面容严肃,嘴上叫了声“亲家”,可神情里却没有半分尊敬的意味。
“您想必也知道了,昨夜县衙库房失火,烧了三间大仓,其中就有今年要上供的金丝凤舞袍。这可是贵人娘娘指名要仙绣镇做的衣裙,再过七日,宫里就要来人了。”
卢三娘知道县令夫妇为什么来找她,当初金丝凤舞袍的布料,便是布商参考卢三娘的织布手艺做的,一共花了一个月才织了这么一匹。现在衣裙被毁,从织布到剪裁只有七天时间,这无论如何都完成不了。
“县令大人,不是我推脱,只是这时间实在是太紧张,老妇无能为力。”
姜远知道卢三娘定不会这么爽快的答应,他换上了一副愁容,有些为难:“那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麻烦亲家了。只是若贵人怪罪下来,我们便也只能大义灭亲,将子瑜供出去了。”
卢三娘身子一震:“子瑜?为何是子瑜,库房失火与他有何关系?”
县令夫人答道:“亲家有所不知,子瑜昨夜离开衙门的时候,本应该去库房巡视一番,可他却没发现灯笼里蜡烛被风吹歪了,如果蜡烛没有歪,灯笼没着火,这库房也就不会失火不是?”
“可是子瑜昨夜回家的时候,天还未黑,并不需要点蜡烛啊。”卢三娘急了:“若要追责,那昨夜负责点灯的小厮岂不是责任更大?”
“亲家这话说的,难道是怀疑我家大人故意让子瑜担责吗?”县令夫人脸色沉了下来,厚厚的脂粉挤在一起,掉落了些许:“子瑜是县丞,看守库房是分内之事,如果贵人娘娘怪罪下来,你难道要我家大人推出个小厮担责不成?”
卢三娘自然是惹不起县令:“可这事也怪不得子瑜啊!”
县令捋了捋胡子,沉声道:“亲家你不懂,这官场之事,没有绝对的对错。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子瑜无非就是入牢狱,若贵人娘娘消了气,想必就不会再为难他了。”
“你放心,子瑜是我们的女婿,待我们也算恭敬孝顺,我们会帮着打点一二。”县令夫人接着道:“淑儿、辰儿我们也会先接回府,不会在这叨扰你。”
这话说的客客气气,可威胁的意味十足。若子瑜揽责下了狱,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到时候姜淑带着孩子回了县衙,这聂宅可就真真毁了。
卢三娘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妇人,拗不过权势。她只能咬牙,接下这份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县令大人,劳烦您给我五日的时间,我会尽快织好所需的布料。”
“哎呀,亲家这是自己允了?”县令夫人顿时阴转晴,笑道:“可莫说我们逼你啊,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求你的,毕竟咱们镇子里,也就属你的手艺最好了。”
“夫人是官家太太,怎么逼我一个粗鄙的老妇呢。您这是看得起我,我懂,不会在背后非议您的。”卢三娘低垂着头,身子显得更佝偻了。
卢三娘如此识时务,让县令夫人很受用。她又假意寒暄了两句,便和县令一起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卢三娘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只听的纺车吱呀作响。院子里每日会有婢女送来简单的饭食,放在门口,卢三娘有时吃两口,有时便一口都不碰。
聂子瑜听说母亲是在给县令大人织布,也过来查看了两次。他特意吩咐母亲,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切不可偷工减料,耽误了布匹的质地。
卢三娘笑笑,没说话。
来这个院子里最勤的,还是聂辰。他总是想找婆婆玩,可是她却一直在忙。爹娘吩咐她,让他少打扰婆婆干活,可是爹爹白天去衙门,娘亲总是出门去参加宴会,没人陪他玩,他便只能来寻婆婆。
只有婆婆,才会耐心给他讲故事,买好吃好玩的东西。
可是这次,婆婆把自己关在房间太久了。
聂辰好几次看见老鼠把放在门口的菜叼走了,聂辰去敲婆婆的房门,只听见婆婆沙哑的“哎”了一声,就叫他去别处玩。后来婆婆也不应声了,只有木头咯吱咯吱碰撞的声音。
聂辰都快无聊死了。他每天坐在婆婆门口,听着里面木头规律的声响,数着“一、二、三、四”,他只会数到一百,所以每次数到百之后,便重新开始数一、二、三……
聂辰不喜欢这个木头机器,婆婆每次碰到它,都不和他玩了。
终于有一天,屋子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响了,房门打开,卢三娘头发凌乱,手指上满是伤痕,短短五日,她便瘦了一整圈,身子佝偻,几乎站不稳。
聂辰呆站在门口,婆婆的眼睛空洞无神,没有亮光。他就站在门边上,可婆婆却没看他。
“婆婆……”聂辰想叫她,可是婆婆样子太憔悴了,聂辰有些心疼,他觉得婆婆不该陪他玩,婆婆该睡觉休息。
很快,院子里来了其他的人,聂辰认得出,这些是县令爷爷那边的人,因为他们身上都穿着一样的衣服。
他们进了婆婆的房间,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很漂亮的布。这些人没和婆婆多说什么,好像只告诉她“布拿走了”,就离开了院子。
小院又恢复了安静。
婆婆扶着墙,在墙根便坐下,这次她就在聂辰的面前,可还是没有发现他。
聂辰走到了婆婆面前,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没有反应。
咦,婆婆这是看不到他了吗?
聂辰又好奇又新鲜,他伸出小手,在婆婆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卢三娘呆滞的面容上,挤出了一抹笑意,她轻轻抬起手,摩挲了一下聂辰的小脸:
“小辰儿。”
“婆婆!”聂辰又高兴了起来:“你看到我了!”
卢三娘苦笑,她叹了口气:“婆婆眼睛疼的厉害,什么也看不到,黑黑的。不过婆婆知道是你,只有我的小辰儿会来找婆婆玩。”
聂辰歪着脑袋,婆婆的眼睛有泪光。聂辰每次心里委屈的时候,眼睛里也会流水。聂辰不想让婆婆委屈,他想逗婆婆开心。
“婆婆,你陪辰儿玩捉迷藏吧!”聂辰稚声道:“你不用陪着辰儿跑,就在这坐着数数,数到一百,就来找辰儿。”
“你眼睛不好,辰儿就躲得明显一点,你很快就能找到辰儿了!”
卢三娘笑了:“那好,不过你可不能跑远啊。”
“放心吧婆婆,你肯定很快就能找到辰儿了!”聂辰兴高采烈地站起身,卢三娘坐在石阶上,慢慢地数着数“一、二、三、四”,这些天她没日没夜织布的时候,也经常能听到聂辰稚嫩的声音在门外数数。
这孩子,想必是一直想找她玩吧。
卢三娘揉了揉眼睛,生疼,一片漆黑,她无奈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眼睛还能不能好了。
聂辰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躲在草丛里,觉得太隐蔽了。想爬上树,可又觉得不能让婆婆太辛苦,他找来找去,把目光放在了婆婆身后的小屋里。
屋子里,木头机器安静的摆在中央,地上散落着烂布条、废线。聂辰觉得这里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躲在这木头机器的后面,婆婆只要在屋子里转一圈,就能找到他。
聂辰轻手轻脚的绕过卢三娘,踏进了屋内。
屋子里有股霉味,还漂浮着许多绒毛。聂辰捂着口鼻,来到了纺车前。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木头机器,以前婆婆从不让他进这个屋子。
聂辰身子小,个字低,没走两步,就被地上的线布拌了脚,他正站在纺车前,身子朝前一歪,径直摔在了纺车上。
纺锤的尖端正对着聂辰的脖颈处,刹那间贯穿了他的脖颈,鲜血涌出,幼小的身子软软的倒了下来,压着木头机器发出咯吱的声响。
卢三娘茫然的回头,不晓得为什么机器突然响了一声。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轻声唤了一声“辰儿”,没有得到回应。
“辰儿藏好了,婆婆去找你了啊——”卢三娘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屋内,聂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的盯着卢三娘,纺锤刺破了他的声带,他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卢三娘越走越远,摩挲着在院子里找他,聂辰的血顺着纺锤缓缓滴落,染红了衣衫,在地上汇聚成一滩。
屋外,齐煜和柳澈都沉默无言,久久没能说话。
如果卢三娘没有瞎,便能第一时间发现聂辰出了事,纺锤虽刺破了他的喉咙,却没有伤到动脉,如果抢救及时,或许还能救回性命。
可是卢三娘却没能发现,甚至聂子瑜和姜淑也没有派人来找过聂辰。整个院子里,只有一个瞎了的妇人,到处摸索着找她的小孙子,而小男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婆婆越走越远,直到血流干,再也没了气息。
业障开始动荡,即将破晓。纺织机上,沾满了血的纺锤突然幻化出千万缕丝线,红色的线在空中飞舞,不断地变换着各种形状。
吸情思,物化灵。
收怨气,灵坠魔。
这物魔,从诞生之日起,便是魔灵共体,半灵半魔。
业障逐渐消失,聂辰咽气之前,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卢三娘的背影,直到失去了焦点。物本已生灵,若在未化形期间,汲取过多的怨气,则将坠入魔。
这只物灵从诞生灵识起,直到化形,总共经历了5年的时间。这比普通物灵化形的时间长了将近4倍,也就是说,在这五年内,卢三娘对它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珍惜怜爱之情。
再加上聂辰死前的怨念太深,才导致了这半灵半魔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