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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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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听到那声叫喊时,俊主喊。他刚刚躲开注辇人的箭,箭尖堪堪擦过他耳朵旁,在他爱笑的脸上留下一道细口。隔着已经在熊熊燃烧的房屋,他看到对面似乎也在发生战斗,还是十分激烈的战斗。“你们听到刚刚那声吼叫了吗?那是什么玩意儿?”
“似乎是女人在喊叫,”人狮子回答。他那头纷飞的乱发此刻也已经糊满鲜血,湿嗒嗒黏在他头皮上。
山旗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有狮子吼,也有女人叫喊。”他简短地说,又停了下来。“或者听起来像女人在叫喊。”因为受到众人保护,他几乎没受什么伤。波陀耶的大弓就背在他身后,现在已经变得有点儿碍事了。
人狮子指挥剩下的士兵推倒了一座畜栏,他们借此机会退到了一户人家的凉台上,男主人和两个孩子被插得像豪猪一样的尸体躺在阶梯口。这时他们算是看清楚了。在火光之中,有一道黑影正在注辇人的包围中跳跃,仿佛一把镰刀割开了人群,收割生命,到哪里哪里就发出惨叫、血肉飞溅。人类的叫喊变得歇斯底里,正从怒火变成恐惧。
注辇人的进攻减轻了,他们似乎正都朝那个方向跑。
轰然一声,燃烧的房屋中屋梁终于彻底断裂倒塌。那个黑影猛然跃起,从火焰上跃了过去。
还在战斗着的人们睁大了眼睛。他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米娜克湿。”俊主喃喃地说了一句。
她果然像个动物。就像她此时正骑着的雄狮一样,是头野兽。
她手上执着武器,不知是从哪个死者手里夺来的弯刀和短斧,她挥舞着它们,可那方式令人震惊地不疯狂、不野蛮,就像那些武器原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她运用它们就像野兽运用爪和牙撕裂□□一般自然。武器在她手里划出优美精准的圆圈,终点总是一颗头颅或胸腔的热血;雄狮带着她越过剑尖矛丛,她尖声嘶喊,斩断那些武器。短刀和斧头已经沾满油脂和血,不再锋锐,可她体内那种可怕的力量让它们成为了无往不利的利器。她就像一团烈火在燃烧。注辇士兵叫喊着,从远处朝她射箭,雄狮速度惊人地带她闪过了攻击。她浑身都已经是红色的了,可这女人依旧圆睁着双眼,她发出的叫喊饱含怒意,震碎敌人的心肺;她就像是一团熊熊烈火,焚烧着敌人,点燃了这个杀场。
注辇人抵挡不了她,他们开始感到恐惧和战栗。他们与阿修罗共同作战,可面对着的却是比阿修罗更不具人性的东西。他们开始向后退。
人狮子意识到了这个机会。“冲出去!!”他大声呐喊。剩下的士兵鼓起了余勇,呐喊着将注辇人赶下了凉台,注辇人已经吓破了胆,人狮子带领手下的士兵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出了村口,朝他们逃跑的背影又发射了几十箭。
阿修罗还剩下四个人,其中一人是带队的首领。出于武士的自尊或是愤怒,他们留了下来,围住了米娜克湿,由于马被雄狮惊吓,已经难以驾驭,他们都已经跳下了马,徒步朝米娜克湿冲去。
米娜克湿也跳下了雄狮。阿修罗武士手持阔剑朝她肩头劈下,她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活闪避开了,反手一刀砍在了对方的腰腹间,对方大喊一声,朝她背后劈下,她像貂一样转身,挥刀斩开了他的喉咙,与此同时,她把短斧扔了出去,劈开了另外一人的头颅。剩下的两人发出呐喊,一人猛然斩向她的手臂,阿修罗首领朝她背后袭来。米娜克湿回首迎击,一刀刺进其中一人身体里。而那个阿修罗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米娜克湿收不回刀,而阿修罗首领的剑已经到了她脖颈后。
“担心!!”已经赶到她附近的俊主和人狮子齐声惊呼。阿修罗武士显然长期并肩战斗,默契非同一般,这经过精心计算的攻击米娜克湿根本无法闪避开来。
可是米娜克湿再次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
她猛然用力,已经深深刺进阿修罗身体里的短剑斩开骨骼和血肉,几乎把他的身躯撕裂成了两半,借助这无以伦比的力量,她划了一个半圆,短剑直接斩断了阿修罗首领的胳膊。
剑和紧握着剑的手掉落在地,阿修罗将领大吼了一声,后退了一步,坐倒在地。
米娜克湿一步踏上前,想要给他致命一击,可就在这个时候,短剑经受不住如此多的杀戮,终于折断了。
她站在满地血泊、尸首和断肢中,开始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
剩下来的人都变了色。她是那么狂暴,那种狂暴是非人的,可是又那么纯净,丝毫没有邪恶的色彩,简直已经具有神性。
“她就像是世界末日之夜。”人狮子说,一夜杀戮并未能令他变色,可现在他脸上却现出了敬畏。“可怕的勇士!”
“是啊,多么可怕。”俊主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也令人着迷。”他低声又补充了一句。
远方传来了鸟鸣,人们抬起了头。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现在,这个血腥黑暗的夜晚终于结束了。
第一缕晨光山背后爬过来,照到了米娜克湿的额头上。
她停止了叫喊。
雄狮挨近了她,用粗糙的舌头舔她胳膊上的血。她大张着眼睛,蹲下来一声不吭地抱紧了狮子毛茸茸的头颅。
她的确永不眨眼,杀人时更不眨眼。
太阳升上天际,照亮了被血洗过的村庄里凄惨的情景。大部分的火终于被熄灭,但剩下来的也只有满地的残垣断壁。山羊和鸡在四处乱跑,还没被杀死或烧死的村民从藏身之地爬出来。村里很快就被此起彼伏的哭声和伤者的哀嚎填满了。
富军发现自己家是村里唯一没死人的,但他们家也是被烧得最干净的。他扶着母亲慢慢从井里爬了出来,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手脚都还在发抖,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好可怕的梦,天亮了还没醒。
孙陀利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富军哎呀一声,鼓着眼睛看着母亲。
“发什么呆?”孙陀利说,在井水里泡了一夜,她嘴唇发白,不停地发抖,可她还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快去把牛和山羊找回来。它们要都丢了,我们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米娜克湿怎么办?”富军问了一句。
孙陀利脸色苍白的看了一眼灰烬中的尸首和满地鲜血。
“傻孩子,”她低声说。“她已经不是我们的问题了。”
俊主拾起了长刀,走到了那个垂死的阿修罗首领前。阿修罗捂着胳膊,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犹如铁山。
“你是谁?”他问,“你是哪一个提迭之主的属下?”
垂死的阿修罗武士抬起头,斜睨着俊主。
“你又是什么东西,人类?”他已经气息奄奄,口气中还是饱含轻蔑,“我只回答国王和勇士的问题。你不是国王,连武士都不是,你有什么资格来盘问我?”
俊主并没有显得生气,沾满血和灰尘的面孔上露出了笑。“不愿回答就算了。”他说。
天已经完全放亮了。就在此时,村庄里的人听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声音。
是钟声。从山的那边,神庙之城马杜赖传来的钟声。
一定是城里所有神庙里的所有钟都在鸣响,否则声音不会传得那么遥远。
只有一种情况下所有的钟才会一起响起来。
坐在自家废墟上的孙陀利抬起头来。
“国王死了……”她轻声说。
人狮子此刻刚刚松开自己的弓弦,擦干刀上的血和脂肪,收刀入鞘。他站起来,默然肃立聆听着那钟声。士兵们聚集到他身边。
人们全都朝着马杜赖的方向,合掌低头,默默祈祷。
然后人狮子回过头来,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到坐在石碾子上、同样在聆听那钟声的山旗面前。这带着伤的年青武士弯腰用手去触碰山旗脚上的泥土。
山旗低头看着人狮子头发蓬乱的头颅。
“陛下没有继承人。”人狮子说,“而您是他唯一的弟弟。”
山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人狮子站直了身子,后退两步,举起胳膊高喊出声:“波陀耶王朝的荣耀、马杜赖之主山旗王万岁!!”
“山旗王万岁!!”士兵们跟着他吼到。
晨光似乎拂去了即将迈入老年的男人脸上所有的阴影。他微眯着眼,光线在他嘴角的纹路上变化,竟然让人产生他在微笑的错觉。山旗缓缓地站起来,这仿佛是他第一次挺直身躯,他的背不再驼了。此时此刻人们才看出来原来他的身材是如此高大。
他手里执着波陀耶王朝的大弓,走到了那个阿修罗武士面前。
“我的问题你现在应该回答,对吧?”他威严地说。“你是什么人?”
阿修罗首领似乎也为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惊讶。他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弓,稍稍低头作为致礼。“是的,马杜赖的国王。”他回答说,“我跟随伟大的提迭之主摩西沙的水牛旗帜作战。注辇人与我们结盟,借给我们文底耶山影子里通往人间的出口。我们则给予他们帮助,让他们可以征服周围的王国。”
“原来如此。”山旗叹息了一声。“所以你们来追击我。”
“没错,我很遗憾没有能亲手斩落你的头颅,国王。”阿修罗回答说,“但您是大臂的弓箭手,虽是人类,射出的箭能杀死阿修罗。请您给予我一死。”
“那边那个女人杀了更多的阿修罗。”山旗说。
阿修罗武士头垂低了,因为愤怒和不甘,他的声音在颤抖。“请您给予我一死!我不愿死在女人或恶灵手下!”
山旗叹息了一声,他从俊主手里接过了长刀,在阿修罗的头顶高高举起。
飞溅出来的血有几滴落在米娜克湿面前。
她站了起来,初生的朝阳已经把她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狮子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一头跃入了她的影子里,就像鱼跃入水中那样消失了,周围的人发出一声惊呼,离她又远了些。
俊主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山旗。“父亲。”他说。
山旗扔下刀,朝米娜克湿走过去。米娜克湿抬头望着他。她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糊在她蜜色的肌肤上。
“你究竟是谁?”刚刚成为马杜赖国王的年长男人问,“你想必不是人类。你是神,是魔,是药叉,罗刹,还是那迦?”
米娜克湿动了动嘴,唇形是:“我不知道。”
“你不眨眼,也无良心。若你不是魔怪和精灵,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兄长头颅里有一条虫子?”山旗又追问。
这个问题在米娜克湿脸上引发了某种反应。
“有人这么说的,”她喃喃地说。“他说他还会来找我。”
“可你不能在这里留下来了。”山旗说,“你是引发恐惧者。这种恐惧不能在普通人之中生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米娜克湿呆然地听着,看了看周围,看了看夜里她的大屠杀造就的各种痕迹。
村里幸存者的哭喊在回荡,士兵们正在人狮子的带领下收集柴火,架起巨大的火葬堆。
“这样啊,”她轻声说。“这样啊?”
“但没关系,我并不在乎。”山旗又说,“我是山旗,狮勇王之子,马杜赖的国王。如果你愿意,你就跟我一起走,去马杜赖。”
米娜克湿歪着头看着他。
“跟你去马杜赖……为什么?”她声音含混地问。
“你所做的一切,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做得出来,更不用说女人。”山旗说,“但我可以为你找到用武之地。我正要寻找能击败阿修罗保护王国的人。我没有家庭,也没有子嗣,你是女神也好,罗刹也罢。我不在乎你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愿意跟随我,我会给予你马杜赖的财富和权力所能给予的一切。”
米娜克湿抬起头来。
她看到富军搀扶着自己的母亲,站得远远的,充满恐惧地看着她;少年睁大了双眼,圆圆的脸上写满震惊和迷惘;孙陀利也看着米娜克湿,目光中充满嫌恶。
俊主轻轻走到她身后。“勇敢的女郎,我父亲说的是真的。”他低声对她说,“跟我们一起走吧。”
她转头看着山旗。
“我愿意。”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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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离此地几千由旬,在大地的极点和边缘,皑皑雪山之间,一个年轻少女从噩梦中惊醒。
她从俱舍草铺就的床上起身,走出了栖身的屋子。她用雪水洗脸,雪山坡上的寒风拂动了她的头发。她抬头看向远处那座形如莲花和白色金字塔的巨大雪山。高远的碧空之下,它显得如此庄严和神圣。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云静静地流动着,寒风呼呼刮过她的脸颊。
她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此刻,在她耳中,除了呼啸的寒风之外应该什么声音都没有。可是她却仿佛听到了从那座雪山下传来的锁链碰撞的声音。
粗大、冰冷的锁链。每个锁环上都结满冰雪,冷酷无情地,锁住了一切。
序篇食尸鬼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