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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签字 ...

  •   01.

      午后无征兆下了场大雨。

      这雨非但没能消磨去夏日的暑气,水汽还顺着燥热氤氲上来,将天地编织成一个蒸笼。偌大的礼堂里人声嘈杂,兢兢业业运作的空调勉强压下高温。

      余同愁坐在礼堂的最前一排,手肘搭在座椅的扶手上,百无聊赖支着下巴欣赏台上那些枯燥的节目。

      或许是他不懂得欣赏,这些学生们的表演对他而言一向无趣,昏昏欲睡之际耳边灌入岑家小公子的名字,才纡尊降贵撩起眼皮。

      条件有限,舞台剧的道具都很简陋。那一眼就能看得出假的厚墙上开出一扇窗,有人正对着窗户也正对的观众席静坐。

      台下骤然响起一阵惊呼。

      惨白的灯光追到“她”身上,在乌黑的卷长发边缘打出一圈柔光,身上厚重繁复的法式宫廷风白裙被照得有些轻透,仿佛能看到内里的匀亭。

      那无疑是一张惊世漂亮的面容,所有的棱角与转折都极富冲击力,下颔收束得精巧而几近锋利。

      只有那双眼睛,低垂眼睫时看不出什么,冷然掀起眼皮的时候,才能注意到那对强光映照下颜色格外浅淡的眼眸。色如琉璃疏冷而易碎,眼型却如多情饱满的桃花一瓣,是这张脸上唯一一点柔和。

      宽斜的帽檐阴影遮挡住左半边脸,明暗对比将肤色的苍白衬到极致。“她”缓缓抬起右手,场上响起清晰的锁链声。

      那只瘦削骨感的手腕上锢着一个泛着冷光的银环,牵出四面八方紧绷的铁链。

      毫无血色的指尖落在唯一殷红的颈链,红宝石的光泽在苍白的皮肤上闪烁。
      “她”停留很久,最终只是向右转了转颈链,纠正几不可察的偏差。

      笼中鸟,梦中身,恍若无机质的麻木和惊心动魄的冷丽。

      红丝绒幕布机械合拢,台上美人抬眼那一瞬却还在余同愁脑中反复重演,甚至让他忽视了周遭的尖叫和喧哗。

      岑载雪。
      是他不是她。

      余同愁想起一小时前在校门,岑载雪打着伞避开人流,低着头注意脚下坑坑洼洼,避免溅湿身上的浅色长外套。
      他打着电话走过去,无意间和岑载雪的伞面相撞。

      或许是岑载雪的美太过锋利,这场雨分明很声势浩大,却在那一刻变得朦朦胧胧,婉秀得如同江南的云雾,遮蔽着看不清岑载雪的眼睛。

      如今一见,人如其名。
      越清晰,越冷倦。

      余同愁轻笑一声。

      *

      岑载雪换下衣服,坐在后台等岑万山。

      他的这位便宜弟弟不知对他穿女装这件事有什么执念,从小到大威逼利诱不算,趁着文化节连撒娇带坑骗求他帮忙客串一个只露一面的小角色。

      听上去是份轻松差事,只不过是表演前临时被塞了一套女装。等岑载雪换上衣服,发现尺码分毫不差的时候,就猜到这小兔崽子专门等着他中计。
      岑载雪无可推脱,只能硬着头皮上台。

      当然,这都是上辈子的无可奈何了。

      岑载雪自认上辈子并非含冤负屈,也不是什么天妒英才,如果非要说出个不同之处,大概是连他自己都想感叹一句死得好。

      可重生这种荒唐事儿偏偏挑上他。

      他一个月前睁开眼,发现人生倒退了十年。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身体虚得要命,动辄晕个半天从头疼到尾,却查不出病因。
      在人多的场合里状态会好一些,回到家状态又会速跌,除非岑万山在家。

      后来他逐渐摸索出来,如果把现在这具重生过的身体比成电量耗尽的状态,别人对自己的目光就是救命的移动电源。
      而且这电源还分档次,有些不但无效,甚至还会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
      只是时间太短,还不足以让他全部弄明白。

      但可以确定的是,像今天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动,无疑是对他有益的,但是刺骨的寒冷却如影随形,大概是生存的副作用。

      身体渐渐回温,岑载雪无事可做,从化妆台上抽了一张纸巾,没找到卸妆纸,只能一点一点慢慢擦掉唇部涂抹的口红。

      他擦得实在很细致,从左边的唇角出发,强迫症一般保持上下唇一致,慢吞吞向右边移去。

      化妆室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只擦了一半,还以为是岑万山终于回来,随手把沾着口红的攥进手心里,不紧不慢去开门。

      “你总算……”
      门外的人和他都是一愣。

      岑载雪很快调整好表情和态度,伪造出上辈子三分之二人生中纨绔散漫的一面,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很意外会在这里遇见你,余少。”

      这话半真半假。

      他早就知道今天余同愁会出席,这是他们婚姻开始之前第一次见面。
      可上辈子已经有点模糊印象里并没有后台这一段,甚至没有任何的交谈,顶多是活动结束后打了个告别的手势。

      或者是过去太久,他已经忘了?

      余同愁看着岑载雪精致的面容,沉黑的假发衬得他肤色异常苍白,唇妆被糟蹋得乱七八糟,有一些被他不小心蹭到嘴唇外,那种颜色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激烈的亲吻。

      这位交际场上久负盛名的岑家养子有种很特殊的气质。

      慵懒、骄矜、清高和优越感,所有符合人们对“贵族”教养出来的真正纨绔的预设,都能够在他唇部似笑非笑的弧度里找到落点。
      可对上他那双本该温柔多情的眼睛,扑面而来的却是极致的寡欲和冷淡。

      “我也没料到能够欣赏到你的表演。”余同愁自觉拉开一个椅子坐下,目光依然落在岑载雪的妆发上,“很好看。”

      “几秒的镜头,算什么表演。他们才是真正的表演者。”岑载雪指了指被他静音的转播显示屏,从桌上挑了一瓶没开封的水递过去,“实在没什么可以用来招待,委屈了。”

      余同愁接过后拧开抿了一口,笑道:“入乡随俗,我懂这个。”
      “你是特意来找我?”岑载雪问。

      重生之后,余同愁是少数能让他感受到舒服的人,甚至强烈到不亚于岑万山。
      岑载雪有些惊讶。他当然不会觉得余同愁和他有多么深厚羁绊的,但这种感觉是在太过于无凭无据。
      反倒上一世余同愁所说的一见钟情有了微末可信度。

      ……可离婚之时,他的表现分明不像是真。

      “来要签名。”余同愁回答道,虽然眼角眉梢都带着细碎的笑意,但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
      岑载雪抵着唇闷闷笑了两声,温吞道:“这未免也太夸张。”

      说着,他翻出一小张便签纸和一支黑色水笔,刚打算下笔时,手腕却被忽然起身的余同愁攥住。
      他回过头,余同愁飞快松开手,五指自然微张举到额边的位置,优雅自然到仿佛那个搓了下手指动作是他的错觉。

      “抱歉,我说的不是现在。”余同愁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正色道,“我的意思是,你愿意在和我的婚姻协议上签个名吗?”

      这个求婚太突然了。
      饶是岑载雪知道有结婚这样一回事,也不由得一愣。在他记忆里,这场求婚应该是在他生日宴当天发生。
      ……为什么会是现在?

      他眼里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吃惊,很快又收敛起来,开始给余同愁分析利弊:“你知道,我的桃色新闻一向不少,并且多数不是空穴来风。”
      意思大概是,我是真海王,别靠近会变得不幸。

      “当然。”余同愁摆出了然的神色,“但谁都清楚,你从来没有不会对谁动真感情。”
      见岑载雪没有要反驳的意思,他乘胜追击继续说:“既然这个圈子里,不管和谁都不会有感情,所以为什么不能通过婚姻让利益最大化呢?”

      从利益上来说,他们两人的婚姻确实合适。余家作为商界新秀,需要一个“旧贵族”家庭作为正式加入权力战场的拜帖。
      政策规定,如果余同愁志在政界,并且没有给别人当法律上的儿子的打算,只能找一个满足条件的世家子弟结婚。
      虽然岑载雪只是个养子,但法律一视同仁。

      至于岑家,转型困难之处就在于资金。虽然总资产的数额看起来庞大,可以用来周转的资金却不多。
      上一世,岑观火就是用这个理由将他卖了出去。

      可是后来岑万山羽翼丰满之时,岑家毫不犹豫将他除名,对于余家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不久之后也解除了婚约。
      本来不至于走投无路,只是再后来又被岑家倾覆所波及,处处碰壁之时得到内部的消息是:有家新贵在封死他的路。
      除了余家,哪里还有只手遮天的新贵。

      岑载雪收回思绪,又问:“你不介意我的生活混乱?”
      余同愁弯起唇角道:“我不介意。”
      岑载雪:“……”仿佛情景再现。
      余同愁又说:“你对我很有吸引力。”

      作为年轻气盛到有些自负的企业家,挥霍资源争抢珍稀的奢侈品是或许是生活最有趣的调剂。
      而他满足所有条件,并且比所有的豪车名表都要来得独一无二。
      换句话说,都要来得有面子。

      岑载雪可以置身事外地理解这种想法。
      但必须要置身事内给出一个回答。

      上一世的事实证明这场婚姻确实形同虚设,面对这样的利益诱惑人也都会心动。
      可这不代表他必须选择余同愁。

      能够开出同等条件的人不在少数,这次没有岑观火的从中斡旋,他完全可以让余家成为“新贵”的时间后延。

      于是岑载雪缓和表情,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慢慢回答道:“抱歉……嘶。”

      可惜,或许是传说中的“世界禁令”不给他这次机会。

      拒绝的话刚刚出口,岑载雪就感受到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进太阳穴,神经绷紧到几近产生撕裂的痛。
      反应最剧烈的还是胃部,骤然收缩翻搅像是要痉挛的前兆,酸苦的胃液已经漫到喉口。

      他的指尖从闲散敲击桌面变为紧抓住桌沿,另一只手死死抵进腹部,折下腰去。

      余同愁脸色一变,半蹲在岑载雪身前扶住他的肩问:“怎么了?”

      岑载雪几乎坐不住,一直往下跌,最后演变成被余同愁半圈在怀里。

      这样的痛法对岑载雪来说很熟悉,这是上一世在他最后的时间里,最忠诚陪伴他的东西。
      但在这一世这个时间点上,他只是胃溃疡,这个痛法不正常。

      前不久他也这样发作过一次,那时他自作聪明打着梦呓的幌子向岑万山透露过重生这件事。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于是拉住余同愁要给私人医生打电话的手,低哑地从喉底挤出一句:“……好。”

      随即退潮的疼痛基本印证了他的猜测:他不能提起这件事本身,不能主动更改上一世的走向。
      或许还需要更多的印证,不可更改的限度是多少也还须考证。
      但至少现在他没有力气再试探一次。

      “什么?”余同愁怔忪片刻,惊疑不定地看他,眉心紧锁,语气有些严厉,“你是怎么回事。”

      见气氛有些凝重,岑载雪随口玩笑道:“绝症,婚约还成立吗?”
      他嗓子被胃酸灼得有点哑,拿起的水却被余同愁中途截胡,只能收回手交叠在隐痛的腹部。
      他看了看被余同愁掠走的水,又看了看余同愁瞬间沉下来的脸,问:“你的反应怎么是这样。”

      “别乱说。”余同愁的愠色显而易见,二话不说把那瓶还剩一半的水一口气喝完。

      “这……”岑载雪甚至来不及拦他。
      算了,喝过就喝过吧。都是水,反正喝不死。

      余同愁拎着空瓶子在他眼前展示,“凉的。”

      岑载雪投降,“你年轻,很了不起。”
      哪怕只是一岁的年龄差。

      这段插曲非但没让余同愁放松下来,反倒是他眉头死死拧着,盯着他虚掩着腹部的手:“不要讳疾忌医,只会越来越严重。”

      他的目光太过严肃,又透着些许莫名的、掩饰不住的担忧。
      岑载雪抗不住他的这份严阵以待,移开双手随意垂在身侧,漫不经心道:“其实不很严重,只是偶尔发作起来吓人。”

      “你在糊弄我,如果真的不严重,发作起来也不会这样。”余同愁凝视岑载雪的眼睛,对他这种不上心的态度很不满意,“你自己要上心。”

      岑载雪浅浅露了个笑:“好。”

      余同愁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从表情上来看并没有多相信他说的话。岑载雪指尖一点,心中暗暗思忖这件事对余同愁而言,本应该不太重要。
      果不其然,余同愁转回了起先那个话题:“如果我没有听错,你是同意了,对吗?”

      岑载雪点头:“是。”

  • 作者有话要说:  载雪是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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