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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祸起灵岩 ...

  •   虽说是下界了几日,但在天庭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回到清淩府之后,桌上那几杯茶水都还没有凉。三人又闲聊几句各自散去。

      第二日一大早,红妩起身后没有再去南冥那里,而是乘云向最高处的紫微殿飞去。殿前照例是空无一人。她快步走进偏殿,但在莲池边也没有看到重华的身影。

      红妩正彷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妩儿?”

      她连忙转身,重华仍旧一身不沾染尘埃的白衣,神情温和:“妩儿你怎么来了?”

      轻吸了气,红妩慢慢开口:“原来我一直以为,凡人的一生才是对的,有嫉恨恩怨和生老病死,因为有诸多的求不得,所以才令已得到的倍加珍贵。而神仙……时日长久,所求太少,过得太过无味。”她抬起头看着他,“可是我现在觉得做神仙真好。如果做神仙,就还能见到你……静华哥哥……”

      重华静静注视着她,轻笑了笑:“妩儿……”

      没有一丝犹豫,红妩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身子,他怀中有氤氲的淡香,清莲一般素雅。

      用手臂轻环住她的肩膀,重华眉目间笑意隐约。

      拉他在莲池边坐下,红妩还揽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丝毫不在乎此刻被她赖着的,是诸仙不敢稍加亵渎的天帝。

      浩淼无际的莲池平滑如镜,净莲的枝叶间映着相依在一起的身影。

      然而没有安静多久,重华就侧头轻咳了一声。只是很轻的咳声,等他转回头时,却看到红妩直起身子,满脸担忧地看着他:“静华哥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

      低头笑了笑,重华隔了片刻才开口:“没什么。”

      红妩却并不打算放过,还是直视着他:“静华哥哥,如果这次你出了什么事……”深吸了口气,她神色凝重,“起码要让我知道。”

      在她的注视下又沉默了片刻,重华终是抬起头:“妩儿,抱歉让你担心……”淡笑了笑,他像是考虑了下才道,“南冥先前已经说起过,我如若远离紫微殿,就有仙力衰竭隐忧。”

      神仙与天地共存,永生不灭,然而一旦仙力衰竭,元神也随之散逸,这在仙家来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红妩闻言浑身一震,紧紧拉住重华的手。

      向她笑笑以示安慰,重华才接着说道:“不过现下我只要还常在紫微殿中居住,就没有这些顾虑。”

      红妩听了就抓住其中的关键:“为何离开紫微殿就不行?现下没有这些顾虑,那么以后呢?”

      重华笑笑:“说起来,妩儿你应该知道我是上古之神。”

      红妩虽然是后晋的仙君,但仙界之史怎会不知?

      其时天地之始一片混沌,盘古开天辟地,以自身血肉塑造山川河海,山河间灵气孕育诸多仙家。这一代神仙是为上古诸神,上古众神各自为政,派系林立,诸神间争斗持续了达亿万年之久。后来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炼彩石补天,总算平定了三界。然而上古诸神却在长年征战中消亡殆尽,仅有五位天神得以保全,因而毕集所能,合力重塑天地人三界,又历亿万年,至此才有今日这十方平定、三界井然的局面。这五位天神中德望最高的一位,誓愿庇佑众生,以己身神力支撑天地,万物灭而元神毁,因此受众神拥戴,为三界之首,就是今天的紫微天帝。

      这些远在红妩诞生之前的往事,早就在天界传颂已久。红妩想着就微皱了眉:“静华哥哥你要说的,难道与上古之事有关联?”

      “上古时的遗神,后来因为诸多原由,如今还留在天庭中的只有我和南冥,而天地轮转却不能稍有差池,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尽力查找他们的去处。”

      上古遗神中除重华和南冥以外,雪涯上仙避居昆仑山已久,其余两位天神更是早就不在天界之中。

      这些事红妩平时并未仔细想过,但此时被重华一提,突然就想到:三界是五神合力所塑,但现在已经五去其三,万物轮回却仍无休无止,假如天地间涌动的灵力有一点微动,受反噬的则一定是重华。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她脑中转了片刻,想通了之后马上就拉住重华的手臂:“静华哥哥……上次我来时你的元神离体,是不是在寻找那几位天神?”

      她脸上显出忧急之色,重华就又冲她笑了笑才道:“是,这些日子以来,总算在下界寻到了一点痕迹。如果我所料不错,此时他应该就在下界。”

      重华口中的“他”自然是上古遗神中的一位,红妩点头若有所思:“那么找到这位上仙之后,静华哥哥你肩上的重担就会被分去一些么?”

      点头微笑,重华只是安慰她:“不要担心,我如今还好。”话虽如此说,但他这样一再显露虚弱之态,如若不是因为神位缺失天地失衡,绝不会至此。

      红妩抬起手抚上他的面颊:“静华哥哥,这些不方便让其他众神知晓吧?”仰脸直视重华的眼睛,她的语气坚定,“我们去把他找出来,不管他躲在哪里,都把他找出来。”

      目光间光芒流转,她却只执拗地看他:“静华哥哥,这一生既然再世为仙,我什么都能做,只为你平安无事。”

      重华静静看着她,唇边含着笑意,终是轻叹出声:“妩儿。”

      七百年的光阴,在这一叹间远去。

      红妩一笑,侧头缓声应道:“我在,静华哥哥。”

      这次敞开心怀之后,接着一连数日,红妩不止在南冥的清泠府里腻着重华,连重华回紫微殿也堂而皇之地跟着进去,俨然就把天帝寝宫当作了她自己的地方。

      如此不加掩饰,众仙间自然就有了些闲言碎语。等到又在清泠府和重华对弈时,南冥就淡淡开口:“红妩仙君近来每日都去紫微殿吧?”

      红妩正把手臂搭在重华肩头,闲闲笑:“怎么,紫微殿我去不得?”

      南冥抬头看她一眼:“谁说你去不得?我只说紫微殿在天界最高处,你去几次,满天界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呗,”红妩一笑,满不在乎,“难不成他们还能挡着不让我去?”

      重华在旁凝神看棋路,听到他俩斗嘴只是笑笑,侧头轻咳了一声,却刚转过头,手中就被塞了一杯玉露茶。

      红妩也不跟南冥贫嘴了,把茶送到他手里,脸上难掩担忧:“静华哥哥,还是不舒服么?”

      笑了笑摇头,重华却又轻咳了两声,一时竟不能开口。

      这下连南冥也抬起头皱了眉:“怎么短短几天就到这地步了?逐夜还没寻到?”

      重华慢慢啜着茶水,隔了一会儿才抬头道:“不碍事……前几日下界东南方有逐夜的星芒闪动,如果真要去寻的话,应该也不难寻到。”

      南冥紧皱着眉:“你这样情形,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能置身事外?”

      红妩听他们说着,就插话:“这个‘逐夜’就是上古遗神之一了?”

      南冥放下手中的棋子,淡哼一声:“最靠不住的一个。”

      红妩若有所思,突然转向重华:“静华哥哥,你记不记得辉教的右护法?名为夜逐的那个?”

      她这一下提起的就是七百年的称呼和人物,重华却似早就知晓一样笑道:“对,就是他。那时我尚是肉体凡胎,没能认出他来……他恐怕早就知道了我们的真身。只是七百年来除了星芒偶尔闪耀,他再没现过身,我曾传音给他,只是不见答复。”

      “绕了半天原来是他!”红妩击掌,“看我去下界把他揪上来!”

      南冥在旁摇头,也不说什么,把棋盘推开:“这盘棋就算了。”转头看红妩,“逐夜神力高你太多,要是躲着不见你,你毫无办法。”说着抬手止住她开口,“先护送重华回紫微殿吧,今日他该静修了。”

      红妩还要再说什么,看到一旁重华微露苍白的脸色,就点头道:“好,我先送静华哥哥回去。”

      握着她的手站起,重华笑笑:“我还好,南冥你也不必太过忧虑。”

      话虽这样说,在清泠府告别之后和红妩一同回到紫微殿中,站在莲池旁,他脸上的苍白却更重了一层。

      红妩看在眼里,忙执了他的手:“静华哥哥,要不要我为你守着?”

      重华轻摇了摇头:“不用,你随我来。”

      红妩次次来都是止于莲池前的厅堂中,这时看重华随手在空中划过,厅中一角即刻褪去雕梁画栋,显现一扇半月的青瓦小门,木门半掩,延伸出更深一重境地。

      红妩拉着重华的手随他走进去,推开木门,不大的院落尽收眼底。

      牵着他的手蓦然就紧了,红妩在门口站了片刻,才回头看着重华,声音却微微嘶哑:“静华哥哥……这就是你的寝处?”

      只用一眼她就能够认出,这疏朗的院落,枝干峥嵘的白梅,还有脚下这一条青石小径尽头碧檐低垂的小轩——这里同七百年前顾府静园唯一的不同,是满园的白梅朵朵盛放,如雪般耀眼。

      向她笑了笑,重华点头:“在下界住惯了,回来之后就把这里也改了。”

      红妩转回头不再说话,紧紧握住他的手,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不用刻意去记也轻车熟路。

      片刻之后她走至小轩,不出所料,房内的陈设也俱都熟悉,只是少了些诸如烛台之类的凡界日用器具而已。

      最后站在临窗的软榻旁,红妩拂去素锦垫上落着的几瓣白梅,将重华拉到上面坐下。她一声不吭地坐在榻边,执起他的手放在腮边,轻轻摩挲。

      重华也没有说话,唇边含笑,神色也安宁,只是在满院白梅映衬下,脸色却越发苍白,侧头轻咳。

      红妩拉着他手腕,只觉得他体内的仙气散乱虚妄,一缕缕像是狂风掀起惊涛,激荡碰撞不休,那震颤竟透过他的手腕传入她掌心。

      仙力修为三界众仙各个不同,最次等的自然是仙气微弱,再高一点的就是仙气充盈丰沛,往往在远处即能被人觉察,但如红妩这样的天庭上仙,就已能做到约束自身的仙气,使之蕴藉在仙体之内,外界轻易不能窥探。

      重华就更不用说,红妩与他相处这段时间来,除了寥寥两次见他自行动用法力之外,根本觉察不到他仙力深浅。现在他体内仙气的波动却已传出体外,甚至有散逸之象。

      这情形绝不是静修片刻就能好的,红妩心下惊骇,脸上就露了出来,抬头唤:“静华哥哥!”

      轻摆了手示意无碍,重华合上双目靠在榻上,周身四溢而出的仙气逐渐归拢,那从体内传来的震荡也慢慢平缓。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之久,红妩握着他的手,总算觉得他散乱的仙气平复下来。

      重华终于缓缓张开眼帘,脸色还是苍白,挑起唇冲红妩笑了笑,低声开口:“妩儿,无事了。”

      似是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红妩也不回答他,微合了眼睛,蹲下伏在软榻边,良久才抬起头,眼圈的微红却仍没有褪去,眸中水气如雾,她挑起唇笑:“静华哥哥……让我去下界吧,即使寻遍三界,穷尽碧落……我也一定要把夜逐找回来。”

      重华静静看着她,垂眸笑了笑,点头:“好,我和你一起去。”

      知道他现在不能久离紫微殿,红妩连忙摇头:“静华哥哥你别劳累,我一个人可以……”

      重华淡淡一句话,挡下了她所有的争辩:“我放心不下你。”

      在下界那一世,他病危临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放心不下。

      红妩终是无法再言语,侧身将吻印在他淡白薄唇上,笑:“静华哥哥……你也会要挟人啊?”

      重华墨色深瞳中映着她的身影,柔光潋滟。

      有上次和南冥一同偷下界来的先例,这次下凡就轻车熟路。红妩不肯让重华施法,拉着他的手用起驭云术,趁夜色缓缓降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城郭之外。

      站在落脚的小岗之上,望向不远处城池中夜灯灿如烟霞,随风传来的丝竹声中,重华沉吟了片刻:“妩儿……”

      红妩笑了笑接口:“静华哥哥,苏州城今日的繁华是否更胜往昔?”她转身抚上小径旁的一株老柳树,“静华哥哥,你或许已经不知这是何地了,但是我却记得,永不会忘。”

      夜色下她笑容如同蒙着轻雾,指尖滑过老柳粗糙不平的树干:“七百年前,就是在这片野岗上,我挖开了葬你的坟。”

      七百年,山河尚且变改,何况这一座小小山岗,连这株老柳,也不知是何年种上。

      四周一片沉寂,这是同七百年前那一夜一样的暮春时节,连嘈杂的虫鸣也还没有一声,微风拂过柳枝,木叶清香悄然飘散。

      “我知道。”轻轻开口,重华注视着她的身影,唇角浮出柔和笑容,“那时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

      当年发疯的一幕,红妩从来没想过会被他看在眼里。

      那时他应当已经劫尽回归天庭,以天帝之尊,若想知道她在凡间的行踪,只怕易如反掌。但红妩却没想到,他会说,他也站在这里。

      转到他身上的双眸已经含了水气,红妩挑唇笑了笑:“静华哥哥……你回天庭后还曾下凡看过我对不对?”

      重华没有回答,只是向她微笑着伸出手,抚开她肩上的柳枝。

      他的手被紧紧握住,红妩将那微凉的修长手掌放在胸口,走上去仰头吻住那淡色的薄唇,齿间婉转纠缠,红妩将舌探入他口中的深处,不罢不休。

      这一吻直到彼此的气息都乱了才停下,红妩抬起头看着他:“那静华哥哥你就该知道,我从那时起就不再以兄妹之情对你……”

      七百年过去,那在当年就迟来许多的心事,她才终于可以吐露,说给那个一度失去的人听:“我为你发疯,可绝不是因为你是我表兄。静华哥哥,我是爱你,男女之爱。”

      幽深的瞳光静静留在她的身上,不见波澜,甚至看不出悲喜。仿佛过了许久,重华才抬手拢起她脸侧的乱发,微微笑了:“我知道。”

      紧拉着他的手,红妩仰脸笑道:“静华哥哥,你今晚能陪我走回苏州城么?就像当年我抱着你走回去的一样。”

      一如既往般对她宠溺,重华笑笑:“好。”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淋漓的小雨,红妩变出一把纸伞遮在两人头顶,就这样缓步走到了苏州城门之外。

      轻挽着身边人的手,红妩抬头冲他一笑。紧闭的铜门之内,顾府早已不在,当年的故人也都散去,而她终于能和他携手同归。

      红妩施了法术把两个人移到城内。姑苏夜市向来兴盛,此时喧闹的街市因为这场微雨而显出了些凌乱,却仍有不肯散去的行人以袖遮头,谈笑着不绝从身旁经过。

      红妩也不着急往前走,只是牵着身旁重华的手,悠然自得地缓步在人群中。重华也不说话,到了城内之后就把她手上的伞柄接过,任她随意地晃荡,将一方遮去风雨的细骨伞挡在她头顶。

      走至一处楼阁前,红妩停下脚步仰头向重华笑笑:“静华哥哥,记得这是哪里么?”

      那富丽通明的厅中娇红翠绿,四处莺歌燕舞,楼牌上一行醒目金字“天香楼”,分明是个烟花之地。

      等重华随她的目光望过来后,红妩唇边浮上笑意,衣袖轻轻拂过,绚烂的灯火上浮起流云一般的昔日影像。临街而立的青灰酒肆内,游侠布衣互相举手遥祝,衬着檐外的落雨,饮尽一杯清酒。

      红妩似乎对眼前场景颇为满意:“我还是喜欢下雨后的留醉楼啊……”说着歪头看着重华笑,“从里面望出来,烟雨如梦。”

      重华轻笑了起来,点了点头:“我认出来了……我来这里替你打发酒钱的时候还真不少。”

      红妩皱了鼻子,眼睛一转,拉着重华就往里走:“静华哥哥,我们进去乐一下!”

      她此刻还是女子打扮,守在门口的龟公见她大摇大摆走过来,忙拦上来:“我们这里都是男客,这位小姐进去怕是不便。”

      红妩哪里会被他拦下,扬手扔出去一锭白银:“什么男客女客,难道不是有银子的都是客么?”

      龟公见钱眼开,这么大一锭银子砸过去,自然立刻点头哈腰一迭连声把他们请了过去,还特地将他们安排在堂屋正中的坐席上,殷勤无比。

      坐下后端起放在手边的美酒,重华突然低头轻笑了笑。

      那笑意直达眼角,满室春色,竟不及他此刻眉间容光。红妩双手忍不住摸到他膝头,凑过去问:“静华哥哥,怎么?”

      重华抬眼带着笑看她:“我方才突然想起,我们两次下来,先到的似乎都是花楼……”

      明明他脸上没有任何责怪揶揄之意,红妩在那温煦目光中不争气地就红了脸:“我下界来是比较常来这样场所……不过这次我来是要……”微顿了顿,她扬眉一笑,“静华哥哥,你看着。”

      她轻身站起,手腕微翻,灵巧挽过他肩上发带。苍青发带在玉色指间打了个转滑下,她一笑退后,撑住身侧朱红栏杆,跃上厅堂正中歌舞正酣的高台。

      台上白衣的舞姬正将一曲《杨柳枝》舞到缠绵之处,被她突如其来地打断,顿时惊愕停下,有些不知所措。

      俏然站在台中,红妩微微一笑:“这位姑娘,敦煌曲不是这样舞的。”说着望向台侧的琴师,又笑:“烦劳先生奏曲《凤归云》。”

      这一闹事出突然,客人还以为是花楼故意安排的噱头,全都拍手喝起彩来,直气得那个白衣舞姬脸都白了,掩面奔下台去。

      倒是琴师仍旧淡定,从容调了调弦,手指轻拨,琴音直泻而下,清泠如珠玉落盘。

      琴声响起的同时,红妩将衣袖挥展,和乐而舞。琴声如流云柔丽,她身形亦像浮上云间的雏凤,或跃或翔,随着繁复步法,红衣裙摆旋开如乱蝶扑朔。舞姿轻灵,那在红衣间旋转的明丽笑容也随着舞步渐次绽放。

      仿佛一朵开至最艳处的花被风一夜摧折,琴音渐低了下去,似自云端坠落。众人只看到那袭红衣合身慢慢倾倒,不胜强风般柔弱。

      琴音却在这时蓦然拔高,险峰千仞间,一线凤啼直插云际,天幕刹那动容。那一抹朱红仿若一轮腾出的烈日,衣袂翻飞间夺去所有的亮色。

      这时才是遨游在九天之上的朱凤,傲然至此,绝艳至此,才能称得上百鸟之王,万物之灵。

      琴音突兀停下,漫天彩云消散,只余下高台正中的红衣女子,仰首静立,衣裙逶地。

      这才轰然而起的叫好声中,红妩又是一笑,做了一个不是舞曲中的动作,那在方才的舞中一直不曾弯曲的腰身俯下,她将手腕送出,含笑递向前方。

      众人此刻才发现,高台的正前方坐着的是一个白衣的青年男子。原来方才惊艳的旋舞,如慕如诉的笑容和目光,自始至终,全都只是要给这一个人。

      红妩转身向琴师道谢,众人此刻还盼着她能再说些什么,却看到她只是缓步下了高台,走至那个白衣男子身前,笑容晏晏对他说道:“静华哥哥,我跳得好看么?”

      重华笑着看她,颔首:“很好。”

      显然是对这两个简单的字不满,红妩还要再说什么,一旁花楼的掌柜就点头哈腰小跑了过来:“这位小姐,敢问高姓大名,不知是不是天香楼哪里怠慢了小姐……”

      看也不看他一眼,红妩又扔下一锭白银:“我不是来砸你们的场,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至于姓名……”她顿了顿,转头向厅内众人嫣然一笑,“本小姐叫做顾红妩,可记好了?”

      等她拉着重华走出天香楼的时候,里面的一众恩客还哑然无声,将目光追着她离开的方向。

      终于走到街外,红妩再也憋不住,放开重华的手哈哈笑了出来:“才几十年没下来,这些寻花问柳的男人怎么又呆了这么多?”

      她的长发在方才起舞时都散开来垂在肩头,重华抬手替她拢了拢:“这就是你的打算?以此引逐夜前来?”

      见他已经猜出,红妩也不再卖关子,吐了吐舌头:“这法子比较好用么。我也算做了夜逐三年徒弟,别的消息他灵通不灵通我不知道,这些烟花柳巷的轶闻,不出几天就会传到他耳中。”

      见她兴冲冲地样子,重华也不置可否,唇角带笑:“你觉得好就可以。”

      这时细雨初歇,他们站在一条无人的小巷。巷角种了一簇丁香,暗香和着湿润水气扑到鼻尖。

      红妩眨眨眼睛,舌尖轻轻扫过唇瓣,欺近过去。

      重华只觉得手腕上一紧,紧接着腰间就被揽住,红妩的脸跟着贴过来,鼻息喷在他的颈中,声音微带喑哑:“静华哥哥……我想……”

      原本应该是无比威压诱惑的动作,奈何她和重华个头实在差了太多,此时就算努力仰了脸,整个人也都贴到了他怀里,更像是赖着重华在撒娇。

      忍了一忍,重华终究是没忍住,轻笑出来:“哦?你想如何?”

      方才那一点暧昧顷刻间烟消云散,红妩呆了呆,随即咬牙跺脚:“静华哥哥!”

      重华笑笑,却没再接她的话,而是屈指向她身后一弹,一点星芒自指尖迸出,躲在墙角正伺机靠近红妩的那团暗影“啾”一声低鸣,滚将出来。

      红妩也觉察到了那股极弱的妖气,忙将重华护起来,回头呵斥:“什么妖孽!”

      那团东西滚出之后极快地打了个挺,脸上两道绿光一闪,却没有逃走,而是咧出两排森白牙齿,就地向重华跳冲过来。它术法微薄,意图却清楚,分明是要吸食重华仙力。

      红妩怎会让它得逞,手中一剑斩出,已将它掀走数尺之遥,紧跟着剑锋直落而下,眼看要把它立毙当场。

      谁知道这团东西法力虽弱,身形倒灵活之极,险要关头猛地蹿起,红妩的长剑只劈下一团绒毛。

      一剑不得手,红妩口中咒语已跟着念诵而出,定身咒的白光闪过,巷子深处一团杂草中传来一声哀啼,簌簌作响。

      红妩赶上去拨开草丛,终于看清里面趴着的是一只银色小狐。见被人发现,它一双灿金的瞳中射出凶光来,露出口中尖牙“嘶嘶”作响。可惜它此刻被缚住了脚爪,这样的示威只是徒劳挣扎。

      红妩本欲举剑再取它性命,却被重华以手拦住:“妩儿,不过是个小妖,不要妄造杀孽。”

      红妩只好将剑收起,有些不情愿地扁嘴:“谁让它想偷食你仙力?我当然不饶它!”

      冲她笑笑,重华蹲下将正瑟瑟发抖的小狐抱起,刚被触碰时那小狐自然奋力挣扎,啸叫不休,被重华抱在怀里后竟然慢慢安静下来,伸出粉色小舌,在重华手上舔了几下。

      红妩看得脸色一变,立刻就指住它骂:“本仙君不杀你已经是天大恩惠!你还在这里拉痴撒娇!”

      金色眼瞳斜睨了睨,小狐颇有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又往重华怀里钻了钻。

      红妩气得要去揪它耳朵,手就被重华拉住。

      温和地向她微笑,重华握着她的手:“妩儿,夜也深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指腹上传来他掌心的淡漠温度,红妩看着他的笑颜,不争气地微红了脸,“哦”了一声乖乖被他牵走。

      他们既然决定在苏州待一段时日,重华又不爱客栈的喧闹,红妩就在南城找了一处荒废民居,施仙法略作修葺后住下。

      小狐被重华一路抱了回去,看到宽大舒适的厢房,就摇摇尾巴也想要跟进去。红妩一抬脚将它堵在了门外,冲它一指隔壁的小客房:“自己睡那边去!”

      一旁重华刚想笑,就被红妩搂着腰挤到了屋里,一丝开口的机会也不给他。

      随手关了房门,红妩抱着重华身子“哼”了一声,颇为愤愤不平地嘟囔:“眼看着到嘴了,都给搅黄,真气死了……”

      重华忍着笑,挑了唇角:“什么到嘴了?”

      红妩也不客气了,抬眼看着他:“当然是……”说到一半嘴唇就凑上去吻重华的薄唇。

      这一次比上次在雨中还要吻得长久,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红妩才稍稍放开,还带着火气:“你是我的!”

      脸上被吻得带了些薄红,重华早被压在榻上,只好笑着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妩儿你……”

      那手指却在下一刻就被红妩侧头含在了口中,舌尖一圈圈在微凉的指尖打转,良久才退出。她又握住那只手轻吻了吻玉白的手背,微眯双目,媚眼如丝:“静华哥哥……”

      重华深瞳中星光点点:“妩儿,我突然想到……”

      红妩张大眼睛,含笑来听。

      重华微顿了顿,语气和蔼:“你和那只小银狐一样……都爱舔手么?”

      这一晚红妩仙君自然是没吃到美人,所以第二日她从隔壁厢房出来的时候,脸上就顶了一层严霜,目光十分消沉。

      结果她刚抬眼,就在院内看到了一个正怯生生等在重华房门前的少女。看容貌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白衣白裙,一头银色长发扎成小巧发髻,发髻旁还有两只毛绒绒的耳朵露出来,因为紧张不住微微抖动。

      分明就是昨晚那只小银狐幻化的人形。

      两步赶上去,红妩一把揪住她尖尖的耳朵:“胆子还不小!在这里干什么?”

      小银狐痛叫着从她手下挣脱出去,瞪圆了一双灿金的眼瞳:“你这泼女人怎么又来了……我当然是在等神仙哥哥起床!”

      红妩气得冷哼一声:“好个大言不惭的妖孽!这‘哥哥’也是你这等小妖叫得的?”

      见她气了,小银狐倒不张牙舞爪了,斜眼道:“又是个口口声声尊卑有序的无趣神仙,就你这样狠毒的女人,半点都配不上神仙哥哥。”

      红妩冷笑:“那你是觉得你自己更配得上吧?”

      小银狐毫不惭愧,叉腰大力点头:“那是当然!我这么天真可爱,比你好多了!”

      她们吵了这几句,重华早就被惊动了,这时候自里面打开门,边走出来边开口:“这是怎么了?”唇边依旧含笑,说完却掩唇轻咳了咳。

      红妩转身撇下小银狐,忙上去扶他:“静华哥哥,昨晚没有休息好么?”

      重华摇了摇头,向她宽慰地笑笑:“没什么,离开上界后就是如此。”话虽这样说,他脸色还是苍白如雪,连一贯浅淡的薄唇也快没了颜色。

      红妩咬了咬唇,拉着他的手回房,将他按在榻上坐好,又握住他的手,以掌心相抵,把仙力缓缓送了过去。过了许久,直到重华脸色好转,她才松开手,呼出口气。

      重华冲她微笑了笑,轻抚她的长发:“妩儿,我还好,不必太过担心。”

      红妩也不作声,低头抱住他的身子,头贴在他的胸前,闷了一会儿才开口:“静华哥哥,我不会再让你走。”

      拍了拍她的肩膀,重华似是有些许无奈,轻笑:“妩儿……我毕竟是神仙……”

      红妩可不是那么好打发,从他怀里抬起头瞪了眼:“那我也不放心!”

      小银狐方才尾随着进来,这时候摇摇屁股后没藏起来的几簇长尾,插话道:“神仙哥哥真的是神仙啊,神仙哥哥是从天庭下来的么?”

      红妩原来一心一意关心重华,这才发现她,当下就瞪过去一眼:“干你何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银狐才不理她,摇尾巴讨好向重华撒娇:“神仙哥哥,是么?”

      重华按住红妩的手臂,向小银狐点头:“我们的确是从上界下来。昨晚你妖力被封,人形没有幻化出来,我就没问你是何处来的,你现在可否一说?”

      虽然是追问别人来历,可他语气没有一丝强迫,温和之极,让人丝毫生不出抗拒之意。

      小银狐忽闪忽闪眼睛,合盘托出:“我是在城西灵岩山上住的,我们一起住着的还有不少妖精,大家在一起过得很快活。只是几天前不知为何出来玩耍的妖精越来越少了,初时我们还以为是他们偷跑下山没有回来,可是后来不见的妖精越来越多,连最老实的田鼠精也不见了。这时候我才觉得蹊跷,慌着跑下山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结果不知为何,刚跑到山脚法力就被什么吸走了一样,一点也没剩下,我也变回原形了。我在城里东躲西藏,正好遇到神仙哥哥,神仙哥哥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红妩冷哼:“所以你就想吸食静华哥哥法力为己所用对不对?”

      小银狐尖尖的耳朵垂了下来:“我害怕嘛……何况你们在一起,神仙哥哥的法力闻起来要好吃多了……”

      这小银狐修为低,天生的兽性本能却更加敏锐,红妩虽然也贵为上仙,但她常年司战,难免沾染战场的暴戾之气,是以法力再高深,也不为妖精所喜。而重华身上法力纯澈清和之极,才是妖怪的最爱。

      红妩狠狠瞪她,重华却不以为意,向小银狐一笑:“你可有名字?”

      小银狐耳朵垂得更低:“我没名字,我爹娘一百年前就被雷劈死了,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狐族一生有三次天劫,一次在自狐成妖之际,一次在修仙飞升之际,还有一次就是狐仙满千岁之际。每次天劫都以万雷轰顶之相出现,如果这三次天劫都能躲过,那这只狐仙就可位列仙班,得享万年之寿,与上仙无异。

      这小银狐迷迷糊糊的,怕是将父母的天劫当成了普通雷击,只当是自己逃过了雷劈,父母却没能幸免。

      “没有名字也无妨。”重华说着略一顿,“我来给你取个名,你以后就叫珍珑如何?”

      小银狐高兴得跳起,尾巴乱摇:“好啊,好啊,我叫珍珑!”说着就要扑到重华身上,碍于一旁红妩阴狠的目光,才不敢造次。

      珍珑还想在厢房逗留,却被红妩瞅准机会拎着衣领丢了出去,只能站在院中乱跳乱叫。打发了她,红妩返回到榻前坐下:“静华哥哥,灵岩山小妖无故失去法力,怕是那里被人布了阵,明天我去查看一下,看有什么痕迹留下。”

      重华也微微沉吟:“也好,我和你一起去。”说完之后,久久不见红妩应声,他不由抬头去看,“妩儿?”

      红妩默默注视着他,突然俯身抱住他。

      重华略带诧异,搂住她肩膀拍了拍:“妩儿,怎么了?”

      红妩在他怀中低声开口:“静华哥哥……我总怕现在所见所感是虚幻空影,转瞬即逝……”

      静了片刻,重华抬手轻抚她的长发,笑了笑:“妩儿,我总在你身边。”

      红妩还是抱着他不说话,蓦然抬起头来:“静华哥哥,你不要理那只小狐狸好不好?”

      重华不知她今天为何总跟这一只小狐针锋相对,不由失笑:“珍珑哪里惹到你了?”

      红妩一脸不满,咬牙道:“哪里都惹到了!谁准她叫你‘哥哥’了?我才能叫!还有,她也是一百多岁的老妖精了,还装什么豆蔻少女!”

      她说这句话时可没想到,她自己也是年纪以千百岁计的神仙,也就更没想起来一百多岁对于妖来说实在是不能算老。

      重华更加忍不住笑出来,墨色深瞳中星光点点:“妩儿……珍珑只是只小妖。”

      红妩吊了吊眼睛,一点都没被安抚的样子:“那在静华哥哥心中,我和她是不同了?”

      重华笑着:“自然是不同。”

      红妩不善罢甘休,追问:“怎样不同?”

      重华笑笑,顿了一顿,倾身过来。

      红妩只觉得额头被一片凉软的唇瓣轻轻扫过,再回过神来,重华已经退开,唇角仍旧带着宠溺微笑:“这般不同,可好?”

      那一片皮肤上还残留着近乎缥缈的触感,红妩失神地以手轻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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