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天女》青泥

1、一

　　噢，不可战胜的女神呀！
　　我不知晓任何可召唤你的祈祷和魔法；
　　我亦不知任何颂歌，不知如何冥想你。
　　我不知你的任何事迹与荣耀。
　　我不知你不同的化身，亦从未在痛楚中嘶喊。
　　我唯一所知之事，乃是只要在你荫庇下求得保护，遵从你的命令，
　　一切苦痛就将终结。

　　————古印度颂歌

　　序篇食尸鬼 一

　　雨。
　　瓢泼大雨。
　　她大张着眼睛，注视着铁灰色的天空。
　　黑灰色的云在空中涌动着，雨水凶猛地从天上泄下来。成千上百的细长冰冷的长矛落下，刺进她眼睛里，疼痛不堪。
　　她像一个死人一样地躺着，雨点噼里啪啦打到她青白的肌肤上，淹没她的口鼻，顺着她赤裸的身体向下流淌。本能地，她想躲避，动了一动。麻痹和冰冷顺着躯体向上爬。她由此发现和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
　　她像一条刚出生就被人捞到岸上的鱼一样在泥水中挣扎着。四肢的麻木逐渐消去，但是与此同时，一团冰冷的火在她的胃部烧起来，烧得她没有力气。
　　冷和饥饿，这是她对世界的最初感觉。
　　最终她设法翻了过来，膝盖和手掌着地。她摇摇晃晃地开始在雨中朝前爬动。
　　雨幕中的世界是浑噩一片，她的视线也是浑浊的。尽管这样，她还是看到了一些东西：
　　这片空地上到处都布满了尸首。
　　各种姿势的死者散布在她的前方。大部分人已经被扒去了盔甲和衣物。雨水冲掉了血迹，他们裸-露的肢体静静地暴露在雨水下，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这是一片死之地。
　　尸体中有青灰色的生物在缓缓爬动。它们衣不遮体，乱发纠结地遮掩着面目，三两成群地在尸堆里逡巡。她看到它们在争抢死人的断肢，看到它们参次不齐的牙齿撕咬着青白的死体，有的坐起来，挥着骨瘦如柴的胳膊，驱赶那些没被大雨吓跑、敢于和它们争食的食腐鸟。本能地，她意识到它们是自己的同类。
　　看着它们在尸体上狼吞虎咽，她感到更饿了，朝它们爬过去。
　　它们听到了她发出来的声音，齐齐地停住了动作，转过头来望着她。口水混着雨水从它们下巴滴落下来，它们没有眼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爬朝前，饥饿驱使着她拉出一只断手，朝它咬去。可是她的同类们却发出了低沉的、威胁性的喉音。
　　她听不懂它们的警告，依旧牢牢抓着那只断手，而她的同类们扑了过来，动作突然变得快得惊人。她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痛楚让她第一次叫出了声，她的声音尖利凄恻。但食尸鬼们并不留情，它们抓住她的头发，踢打她的背部和大腿，用尖利的爪子挠她，她疼痛难忍，不得不扔掉手，跌跌撞撞朝后退去。
　　雨还在下，食尸鬼们回到了自己食物前。她眼巴巴地看着它们饱啖人肉。四肢和身体的寒冷刀子一样割着她。她小心翼翼地又朝前爬了几步，但随即又被发出食尸鬼们的低声警告给赶了回去。它们冰冷地盯着她，发出不怀好意的唧唧咯咯的笑声。
　　她别无它法，只好退得更远。在一株被雷劈断的大树下，她找到了自己的栖身所。冰冷的雨水从树缝流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的头发像床湿嗒嗒的毯子一样盖在她后背上，她缩起肩膀来，可她还是冷。
　　远处有豺狗在东奔西跑，趁着食尸鬼们不注意，偷走一截肠子或是半只断腿。有一只豺狗跑到了她前面，围着她打了两个圈子，眼睛散发着莹莹绿光。她隔着雨帘瞪着它。它凑了过来，嗅了嗅她，垂着尾巴跑走了。
　　雨还在下，但天逐渐亮了起来。食尸鬼们低沉地咕噜着，摇摆着身躯躲到影子里去。她睁大眼睛。天色发起白来。雨并没停，光线却越来越明亮，笼罩着沙场的影子向后退去。食尸鬼们动作缓慢地从战场上离开了。
　　天完全亮了，布满死尸上的战场上也不再有食尸鬼的影踪。她躲在大树下，不明白那些同类为何会害怕光线和白昼。她又等了一会儿，当她确定不再有同类会出现殴打她时，她爬了出去，朝着离她最近的一具尸首爬了过去。
　　那具尸首面朝下躺着。她将它翻了过来。那是一个年轻男人，面目已经因为浮肿而模糊不清。她抓起了他的手，有个铁环从他掌心掉下来，铁环上有一个金灿灿的太阳标志。
　　她歪着脑袋注视了一阵那个金属太阳，随即便放弃了思考的努力，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死者的大腿和肚腹上去。
　　不久之后她就明白了，她的同类都是昼伏夜出的生物，太阳落下后它们就会从影子、森林和岩石的缝隙里钻出来。她第一天在黄昏来临时跑得不够快，差点被它们打瞎眼睛。
　　当夜晚到来，食尸鬼们涌出，她就躲起来。白天到来，食尸鬼们纷纷消失，而她就爬出去，去捡拾它们的残羹剩饭。可她并不是总能吃饱。白天虽然没有她的同类，可豺狼和乌鸦也很烦人。过了几天，战场上的尸首已经被糟蹋得所剩无几，剩下的也已经高度腐坏，就算最不挑食的食尸鬼也觉得难以下咽。她又开始挨饿了。夜晚和白天，饥火和寒冷依旧折磨着她，在下个不停的雨中，她蜷缩在树干下，紧闭着眼睛，发出低声呜咽。
　　然后有一天，雨终于停了。
　　那天她从昏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突然再感不到无情的雨滴击打在皮肤上的痛楚。她抬起头来，大睁着眼睛，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蓝黑的夜空。丝絮般的白云后，露出了一轮银白的天体。月光静静地照拂着她的面庞。
　　她听见不远处的森林传来了动静。成百的鬼怪正在朝林中走去。食尸鬼，僵尸鬼，无形的魂灵，走动的影子。它们拖着步子，喉咙里发出呜咽，仿佛受到无声召唤，正慢慢地朝某个地方聚集。
　　迷迷糊糊地，她也从藏身之处爬了出来，跟随着它们朝林中进发。怪物们中似乎存在着某种秩序，食人肉者和夜行者们彼此相安无事地一同前进。就连平时一看到她就会用泥块和爪子招呼她的食尸鬼们也没有对她表现敌意。它们慢慢在密林中行进着。
　　影子在跳动，月光像层霜涂在古老的树干和藤蔓上，银白色的森林变得又大、又空旷、又美丽，像小孩子的梦一样夸张和怪诞，每一片叶子上都坐满了无形的精灵，药叉女们躲在树后轻声窃笑。这真是个奇怪又安详的夜晚。
　　她跟着它们来到了目的地。鬼怪们围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莎弥树周围。月光从密林的间隙照射下来，照亮了莎弥树下的空地。
　　她从诸多毛茸茸的肢体和畸形的肩膀后看到空地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的肤色白如夜晚的云。长长的黑发从他肩头披垂下来。月色之下，有一层薄光附在他肌肤上，让他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切。
　　他额头上有一轮新月。
　　说来也奇怪，她看到他的第一个瞬间，胸口就感到一记强烈而迅猛的痛楚，就好像有个人把长矛猛然扎进她心口。
　　她连忙低头，可是却看不到身上有伤口和血迹。被食尸鬼们抓挠和踢打造成的伤痕被雨水洗得发白，已经愈合了。
　　坐在莎弥树下的男人垂着眼帘，聆听着怪物们对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然后低声作答。
　　“尊主啊！”一个女罗刹跪在他面前，摊开双手嘶哑地说，“我的孩子们每夜都在挨饿。请告诉我，哪里有可以吃的东西？只要能喂饱他们，我愿以血肉来供奉你。”
　　“不远处有座马杜赖城。”男人对女罗刹说，“他们的国王耳朵里爬进了一条虫子。不久之后，他就会因为头部剧烈的疼痛而一命呜呼。你和你的孩子可以吃他的死肉。”
　　女罗刹发出满意的吼声，带着孩子走了。食尸鬼们又摇摇摆摆地走上前去，嘟囔着抱怨。
　　“这里不久还会发生战争。”他对食尸鬼们说，“人和阿修罗，阿修罗和阿修罗。会死很多人。你们不必担心食物的匮乏。”
　　食尸鬼们也满足地离开了。她看着鬼怪们一个个上前，虽然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她知道它们一个个从他那里得到了食物的保证。饥饿在她身体里肆虐着，她胸口又疼得要命。她急得几乎掉下眼泪来。她挤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几个身如象皮的精怪，想要凑到他面前去，求他给予她吃食。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抬起头，看到了她。
　　他的眼睛深黯不见底，透不出一丝光来。
　　看见他眼睛的同时，她胸口的痛楚奇迹般停止了。
　　突然之间，世界上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鬼怪们亦保持着沉默。即便她知道词汇，通晓语言，她也难以形容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痛楚夹杂着欢欣，悲痛交织着幸福。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不是用目光，而是用整个灵魂来看。
　　然后他站了起来。
　　鬼怪们为他让出一条路，他朝她缓缓走过来。
　　她眼睁睁看他走到了她面前。他弯下腰。
　　“你不该爬行。”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应当站立。”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泥土从她手肘和小臂上掉落下来。她的脚在打着抖，膝盖几乎没法直起来。而他拉着她的手。“人们是这样行走的。”他告诉她，温柔地扶稳了她。
　　她还在摇摇晃晃，充满惊疑和恐惧地望着他。“你饿了吗？”他问。她听不懂，可是她理解了。她发出呜咽声，而他也懂了她的意思。他朝她微笑。
　　“没关系，我会给你食物。”他告诉她说。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莎弥树下。他教她抬头看。她抬头看；莎弥树的叶子一瞬间成了满满一树灰绿色的鸟，它们呼啦一下飞了起来，月色勾勒出翅膀的羽尖，莎弥树变得光秃秃的。现在，她抬头瞪着的只是被树枝割开的天空。
　　男人轻轻摇了摇树。被树枝隔开的蓝黑天空哗啦啦地掉落下来了，一片一片地像深色的琉璃一样，她本能地想要闪躲，却发现它们轻飘飘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现在，割碎了的天空只剩下几片留在树枝上，在夜风里悠悠晃动。之前被隔在夜幕那一头的月色和星星如同闪光的砂砾一样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男人伸出手来，把那些散落的星尘团了一团，成了一个青灰色的物体，放在他掌心里，像块小小的鹅卵石碎片。
　　“这就是你的食物。”他把它递给她，“吃吧。”
　　她瞪着它，月光下她看到了它的真面目。从她稀少的经历中，她已经知道这种东西是不可入口的。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
　　“吃吧。”他鼓励她说。
　　她把它咽了下去。
　　好像有一团火焰在她咽喉口炸开了，那火焰随即落到她胸口里。
　　成千上百的感觉朝她身体的各个部分奔去，就像成千上百的烟火在夜晚飞散，她的身体成了一座战场，形象、画面和语言兵戈相交；她又像成了洪水来临时的堤坝，各种善恶、光暗、黑白、冷热、干湿、甘苦疯狂地越过她知觉的屏障，在她肢体中泛滥。她尖叫起来，身体拼命摇晃着，想要把那骇人的感觉从体内赶走。
　　“痛啊啊啊啊啊——”她嘶叫出声。不请自来的语言第一次钻出了她的喉咙。在语言之中，她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些感觉并不陌生，她从前就经历过。她是从其中生长起来的；类似的感觉很早就散布在她体内，等待着被唤醒，那些思想和画面的碎片钻进她每片血肉里，找到自己原本就在那里的其他部分，并与它们紧紧结合在一起。这过程仿佛如同一千万只蚂蚁同时在她体内噬咬她。
　　男人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体温吓坏了她：他几乎没有体温。比她这个食尸鬼还要冰冷。
　　可他的语言却是那样温暖，那里面充沛的感情是那么强烈，一时竟然让她忘记了挣扎。她发现她听得懂他的每一个字。
　　他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花了很长时间才等到你醒来。我还会来找你，我会喂养你，直到你知道你是谁。……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回到你这里来。”
　　他轻轻放开了她。她倒在地上，辗转挣扎。月色照在她身上，不再显得清凉宜人。昏迷之中，她仿佛是在赤红的沙漠上翻滚，每一粒沙子都扎进了她的肺腑；她仿佛又是在火焰中挣扎，炽热撕咬着她的血肉。她睁开眼睛，看到明亮的宝石星空在她头顶嘲弄着她、斥责着她；她尖叫出声，伸出手求救，不知从何而来的末顶的血水却淹没了她。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的光芒照在空无一人的空地上。没有额镶新月的男人，没有食尸鬼和罗刹。她身上布满新鲜的伤痕，指甲缝里都是鲜血和泥土。
　　她痛苦不堪地爬了起来，扶着树干，慢慢朝森林外走去。那个男人骗了她。她胸口的饥火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她想着要赶紧找东西吃。可是当她回想起她曾食用过的尸首和腐肉时，她突然觉得一阵强烈的恶心。她呕吐起来。因为胃是空的，她只呕出了清水，满头冷汗。
　　如今，她只想吃一件东西，就是那男人给她的碎片。
　　树林逐渐变得稀疏，太阳的光线越发强烈，空气中的热度在上升，她头晕眼花，觉得自己就要支持不住了。
　　森林外是一个长满草的斜坡。远处有散布在林间的田野和溪流。她摇摇晃晃朝那边走着。
　　不远处有一群牛，脖颈上挂着铃铛，正在跨越一条泥泞的小河。她看到有个少年正哼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漫不经心地跟在牛群之后。
　　她昏沉地迎着牛群走去，那个少年抬起头来，看到了她。他的眼睛在惊讶和恐惧中睁大了。
　　“丰盈？”他喊。
　　丰盈是个女人的名字。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看到地面朝她迎面而来。
　　她一头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