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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飞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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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周日下了尤斯夏季的第一场雷雨,天空只有大片僵白与穆灰的色调,远方的云近乎与树的枝桠相贴,沉沉地让人透不过气。
“我的情绪见了鬼,空气湿闷,想法昏暗,世界无光。”*
书页里掉落这样一张有折痕的纸,是日记的残页,当年与梁瞻在一座无名小城的旅馆中,遇上百年一遇的暴雨。
他病得浑身发冷,靠在墙壁上等待去请医生的梁瞻。桌上有一本书,很沉痛压抑的内容,比天气更让人喘不上气。
病中情绪敏感,抓起快断墨的笔在纸上虚浮写下这么一句话。原本只是一瞬的想法,梁瞻倒把这话当了真。
不但之后反复为他找心理医生,当下就撕下这一页纸,笨拙地折成一朵玫瑰花的形状,放在他掌心说。
“我保证,明天世界很亮。”
天公最讨厌的事就是成全少年人无知的承诺,索性第二天暴雨一发不可收拾,全城断电,举目四望都是漆黑。
他昏睡的时候,梁瞻跑遍附近的杂货店,卖回来很多蜡烛和镜子,全身湿透回到旅馆,用烛光和镜子的折射光填满了屋子。
换好衣服,驱净寒意之后,才碰了碰他的脸颊,轻轻说:“月亮,够不够亮?”
仿佛有几束镜光折进梁瞻的眼睛里,充满期待地照亮了岑载雪。
岑载雪点点头,伸出手接住一滴梁瞻头发上跌落的水珠。
他从没有告诉过梁瞻。
在那时候,他是有过动容的。
……
和泽来消息说斐卡达有一位即将搬走的店主愿意售出《毁誉》初版本带作者郝希题赠手迹以及《枕戈》拓本。
不过知道和泽是个商人,不愿出售,要求见到最终买主,因而问他是否愿意来一趟。
虽然他年前得过一本《毁誉》,不过上面只有另一藏书家题跋,并无签名;加之《枕戈》他也已经苦寻多年,孤本难求。
岑载雪倒感谢起近日里深夜的胃痛了,硬生生将他作息在表面上调到正常。如果还照往常的起床时间,恐怕又要错过一次。
他给和泽回复一个好,顺带把所有消息都浏览一遍。余同愁问他今晚是否有空,晚上六点左右会送一束花过来。
说起来,余同愁已经坚持快两个月每隔三四天给他送一束花,每次都是自己过来,顺带在这里留到十点,美其名曰检查余湛的功课。
……虽然经常一句话也不和余湛说。
岑载雪想了想,回:[下午去斐卡达买书,六点应该不在]
余同愁回得很快:[最近是不是起得变早了?]
岑载雪眨了眨眼,没回这句。
余同愁:[现在的紫外线没问题?]
余同愁:[需不需要我陪你]
岑载雪:[没问题,我自己就可以]
对方回了个好。
由于天气不好没有乘飞机,到斐卡达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
岑载雪还有一层目的是避开尤斯的雷雨天,不料斐卡达也是。好在紫外线会弱一些,等他在错综的民居中找到那间小书店,露出来的手背和脖子上也只是泛红。
店主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短发,干练地扎好一捆捆书。
岑载雪将伞挂在门口,过去帮忙理了几摞。
“谢谢。”店主起先可能以为他是帮忙的雇员,客气道了声谢,而后回过头,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热情笑道,“你是买主吗?”
岑载雪微笑点头。
店主带他穿过林立的书架,打开地下室的门,从柜桌上那了两副手套,戴上后取出约好的两本书,介绍道:“这是我爷爷的宝贝,可惜我不懂得欣赏,只能为它们挑选下家了。”
隔着手套,岑载雪翻动了几页,粗粗感受了下纸质,而后凝视着郝希的题文,低垂眉眼,笑意浅淡。
店主问他是否真心想要,岑载雪点头,唇微微弯起,“感谢令祖割爱。”
得了书,店主拿来一杯热茶,大方邀请他在店中休息片刻,等雨小些再走。
岑载雪没有推脱,弯腰帮着一起整理。
收拾得差不多,外面还是暴雨如注。
他们二人坐下来闲聊。
问起名字时,店主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灵动一笑说:“原来是你,怪不得刚才转头时,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在大学时经常听说你的名字。”店主说,“或许整个斐卡达在听过你的名字之后,都会愿意留你小坐的。毕竟谁对神话传说不好奇。”
于是话题从家常聊到了大学生活,再聊到店主今后的理想生活。
“大概是去自己感兴趣的地方逛一逛,遇到特别喜欢舍不得走的,就定居一阵卖卖书。”
她逆着光,看不清脸和表情,骨骼纤珑,抬手撩一下头发的动作像在雨中展了一下翅。任世界颓唐昏沉,她依然自由洒脱,如一只不驻足的小鸟。
雨缓,天色也沉了。
岑载雪起身告辞,店主从手边抽了一张塔罗牌递到他手中。
“逆位月亮。”店主说,“生活愉快。”
“生活愉快。”岑载雪回。
走出店门不久,岑载雪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明月?”
虽是肯定语气,却有些踟躇。
谈新识将公文包举在头顶挡雨,细雨沾湿发梢衣角,看起来很狼狈。
“怎么不买把伞?”岑载雪问,顺带将举高了一些,手腕内侧用力时拉出利落的两条骨线,深陷出静静伏着青蓝血管,如一支异形白瓷。
这个动作暗含“一起打伞”的邀请意味。
“我来吧。”谈新识看了一眼他清瘦的手腕,过去将伞柄牢牢握在手中,才开始解释道,“在对面看见你就追过来了,没有想到伞。”
岑载雪不多谈这件事,转而问他:“最近怎么样?”
“托你的福,我的游轮生意非常火爆。”谈新识说,“你呢?身体好一些吗,看起来又瘦了。”
岑载雪一口否认。
这样同淋一场雨,同撑一把手,让谈新识有种回到过去的恍惚感,回到曾经偷腥一般、不经意在街上牵一牵岑载雪的手腕的时光。
那样其实也很不错,只是人都是不知足的。
人人都夸他性格温和,却不知他在爱情上是个万分极端的人。
要么占有,要么一无所有。
他小心翼翼把这份感情藏了这么多年,最后失败了,本应该潇洒放手。
现在为什么又纠结地追上这个人、走进这把伞。
谈新识偏头凝视岑载雪皎白美丽的侧脸,忽然想起什么:“陆明缺是不是来邀请过你。”
“你们认识?”岑载雪问,默认了这个问题。
谈不上认识。
只不过前不久陆明缺在一个交流群中讲过这件事,还问了现在谁能联系到岑载雪,请务必帮他说说情。
谈新识曾经是以岑载雪好友身份受邀进入交流群,虽然现在不是了,偶尔还是会关注一下消息。
他目光晦涩:“不熟,只是都认识你而已。”
“嗯。”
谈新识又问:“你接受了吗?”
岑载雪眼睫动了动,平时前方的路:“我还在考虑,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好故事。”
谈新识:“你该试一试,就像参与另外一种生活。”
岑载雪的脚步顿住了:“你的意见我会考虑。”
谈新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几步外的路灯下,余同愁抱着一束玫瑰,浅血牙色玛瑙粉边的卡布奇诺和艳红的罗德斯,星点巧克力泡泡如落日晚霞。
岑载雪问:“你怎么在这里?”
“来陪你坐车。”余同愁将伞举过来。
谈新识下意识要抓住岑载雪的袖口,伸出手的一瞬又无可奈何放下。
只能眼看他渐渐走到另一个人身边。
余同愁低声问:“冷不冷?”
岑载雪摇头:“收到两本书,有点兴奋。”
余同愁轻轻笑了一下,像是纵容。
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却让人能感受到他的情愫露骨而不张扬。
通俗点来说,就是踩着岑载雪感受不到和想逃的线疯狂试探。
伞柄已经因为掌心温度而变暖,再也没有初到手里是那种微微冰凉的触觉,那种和岑载雪隔空相握的感觉也消失了。
谈新识的手向上移了移。
“明月,伞。”
“我用不到了,你拿走吧。”岑载雪说。
余同愁却说:“等我一下。”
他把伞放到岑载雪手中,两步并做一步走出了巷尾,不多时回来,手里已经拿了一把普通的透明伞。
意图不明说已经足够明显了。
拿回伞后,余同愁重新从岑载雪手里接过伞,偏头交谈了几句,大概是拒绝了岑载雪自己撑伞的请求。
一个人手里两把伞,一个人怀里两本书一束花,踩过一小湾积水远去。
谈新识撑开那把全新的透明伞,和岑载雪的那把质感很不一样。
莫名显得轻飘飘的。
如同被抽去灵魂。
……
高铁上空调有点凉,哪怕盖着毯子,余同愁也依然不敢让岑载雪睡着,仗着除他们外没别人,频频和岑载雪搭话。
岑载雪原先不太困,后来不知是不是被余同愁反反复复的“别睡着”说困了,恹恹半撑着眼皮和他熬。
熬到最后岑载雪迟钝地抓住余同愁在他眼前晃动的手,只是牢牢握住了食指。
余同愁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看着某位高不可攀的交际花钝钝地转动眼睛,近乎面无表情地说:“你打扰到我的眼睛了。”
“那我和你道歉。”
“我三分钟后原谅你。”
余同愁没有抽回手的自觉,任由他意识不太清醒地抓着,最终忍不住抵着唇笑了一声,捏捏岑载雪的脸问:“你在和我闹脾气吗。”
岑载雪表情温钝,茫然又坦诚:“否则我在做什么。”
“阿覆。”
“什么事?”
余同愁反扣住他的手,轻声低语。
“明天就是七月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情绪见了鬼,空气湿闷,想法昏暗,世界无光。”——赫尔曼·赫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耶,这一卷结束了,终于要开始下一卷了。
我的存稿,也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