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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夕阳正在把最后的光辉撒在大地上。
      富军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它们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正在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缓慢流转变幻。他觉得它们好像在牛奶上漂浮的奶油块。
      他盯着那些变化无穷的云,脚步却没停下来。他赶着牛沿着村头的斜坡慢慢往畜栏走,牛铃一路叮咚作响。此刻婆罗门的吟诵和炊烟从这座被群山和森林怀抱的村落中升起,妇女们三三两两顶着铜水罐从河边归来,擦过他和牛群身边。
      “富军!”村里的婆罗门站在斜坡顶上,气势汹汹地喊,“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富军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叹了一口气,走上坡顶。“什么事呀,古鲁?”他说。
      “昨晚上,你家那个罗刹女又跑到井边去了。”婆罗门一脸狂怒,说话时圣线随着骨瘦如柴的胸膛一起一伏。“她站在那里披头散发,一动不动。我老婆起夜,差点被她给吓死。”
      富军挠挠头,咕哝了一声:“对不起。”
      婆罗门还在不依不饶。“不止是这次。她四处乱晃,品行良好的人都会被她搞得心神不宁。村里人都对她已经忍无可忍了。你和你母亲要是再不处理掉她——”
      “你放心好了,古鲁。”富军没精打采地说,“我母亲已经决定了。”
      婆罗门瞪着他。“决定了什么?”
      “下一次马杜赖的戏班路过,我们就把米娜克湿卖给他们。”富军说,又叹了口气。“还有,米娜克湿她只是……有点儿怪。不懂事。但她不是罗刹。”
      婆罗门哼了一声。“卖了也好。让她去祸害那些无赖和贱民吧。我告诉你,她如果不是罗刹,那准是个食尸鬼。她身上有股……尸臭味。你们的鼻子不够洁净,当然嗅不出来。”他突然怀疑地看着富军,“对了,她是有点儿长得像丰盈。她该不是靠这点蛊惑你了吧?”
      富军的圆脸涨得通红。“米娜克湿没有蛊惑我!”他大声说,随后又降低了声调。“再说了,她也长得不像丰盈。只是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像。”
      婆罗门摸着山羊胡须,似乎感到很满意,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对了,今天你家里来了客人。”他说,“是不是就是戏班的人啊?”
      富军睁大了眼睛,急急忙忙朝婆罗门合十行礼,转身就赶着牛群加快脚步往畜栏走。婆罗门还在他身后喊叫:“等你们把她卖了,我到你们家里替你们念咒驱邪。整段吠陀经。——不用谢礼!”
      富军匆匆忙忙把牛带进畜栏,跑回了家。家中果然有两个客人,看起来像对父子,他们坐在房屋前的露台上,富军的母亲孙陀利正在用牛奶粥招待他们。这个村庄正好在从海岸到马杜赖城的道路上,渔民和贩卖珍珠的吠舍商人偶尔会来投宿。富军看他们不像是戏班子里的人,松了口气,但看向他们放在一旁的行李时又吓了一跳:他们带着包裹起来的弓和箭。看来这是两位刹帝利武士。
      这时孙陀利抬起头来,看见了儿子。“富军,牛都到畜栏里了吗?快去把火点起来!”她说。
      富军满脸不高兴地看了自己母亲一眼,走到庭院一角去把晒干的牛粪饼从墙根揭下来。他母亲又转头去招待客人。
      “听说国王要死了。”孙陀利说。
      富军看到两个正从她手里接过牛奶粥的男人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来看了他母亲一眼。
      “阿姆,你怎么知道国王要死了?”年轻的那个旅客此刻正一边喝牛奶粥一边问孙陀利。他脸上老挂着笑,似乎总是开开心心的,眼睛也一直笑得月牙一样弯,脸颊饱满得像个桃子。
      “城里来卖首饰的小贩说的。”孙陀利说,“他们说国王已经头疼了快一年了,现在眼睛都已经瞎了。他还没有继承人呢。”
      年轻人看了一眼他年长的同伴,而对方只是沉默地捧着椰子壳大口吞粥。他半部络腮胡子都已经花白,眼睛隐藏在深深的皱纹中,背驼得厉害。富军认为他一定出身富裕,不愁吃穿的人才会这样漫不经心地喝牛奶粥。
      “可国王还有个弟弟啊。”年轻人说。
      “可我听说他许多年前就流放到建志补罗去了,大概已经死了吧?”孙陀利嘴上说着,迅速从年长男人那里收走了椰子壳,“国王死了,也许注辇人会打过来也说不定。”
      “到底为什么国王会头疼?”年轻人问。
      “他脑袋里有一条虫。”有个声音说。
      富军心里叫了一声苦,抬起头来。果不其然,米娜克湿就站在院子门口。
      她满头拳曲长发披散蓬乱,像团黑色的野火在金红的光芒中舞动着,映衬着她深金色的肌肤;褴褛破旧的衣服漫不经心披挂在她身上的方式让人觉得她几乎就像是赤身裸体。
      夕阳的光辉点燃了她的轮廓,把它烙进在场者的视野之中。两个旅客都睁大了眼睛,一直挂在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停滞住了。
      “国王脑袋里有一条虫。”她定定地看着孙陀利和两个旅客,又重复了一遍。
      “有条虫?呵呵呵……”年长旅客突然发出了笑声。他的声音仿佛也驼着背,又低又沉。但那笑声里有种恶毒的快意,叫人听了忍不住打抖。
      “有条虫是什么意思?”年轻人问。
      但米娜克湿就像没听见似的。她在院子门口停留了一会,就转身朝村口的方向走去了。她光着脚踏在碎石和泥泞里,没发出任何声音,半路上她遇到一群头顶着铜盆的女人,她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富军留意到年长旅客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米娜克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房屋和树丛之间。
      “那是谁?您的女儿?”年轻人转头去问孙陀利。
      “她是米娜克湿。”孙陀利拉下了嘴角。“她不是我的女儿。半年前他把她捡回来的。”她指向富军。
      富军知道母亲又要开始喋喋不休了,只好努力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到面前的牛粪饼上去。
      “捡回来?”年轻人问。
      “富军放牛的时候遇到了她。她疯疯癫癫地在森林里光着身子游荡。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连话都不怎么会讲。”孙陀利说,白了自己儿子一眼,“他就这么把一个大麻烦给带进了家。”
      “她只是随处走走,又能添啥麻烦?”富军嘀咕着,把牛粪饼挨个扔到火堆里。
      孙陀利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
      “白给家里添了张嘴还叫不麻烦?”她嗓门很大,“我们家有多少余粮养活她这么个闲人哪?本来好不容易攒下点本钱,来年买几头山羊,现在都给她吃没了。”
      富军嘟囔了两句。
      “阿姆,施舍乃是善行啊。”年轻人笑着说。
      孙陀利哼了一声,走回火堆旁坐下。“善行?施舍婆罗门是善行。她是什么?根本不能干活,也一点儿不知羞,活像个动物。富军把她带回来,还不是因为她长得有点像丰盈。”
      “妈。”富军用哀求的口吻说。
      “丰盈?丰盈是谁?”年轻人看出了富军的尴尬,但还是笑着继续问孙陀利,显得十分好奇。他年长的同伴则只是沉默地望着火焰出神。
      “我堂兄的女儿。”孙陀利说,“富军看见米娜克湿的时候还就以为她就是丰盈呢,所以傻不拉叽地非要留下她来。可我留着她有什么用?又不能做媳妇。这个女人连是不是人都成问题。”
      “妈!”富军气急败坏把牛粪饼扔进火里,“别说了。”
      孙陀利冷笑。“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叫她米娜克湿?”
      年轻人想了想,“因为她的眼睛又大又灵活、像水里的鱼儿一样吗?”
      “不,”这次是富军回答,他的声音闷闷的。“你没留意吗?我们叫她米娜克湿,是因为她像鱼一样,从来不眨眼。”
      年轻人吃惊地看着孙陀利。
      “普通人不会不眨眼吧?”孙陀利说,“谁知道她之前是什么东西。富军捡到她那个地方经常有食尸鬼出没。谁知道她是不是一个披了人皮的罗刹。”
      “那阿姆想过将来怎么办吗?”年轻人问。
      “下一次马杜赖的戏班再路过的时候,就把米娜克湿卖给他们。”孙陀利说,看了一眼富军,“这样对她对我们都好。没错吧?”
      富军叹了口气。“没错。”
      “把她卖给我吧。”一直沉默着的年长驼背的旅客突然抬起头来开口说。
      富军和孙陀利都愕然地瞪向他。
      年轻人脸上神情变幻。“父亲,您别开玩笑了。”他低声说。
      风从屋外吹进来,火焰翻卷,孙陀利打了个寒战,突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富军,“快去把米娜克湿找回来。”她说。
      “找回来……做什么?”富军还在发愣。
      孙陀利骂了一声。“天都要黑了,当然是别让她在外面乱走!”
      富军急忙走出了院子,回头偷看一眼,露台上的三个人坐在原地,依旧显得很尴尬。但他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着。
      那个说要买米娜克湿的年长男人,听起来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终于在羊圈门口看到米娜克湿。他松了一口气。“米娜克湿,回去吧。”他朝她喊,“要不我妈又要生气了。”
      米娜克湿没回答他。她正歪着头看着畜栏里面。富军走过去一看,有一头小母羊瘸了一条腿,正在可怜兮兮地咩咩叫着。
      “哎哟,”富军叫。他急忙打开畜栏,把小母羊抱出来,跑到附近的水井旁挖了一大团湿泥,给小母羊的腿裹上。母羊依旧咩咩叫着,三条完好的腿也在打颤。富军心疼地摸着它的脑袋。“肯定是在村口的斜坡扭到了。”他说。
      米娜克湿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她问,“是它的腿瘸了。不是你。”
      “普通人当然都会难过啊!”富军生气地说,“这头羊是我和丰盈一起养大的。将来等丰盈做了我老婆,这头羊还要给我们家产奶呢。”
      “丰盈?老婆?”米娜克湿说。
      “唉,你不懂。”富军说。
      米娜克湿沉默无声地蹲了下来,看着受伤的羊,又转头看着富军。
      “我不懂。”她重复了一遍。
      富军心软了。
      “所谓的老婆就是……”他叹了口气,向米娜克湿解释说,“人家会给我们的衣带打上结,我们会绕着火盆走上七圈,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将来我们会一起种田,我放牧,她纺纱和照顾家庭,”他说着,脸稍微红了一下,“她还会为我生孩子。然后我们一起把他们养大。”
      “一定会这样?”米娜克湿问。
      “那是当然。”富军说,“我早都已经想好了。我一定会娶她当我老婆的。”
      “那为什么她走了?”米娜克湿说。
      这一下戳到了富军的痛处。他抓抓头发,叹了一口气。“她爹挺穷的,出不起嫁妆,所以我妈不同意。然后有个商队路过这里,她爹答应给人家干活,就带着她去了北方。不过我答应丰盈会去找她的。”
      他说着,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打算好要用卖了米娜克湿的钱做盘缠去找丰盈。这很公平,因为好歹是他把米娜克湿从森林里救回来,省下了口粮养活了她,他刚把米娜克湿带回来时,她经常光着身子就在村里和田间游荡,他则得要飞奔着追上她、给她披上衣物,还得忍受村里人和同龄人的嘲笑。他教她如何穿衣、吃饭、不在泥地里睡觉;不止一次,他发现村里有两三个游手好闲的男人跟在她身后,都是他大声警告,甚至找来村里的长老帮忙才解围。所以卖了她他想自己本来也没什么好愧疚的。
      “你说丰盈长得像我。”隔了一会米娜克湿说。
      “嗯,有点儿。肤色,头发,都挺像的。”富军低声说,“不过仔细看还是不大一样。她没你个子高。眼睛不像你。呃,鼻子也不像。”
      米娜克湿又转过头来看着他。她那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人方式有点儿吓人,村里人也很厌恶,但富军不在乎,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何况听说只有天神才不眨眼呢。
      只希望戏班的人也不在乎。
      这么想着,富军又有点儿难过了。他觉得她完全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尽管实际上她外表年龄比他大,个头也比他要高。
      “喂,米娜克湿。”他说。
      “什么?”她说。
      “你看……”富军摊开来手,“我和我妈不能老养着你。将来,呃,我们可能得要把你送到其他地方去。我没办法一直照看你。你明白吗?所以你得要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米娜克湿说。
      “有人要打你、推你,或者是,呃……想乱摸你。你不能让他们得逞。你得要回击。要反抗。你……你可以打他们,或者大声叫喊。”富军说,“记住了吗?总之别让他们欺负你。”
      “嗯。”隔了一会,米娜克湿回答,不显得难过,也不显得高兴。富军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他们看着小母羊。它逐渐不叫了。三条腿也站得稳了些。看来湿泥还是挺有用的。富军站起来,把它抱回了畜栏。
      “回家吧,米娜克湿。”他回头说。
      风吹过村后的森林。群鸟在暮色中惊飞。
      米娜克湿站了起来,眼睛张得大大的。她盯着群鸟惊飞的森林,神情仿佛嗅到猎物的野猫。
      “怎么了?”富军问。
      米娜克湿沉默了一会,转那个方向走去。富军急忙追上她。
      “你又要去森林?”他说,“不行,很危险的。……”
      米娜克湿恍若未闻。
      就在这个时候,又快又急的马蹄声突然从村口传来,扬起了很高的灰尘。
      富军回头去看。他看到一整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了村里,不由大吃一惊。士兵们在村庄里大喊大叫,似乎正在找什么人,傍晚村庄的宁静被打破了,像是被扔进一颗石子的沸水那样翻腾起来。归圈的牛羊都受到惊吓,正在吃晚饭的人们都涌出自己的房屋。
      富军再回过头时,米娜克湿已经再度消失在了暮色之中,不知道又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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