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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 ...

  •   “尊贵的圣者啊!这位女神是谁?她是如何出世的?她竟然能造出这样的奇迹,我真想知道关於她的一切。”
      ——The Devi Mahatmya“女神颂”

      碑刻和铭文里记载她从火焰中诞生,
      人们嗤之以鼻,说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只有我知道,
      这千真万确。
      只有火焰中生得出那样漆黑邪恶的铁石心肠。

      一

      阿修罗王子多罗夏在黝黑的洞穴中大步行走着。
      这个洞穴像个天然甬道,十分狭窄,光线完全透不进来,山洞里是一片浑浊的黑暗和寂静,蝙蝠的粪便布满了地面,气味很难闻。但它并不深,走了没多长时间多罗夏就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停顿了片刻,又挪动了一下脚步。
      黑暗中突然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影,多罗夏一惊,向后跃去,拔出了自己的佩刀。
      过了片刻,老人低沉的笑声响了起来。“多罗夏王子,很久不见了。”
      多罗夏松了一口气,但没有把拔出来的刀入鞘。他只是轻轻捻了一下食指和拇指,一团细小的金色火花爆出来,照亮了他自己那张削瘦英俊的脸,也照亮了黑暗中人的真面目。
      洞窟尽头坐着一个老人。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肮脏纠结。身上的衣服原本是黑色的,现在已经脏污不堪,成了一缕缕的布条。他骨瘦如柴,头发披散,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他的两条腿都齐膝而断。他盘坐在山洞壁下的一个俱舍草团上,那个草团已经腐朽了。他身边都是蝙蝠粪便,而他面前放着一个石钵,他用它来接石缝中渗下的水。
      他是如此狼狈,形状凄惨可怜,可奇怪的是,他的肌肤似乎依旧在发光,仿佛可以凭借自身就照亮黑暗。
      多罗夏屏息静气地看着他。
      “您还活着……”他低声说,“乌沙纳斯师尊。”
      老人嘿嘿笑了起来。
      “没错,我还活着。”他说,“虽然我这个样子比死了更糟。”
      多罗夏收了刀,弯腰向乌沙纳斯合十行礼。
      “难得有你这样的稀客……”老人枯瘦的手臂指向角落里的另外一个草团,“请坐,王子。”
      “如果师尊不介意的话,我还是站着吧。”多罗夏没动。
      “你为何来到这里?”乌沙纳斯斜睨着他,“自己来的?还是代你父王来的?让我看看……哈,你穿得很正式。但你不像个阿修罗,倒像个人类武士。多半你父王正让你作为使者,去拜访马杜赖王国或是注辇人……也就是说,塔罗迦还没横扫人间,还需要和人类的王国相互沟通。”
      “……的确如此,师尊猜得一点儿也没有错。我正要前往马杜赖。”多罗夏回答。
      “为什么?马杜赖的国王历来除了呼吸什么都不做。”
      “摩西沙背着我父亲偷偷与注辇人勾结,占据文底耶山的影子。所以我们得要采取措施,不能任由他们在人间横行,堵住我们的去路。”多罗夏说,“而马杜赖这几年已经打了好几场胜仗,也许值得与之结盟。”
      “原来如此……”乌沙纳斯哼了一声,随后突兀地问了一句,“你未婚妻摩醯什还好么?”
      这问题让多罗夏皱起了眉。
      “她在波陀罗很好。”他说,“师尊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吗?”
      “真抱歉,”乌沙纳斯说,“您一定觉得我很罗嗦。可是请您谅解,王子,我已经很久没和什么人交谈,难免会有这么多废话。”
      多罗夏咳嗽了一声。“我知道师尊寂寞,所以我把这个给你带来了。”他手中的火焰猛然升高、变化,从火中吐出了一把古旧的维纳琴来。
      乌沙纳斯眼睛一亮,他接过那把维纳琴,抚摸着琴细长的琴颈和膨大的琴腹。那种欢喜绝非出自矫饰,而是真心。
      “这是我的琴啊……”他低声说。
      “是的,父王把您关进大牢的时候,您把它落在了波陀罗的王宫里,莲目一直收藏着它。”多罗夏说,“我把它要来了。我想您也许会想念它的。”
      乌沙纳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维纳琴,叹了口气,喜色逐渐从他脸上褪去。他抬头看着多罗夏。“你从前就很爱讨好我,也一向很会讨好我。但你不会专门为了给我带琴而来。说吧,小王子,你想向我要求什么?”
      小王子这个词让多罗夏微微动了动嘴角。“我只是顺路来看看您的情况。”他说。
      “别撒谎,小王子。”乌沙纳斯微笑着说,“你和你父亲不同,从小就没什么撒谎的天份。既然到了现在你父亲还没有攻破四象之门,那一定是他遇到了什么难题。所以你就想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掉它。或者是你自己遇到了什么难题,却又不愿让你父亲知道……所以你才来找我,对吗?”
      多罗夏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老人用那只独眼凝视着他。
      “是的。”最后他承认,“我的确是有问题想要求教您。”
      乌沙纳斯笑起来。“我就知道……”他用枯瘦的手臂支撑着自己坐端正,俨然一本正经等待学生提问的老师架势。“到底是什么事?”他用庄正的语气问。
      多罗夏看着他的模样,又皱了皱眉。
      “师尊,您知道,”他说,“许多年前,我父亲曾在俱卢之野上打败天神、俘虏天帝。我听说,您当时曾经劝他杀掉因陀罗,这会给还在负隅顽抗的众神一个重击。但父亲没听您的。”
      “没错。”乌沙纳斯喃喃地说,“那时他已经不听我的话了。”
      “我后来听说,父亲只是强迫因陀罗带他去了第三层天界。”
      “没错。”
      “我想知道当时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去第三层天界时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乌沙纳斯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多罗夏,“为何你对这个感兴趣?”
      多罗夏停顿了一会,似乎又在踌躇是否要把下面的话告诉面前这条老毒蛇。
      “因为父亲从那里回来之后,”他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就彻底失去了雄心。”
      乌沙纳斯瞪着他,随即就低哑地笑了起来。
      “雄心?”他说,“你是说那位火焰与青铜之王、婆罗恩奢迦之子、提迭之王、击败了水牛之王摩西沙和天帝因陀罗的大阿修罗塔罗迦失去了雄心?说话要当心,小王子……”
      “师尊!”多罗夏低声喊,“您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众神恐惧他的力量,关闭四象之门,龟缩在永寿城中不敢与他为敌。可是他却从此露出意兴阑珊的样子。他撤回了军队,不再谈进攻和征服。因为我还在代理他去管理军队和守卫疆界,许多人并不清楚,以为自己的国王只是在休养生息,等待发动下一轮的攻伐。但用不了太长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的,因为他甚至不再理会将军和大武士的建议,不再召开会议,甚至连狩猎都不去了。”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整天留在波陀罗城里,只是偶尔过问一下三连城的情况。大部分时候,他叫莲目或者其他歌人讲故事给他听。”多罗夏说,“往世书,各种故事,诗歌和传说。”他皱了皱眉,“莲目倒是很高兴干这个。”
      乌沙纳斯向后靠在石壁上,微微笑起来。
      “这很好呀,”他低声说。
      多罗夏看着他。
      “请您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他低声说,“您是星辰之主,洞悉一切秘密。这世上也没有谁比你更明白父亲的心思。父亲他……不应当如此的。他是阿修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和征服者。”
      乌沙纳斯长叹一声,望着洞外的光亮出神,似乎在追忆和回想着什么,沉默良久。
      “师尊!”多罗夏说,“当初父亲要杀你的时候,是我偷偷放走了你。”
      老人转过头看着阿修罗王子,突然笑起来。
      “没错。这的确是个很大的恩惠,我应该报答你。”他说,“好吧,王子……”
      他朝前凑了点,像是毒蛇要吐出蛇信。多罗夏也情不自禁地朝前倾身,竖起了耳朵。
      “你父亲当时去见了死者之王阎魔。”乌沙纳斯低声嘶嘶地说。
      “阎魔?”多罗夏吃了一惊,“父亲为何要找他?”
      “死者之王知道一切过去未来之事。”乌沙纳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年青的阿修罗王子,“你父亲去找他,想要知道自己会怎样死。”
      多罗夏后退了两步。
      “怎样死,”他喃喃地重复着。
      “你从小就很崇拜你的父亲,是个孝顺听话的儿子。可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答案。”乌沙纳斯说。
      “父亲他会……怎样死?”沉默了一会儿,多罗夏低声问。洞里很荫凉,可他还是莫名其妙出了一头冷汗。
      “阎魔告诉你父亲……”乌沙纳斯慢慢地说。“他会死在毁灭之神湿婆之子的手里。湿婆之子来到这世上七天之后,你父亲的死期就到了。”
      多罗夏睁大了眼睛。
      “可世人皆知湿婆不可能有儿子!他在大雪山苦行,已经有千百年未离开过那里。况且他绝不会再娶妻!”
      乌沙纳斯一言不发,再度把维纳琴抱了起来,凝视着它上面的花纹。
      “你听了不少的传说,是吧?”他轻声说,拨弄出了一串细碎温柔的声调。“你相信湿婆这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因为她死了,所以他永远再不会认可一个女人为他妻子?……你的确还年轻。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从前曾有个叫螺冠的大阿修罗,勇冠三界,你听过他的声名吧?”
      “我听说他。”多罗夏愕然地说。
      “他死在湿婆手下。”乌沙纳斯说,抬起头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这个螺冠发了疯,明明已经结婚娶妻,却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撺掇,垂涎起雪山之女的美貌来。山王的女儿那时还只是个小姑娘,人们却都已经在传颂她的绝世姿容,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湿婆身边侍奉他。螺冠跑到雪山想要抢走她,这个举动惹怒了湿婆,还没等螺冠碰到雪山之女一个手指头,他就把螺冠从吉罗娑山上扔了下去。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因为螺冠很坚韧,第一次掉下去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您的意思是什么,”多罗夏喃喃地问。
      “我的意思是什么?”乌沙纳斯低下了头,抚摸着琴弦。“萨蒂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天神和阿修罗又打了无数次战,娑罗室伐底河流进了沙漠里,大地的主人也改朝换代了无数次……如果是凡人发誓会至死不渝,那也许是真的,因为他们生命短暂,把永恒放在嘴边并不困难。可天神的寿命如此漫长,湿婆面对的则是永生……每个人都要和自己的过去说再见,即便湿婆也不例外。”
      多罗夏的脸色变得铁青。
      “好了。”乌沙纳斯拍了拍琴。“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王子,现在你要怎么办呢?”
      多罗夏脸上神情变幻,手指摸索着剑柄上的花纹。
      “如果是恐惧令父王变得止步不前。”他再次开口说,“那我就去斩断恐惧的源头。”
      乌沙纳斯再次笑了起来。他摊开了手。
      “哪种生物在知道自己寿命有限时不会烦躁?不会不安?但世上很少人能懂你父亲的心思。我也并不指望你能明白。”他说,“你并不懂你父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多罗夏的嘴角又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不懂。”他说,“但为人子的,必要为父母扑灭烦恼。师尊,请你为我见证。我以祖先的名义发誓,只要我尚有呼吸,山王的女儿便永远不会成为湿婆的妻子。”
      乌沙纳斯眯着独眼看着他。
      “那你就去做吧。”他低声说,“‘如果你觉得这样有意义的话……’”
      “什么?”多罗夏没听清。
      “不,没什么。”乌沙纳斯说,“现在,你要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你是想要杀了我呢,还是回去把我的踪迹报告给你父亲?”
      多罗夏皱眉。“师尊,我不是我的父亲。”他说,“我也不会依照他的方式作为。您需要什么?更好的居所,膳食,或者医治您的眼睛……”
      “不用。”乌沙纳斯打断了他,“你把这维纳琴还给了我,这就足够了。我已经老了,喜欢怀旧,我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多罗夏无言地朝他合十行礼,转身朝洞外走去。走了两步,他又转过来。
      “师尊,”他说。
      “嗯?”
      阿修罗王子犹豫了一下。
      “父亲的确不应当如此待你。”他说,“但请您不要恨我父亲。”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
      真奇怪,他外表如此衰弱憔悴,笑声却纯净又明亮,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多罗夏王子,你可怜我?”他说,“你大错特错。我是照耀世人恐怖和幸福的太白金星;我曾经跟随过天帝因陀罗战无不胜的车轮战斗,也曾经为三个阿修罗王举行过灌顶礼;我拯救过世界,也曾经复活过灭世的魔龙,我颠覆过王国,也见证过帝王的崛起。我曾欺骗过至高无上的世尊,将须弥山与永寿城踏在脚下,无数比我更杰出的人都成为我手下败将。尽管如今我陷入失败,但王权、毁灭、苦乐和生灭,我曾尝到的滋味比庸碌的成功之人丰富万倍、亿倍。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有我这样的人生!我落到这个境地,不过是因为败给了时间。你父亲塔罗迦是我的学生,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是怎样的人,我早知道一天他会想要除掉我。我也不是没给自己安排过后路,没来得及走出去而已,时间取走一切,不过是假你父亲之手。我原本无数次背叛他人,为何不能接受被人背叛?至于你,小王子……”
      他笑了一声,声音变得低沉温和。“……你的确救了我。你父亲第一天挖掉我一只眼睛、第二天砍掉我一条腿,第三天砍掉我另外一条腿,您特意等到你父亲砍掉了我两条腿时才去救我。这样我就无法逃走,只能待在这里,像今天这样乖乖回答你的问话。你不是你的父亲,这的确没错,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所以连学他都学得如此拙劣。”
      多罗夏瞪着那颗可憎的白发苍苍的脑袋。
      乌沙纳斯再一次笑了起来。
      “时间牵引我,也会牵引你的道路。我有一个忠告给你,王子。”他柔和地说,“你愿意听吗?”

      细长的白练也似的瀑布从一侧悬崖上垂落下来,狭长弯曲的山谷入口被绿荫所掩盖,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旁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肩膀厚实,胸膛宽阔,有一双碧眼,下巴结实。他牵着马,正一脸地不耐烦地一会看着峡谷口,一会又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
      “怎么这么慢……”他嘀咕着。
      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鸟儿清脆的鸣叫,动听之际,宛如维纳琴音。年轻人眼睛一亮,抬起头来。在离他不远处,低矮的枝头上站着一只脆黄的好音鸟。它正在放开喉咙尽情歌唱,看起来志得意满。
      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邪恶的笑脸。
      他放下了马缰,轻手轻脚朝那只好音鸟走过去。
      那只好音鸟正为自己的歌声心醉神迷,留意到人来时才慌张地张开翅膀想要逃离。而年轻人猛地伸手,犹如闪电般一把就将好音鸟攥在掌中。
      “毗陀云摩利!”
      年轻人回过头,看到多罗夏站在峡谷口,皱着眉头看着他。
      毗陀云摩利脸上露出了喜色。他嬉笑着跳过巨大的树根,握着拳头冲到了多罗夏面前。“大哥,你事办完了?”他开开心心地说,“你看,我抓到好音鸟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一只吗?”
      多罗夏有点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犹如钢铁般攥得紧紧的拳头。
      “在你手里?”他说,“早被你捏死了吧。”
      “哈哈。”毗陀云摩利咧嘴笑了起来,张开手掌,好音鸟晕头晕脑地站在他掌心,但连一根羽毛都没有被弄乱。“大哥,我知道分寸的。”
      多罗夏看着兴高采烈的弟弟,又看看那只好音鸟。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要把洞窟中的污黑也一并吐出胸腔。
      “好极了。”他轻声说,“多谢你,毗陀云摩利。我把它带回去给摩醯什。”
      毗陀云摩利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给她?”他说,“你原来是要给她?”
      “是啊,摩醯什跟我说她很想养鸟说了很久了。”
      “那她干嘛不养鹦鹉?”毗陀云摩利拉着脸说,“和她一样头脑简单,叽叽喳喳聒噪不停。”
      “她是你未来的嫂子。”多罗夏不再搭理毗陀云摩利,径直走向马匹。“我们出发吧,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到马杜赖。”
      他顿了顿。
      “我们去见一见那个……让摩西沙也感到头疼的武神公主去。”

      他们在峡谷中骑行,被捕捉的好音鸟在毗陀云摩利肩头激动地上下跳动着。他突然停了下来。
      “有人在弹琴吗?”他说。
      多罗夏没回头。“是好音鸟在叫吧。”他说。
      “不,我听到了。”毗陀云摩利坚持。“是在弹奏一首很老的情歌。我妈给我唱过的。莲目也弹过。”
      多罗夏没回答。他实际上听到了那依稀的琴声,但这只让他想起了乌沙纳斯给他的那意味凶恶的临别赠言。

      ——将来你有无法完成的强烈心愿,试着向湿婆祈祷吧,年轻的王子。
      他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只要你偿付得起代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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