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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此生同归 ...

  •   在刺骨的寒冷中醒来,触目之处,皆是纯白的冰雪,极尽纯粹,也极尽冰冷。

      她还是在雪涯宫殿的地上躺着,胸口的痛楚已经结束了,只余下一片空荡,没有心跳、没有感觉,连一丝声息也无。

      但却从来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无比,前尘因缘全都明了。

      逐夜解开的封印,是她被刻意封起的一段记忆。

      从净池之旁初具神识起,到转世为人之前,那缺失的两千多年。

      她之前竟然没觉得奇怪。明明从来不记得有谁教导过她,她却能将全身法力挥洒自如;明明她没有什么大的功勋,自人界返回之后,立即就受封司战仙君,全天界竟没有一个神仙有所异议。

      原来两千年来教授她的就是重华,她也已经作为天帝弟子在紫微殿中住了两千多年。

      将手按在空虚的胸前,她从地上慢慢站起。

      逐夜就站在一旁,顿了顿之后道:“这其实也怪不得你,转生下界为他避过情劫一事,变数实在太多,本就是一场豪赌。”

      她似乎听而不闻,只是抬起头来,目光毫无波动。从刚才她睁开眼睛起,她的脸上就不再有一丝表情,仿佛不久之前那些还鲜活的感情,现在都已经离她而去,只留下一个徒具其形的容器。

      看着她欲言又止,逐夜终是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转过头,望向重华离去的方向,红妩轻勾了唇角。

      逐夜说,那不是她的错……的确不是吧。那一世的纠葛,又有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那日在紫微殿中商量定了,由冥王谛墨护驾,重华和她两人先后转生到下界,成为至亲的表兄妹。身具上古诸神法力的云璃同样派下凡尘转生。

      她和静华耳鬓厮磨长大,情愫暗生,她犹自懵懂无知,四处招惹美男。终于遇上云怀,被他体内和重华相似的气息吸引。

      在与云璃互许终身之后,她才渐渐察觉到对静华的眷恋绝非兄妹之情,但静华却已沉疴难愈。

      只是直至此时,这还都是对的。

      只要接下来,静华没有拒绝辉教右护法月如眉的提议,用她的行踪换取天香丹。她为了救他而死,就能破除明光的诅咒,令重华逃过这一劫。

      之所以功亏一篑,是因为即使知道她和云璃在一起,即使知道月如眉并不一定能伤害到她,静华还是不容许她有一点闪失。

      他守护她近十六年,怜惜珍爱、视若珍宝,即使她在外追逐美人放浪胡闹,即使她对另一个男子许下真心誓约终生,他仍是愿用尽一生,换她无忧笑容。

      当未下界之时,他们算了所有的可能,却唯独没有算到,假如无论被红妩如何伤害,静华仍是不愿伤她一分,那该怎么办?

      于是所有的算计都在那一世静华的坚持中成为泡影,只剩下她和云怀逗留在尘世之中,辗转重回天庭。

      也是在那时,重华封印了她转生之前两千多年的记忆,令她忘记了他们曾有的相爱时光,为的是不让她继续悔恨在下界时未能救他。

      这时出现的转机是,重华寻回了逐夜,也由此知道了当年逐夜所留下的那一缕明光的元神已经转世为人。

      再次安排好一切后,重华在天界上封印真身,魂魄转生,以三世情缘了却明光痴恋,破除诅咒。

      然而由此一来,重华的魂魄也将永不能重回天庭,只能在尘世中生老病死,再入轮回,和凡人无异。

      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尽完美,却还是重华以自身神格为代价,保住红妩不受剜心之苦。

      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扩大,红妩终于以手遮面,大笑出声。

      ……所以他在转世之后,才会对追来的她冷漠以对;所以他在被她抢亲之后,才会那样生气。

      她又一次打乱了他的谋划,将他逼到不得不剜掉她的心,才能渡过劫难的地步。

      在一旁看着她大笑至几乎声嘶力竭,逐夜终究不忍地转头叹息一声:“你还要不要去见重华?”

      她轻笑点头:“自然是要。”

      重华正和雪涯在后殿外的玉台旁。这座玉台,即是当初封印了重华法体的那座。

      如今重华虽然破除了三世情劫,但仙力仍旧没有恢复,所以法体仍旧需要沉睡千年静养。

      听到身后响动,重华并没有回头,只是问:“逐夜,妩儿怎样了?”

      逐夜微微一哂,回答:“小丫头也来了,她怎样,你还是亲口问她吧。”

      重华沉默了片刻才回过头来,挑唇轻笑了笑:“你还好吧?”方才向逐夜出口询问之时,他都能说“妩儿”,此时对着她,却只是轻轻一个“你”。

      红妩点点头:“逐夜替我解开了封印,以往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重华一笑,没再接话。

      怕她不明白前因后果,逐夜顿了顿之后开口解释:“这就是封印重华法体的玉台,我将之移到了这里,方才重华就是从这里苏醒的。现在虽然破了情劫,不过还是需要静养千年才能恢复法力。”

      她对这些不关心,只是淡扫了玉台一眼,就又开口:“我已成魔了,是否该就地诛杀?”

      逐夜微张了口,再三犹豫之后终是没有说话。

      她被剜去心,就是被抽去了三千年的法力,在她昏迷之时,那一头黑发根根褪去颜色,变成似雪的银白。

      这是自仙道坠入魔道的征兆,当年的明光,就是这样在上古诸神的眼前,一点点变身为魔。

      天庭的红妩仙君已不复存在,她已毁去仙体,堕落成魔。

      四周没有声响,逐夜沉默着,雪涯只是负手站着,从她进来之后,姿势和神情就没有变过。

      红妩的目光落在玉台前的重华身上,那雪色的身影挺拔清俊,邈远高贵不可接近,从她在净池旁第一次看到他起,三千年来不曾变改。

      许久不曾听到回答,她将目光收回,低头挑起唇来:“这么说诸位是不想玷污自己的手了,那正好,我可以捡回一条命来。”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一步一步,她走得并不快,纯白的雪地上留下浅浅一痕脚印,绵延而去。

      不大的峡谷终于快要走到尽头,她才听到背后响起两声短促的惊呼。

      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她慢慢转过身去。方才站在玉台前的那个雪色的身影已经倒了下去,雪涯和逐夜扶着他的身体,神色焦急悲戚。

      她隔得不算远,所以能看得清,他们臂弯间的那个人轻动了动,转过眼睛,望向她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眼而已,一眼之后,他的双目缓缓合上。

      垂下头,她重新转身,接着向外走去。

      穿过来时路过的殿堂,快要走到殿外,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逐夜追了上来:“红妩,好在你身上并无法力,只要弃了这具身体,就能重入轮回,脱胎换骨,起码可以做个凡人。”

      是的,神仙堕落成魔后只有被斩杀,而后灰飞烟灭这一条路可以走。但幸运的是,她此刻法力尽毁,只要心甘情愿放弃法体,也还是能够做个普通的凡人,安稳度过一生。甚至死后,还能进入轮回,继续投胎做人。

      见她久久不回应,逐夜似乎是怕她不愿自散魔力,哑着声音补上:“重华睡去前,说你可以以凡人之身修仙……”

      “好,去下界做一个凡人。”打断逐夜的话,她转头微笑,“做个凡人也好,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对么?”

      答应了散去魔力后回凡间,红妩还是坐在殿前的白玉台阶上和逐夜聊了很久。

      他们在下界时,曾有过三年的师徒情谊,所以即使后来几百年不见,说起话来还是没什么拘束。

      逐夜的话里带着叹息:“人间怨气太重,三界的平衡近百年来已经很难维持。想必你也知道,重华是三界主神,只要他的法体在,三界就会有一日安宁。”

      红妩用手撑着台阶,安静听着。

      逐夜挑唇一笑:“他剜去你的心,并不是贪图永生,而是不能放弃苍生。”

      红妩还是撑着台阶,去看昆仑山顶悠远的蓝天。

      逐夜又道:“不然他本可以在当年就将你打回原形,食了莲心,这样也就不用再大费周折,甚至不得不让法体沉睡千年。”

      红妩还是不语。

      逐夜神色懒散,挑眉笑笑:“再告诉你一个事吧,重华若是知道了,一定怪我多嘴。不过那时三界之内,恐怕也只有我看到了……”他笑了一声,“当年在下界,静华肉身死去之后,重华的魂魄还在凡间逗留了几个月。那时他还未恢复法力和记忆,只当自己是个孤魂呢,飘荡在尘世不肯离去,当真好笑。”

      有白云从他们的头顶飘过,红妩想起她曾经牵着重华的手回到苏州城外,去看当年静华坟前的老柳树。雨夜中,重华温声对她说道:“那一夜我也在。”

      她只当是他回归天庭,坐在九霄云端,看到了她为他发狂的那一幕,却没想到,原来那一晚,他真的在她身边……只怕直至他肉身被焚化超度之前,那几个月的时间,他一直都守在她的身边,不曾离开。

      所以她才无论如何都梦不到他,他根本没有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红妩回头看着逐夜,笑了一笑:“等我变为凡人后,把我送回祀朝皇宫吧。”

      逐夜笑:“是啊,你做了凡人之后,好歹还能继续做女皇,也还不错嘛。”

      红妩挑眉笑:“女皇不女皇的没什么,我答应过别人,三日后要回去的。”

      逐夜最后问:“红妩,你失了心后,当真忘了对重华的情意么?”

      红妩不答,只是望着他笑:“你看呢?”

      逐夜笑笑摇头:“堕落成魔的神仙,皆因执念太重,如果无心,又怎么会有执念?”

      红妩于是笑起来:“是啊,如果无心,又怎么会成魔?”

      在天庭中耽误了不少时候,又在昆仑上待了很久,等逐夜把她带回祀朝皇宫之时,竟然才只过了不到三天的时光,还是天色未明的时刻。

      “昆仑山的时光流逝,和别处不同。”只淡淡解释了这么一句,逐夜笑了后,飞天而去。

      站在金碧辉煌的寝殿之外,看着他的身影倏忽消失。红妩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发色自然是变了回来,此刻裹在朱红纱衣中的,是地地道道的肉体凡胎。

      神仙做了太久,猛地变成凡人,还真是有诸多不便,觉得手脚变得沉重无比自不必说了,连呼吸一下,都觉得比以往费劲许多。

      不过也还好,她曾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凡人,做凡人的习惯,也不难找回来。

      轻舒了口气,她负手而立,扬声唤:“良护。”

      一阵骚乱过后,红着一双眼睛的良护当先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卫宫女。

      见了她就膝下一软,良护跪倒在地,语声哽咽:“陛下,是奴才无能……慕王陛下他……”

      她早有准备,因此只是顿了下,就平静问起:“慕王怎么了?”

      有些讶异于她的波澜不惊,但良护还是悲痛出声:“慕王陛下……夜里突然断了气息……”

      她点头:“好,带我去看。”

      良护顾不上仔细思量她的态度,从地上爬起,步伐不稳地带她进入后殿。

      烛火迷离的暖阁中空荡荡的,门口跪着两个宫女,也正掩面小声哭泣。

      她越过门槛走到床前,垂着纱帘的床榻之上,静卧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弯腰坐在榻上,她拨开帘帏,将那具已无丝毫生气的身体扶了起来。

      容颜似雪,连唇瓣都已失去血色,泛出浅浅淡紫,他果然已经身体冰冷、毫无气息。

      良护跪在床前继续呜咽:“自陛下走后,这两日慕王陛下原本还只是昏迷着。可昨夜奴才在这里守着,慕王陛下突然咳了一阵,就睁开了眼。奴才以为慕王陛下有什么要说,可是就一会儿工夫,慕王陛下就又闭了眼……接着就去了……”

      红妩神色如常,坐在床前抱着怀里的身体,抬手轻抚他冰凉的脸颊。

      想来也是应当的,这具身体中毒已深,全靠她一缕仙气才勉强维持不灭,而重华的魂魄又早就回归了昆仑山上的法体内。既然法体与元神共同沉睡,那么转生之体就也不可能再活着。

      良护边哭泣边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总算觉出了不对,有些颤声地喊:“陛下……”

      红妩手指流连过怀中人的薄唇,又滑至他清瘦的颈中,滑向他的身侧,十指交握扣住他的手,停了停,一股鲜血毫无征兆地冲口而出,洒在怀中人的白衫上。

      良护吓得惊叫:“陛下您……”

      不去管那洇入雪色衣衫中的朱红鲜血,红妩更加用力地收紧怀中的人。她的唇角越挑越高,一双桃花眼如同被点亮了一般,熠熠闪光:“这次我没输……”

      随着她的话声,她怀里的人突然轻动了下,轻微之极,薄唇也张开了一线,溢出两声无力的轻咳。

      红妩忙扶着他的身子,将手掌抵到他的丹田之上。现在没了法力,就小心地输了内力过去,紧盯着他无色的面容。

      身体随着输入的内力轻震了震,那紧闭的黑眸终于缓缓睁开,无神的目光在寻到她的身影后凝了起来。他极轻地勾了唇角,低弱的呼唤近乎无声:“妩儿……”

      温热的眼泪落在了他的面颊上,红妩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虽然泪如雨下,声音却是骄傲的:“这次我赢了,重华……我就算没有心,也还是一样爱你!”

      当心被剜去的那一瞬间,她本以为所有的情感都会随之离去,然而却没有……那些在千百年的时光中孕育出的东西,历经了失去和复得,那么鲜明的记忆,她不想忘却。

      于是在陷入昏迷时,那黢黑一片的世界中,她不停地追逐着那道远去的白色身影,直至执念不断,化身为魔。

      逐夜说得对,没有执念,怎么会入魔?

      而她所有的执念,不过是他而已……那个她在莲池边看到的无欲仙人,那个永远对她微笑的静华哥哥。

      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天色微亮,殿外一个侍卫匆忙跑了进来,不及跪下就叫:“禀陛下,尚帝查出了下毒之人,八百里加急将解药送到了!”

      此刻的昆仑山上,雪涯看着玉台中那具法体。

      那完美的容颜,被通透如水的玉石隔绝,紧闭双目、宁寂如玉。

      这是三界主神的法体,承载着天命寿想、万物枯荣,一切的法理轮回。

      理应端坐在祥云最高之处,承受所有生灵的敬畏和膜拜,如今却只能沉睡在昆仑山的万年冰雪中。

      他喃喃道:“为了这么一株小莲花,值得么?”

      送走了红妩,逐夜已经回来,听到他说,笑了起来:“你又怎么知道,重华不是甘之如饴?”

      雪涯始终是不懂,他在昆仑山上太多年,多到他早已忘记了很多事情,也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在他心上投下涟漪,于是他还是摇头:“我不知。”

      方才,就在红妩离开的时候,被雪涯抱上了玉台,重华又清醒了一次。

      法体早就抵挡不了不断的侵蚀,变得虚弱无比,他还是睁开了眼睛,用仅剩的力气道:“让我的魂魄回凡间,妩儿会等我。”

      当法体沉睡,几乎所有的神仙都会选择让元神一起沉睡。毕竟千年时光,对神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而俗世纷扰,正是他们想躲避的万苦之源。

      但他却道:“妩儿会等我。”

      直到看着雪涯点头答应,他才终于安心一样,合上眼睛归于沉寂。

      “那怎么办呢?”现在是逐夜在问,他笑笑抱胸,“凡间的慕静华阳寿已尽,这事情恐怕还得麻烦谛墨了。”

      “你们的事情,我不会管。”随口这么回答了,雪涯不再看玉台中的重华,径自向自己的殿宇走去。

      留下逐夜在原地摸着下巴:“说了不会管,还不是把重华的魂魄送回那小丫头身边去了?怎么做神仙久了,一个个都这么口是心非……”

      刚才逐夜还没回来,将重华的魂魄送回凡间的,的确是雪涯。

      本可以不顾重华的请求,让他的魂魄和法体一同在昆仑山沉睡千年,毕竟这对他不无裨益。

      但他却终究按着他的意思,把他送回了她身边。

      为什么会这么做?

      雪涯不懂,也许是当他看到了被掏出心脏的那一刻,红妩脸上的不悔。

      也许是因为陷入千年沉睡之前,重华眼中的牵挂。

      留在玉台旁,逐夜终是轻叹了声,看着那早就沉寂的身体:“那小丫头没说她还念着你,却一定要回凡间等你。你也没说你还是放不下她,却为了她宁可让魂魄受轮回之苦。你们这样心有灵犀,会让人嫉恨的。”

      等尚国和祀国结盟的文书被昭告天下的时候,已经是若安二年的年末了。

      祀国皇城刚下过了一场大雪,雪才停不久,扶桑宫中却因为有温泉的存在,已是暖意融融。

      下了朝的女帝就在宫内的回廊上扶着自家的皇夫散步,一手提着鎏金的暖炉,一手挽着身旁人的手臂。她还怕身旁的人有什么闪失一样,不住地说“小心”、“慢点”。

      重华走了一阵,只好停下看着她笑:“妩儿,我不至于连走几步路都会摔倒。”

      红妩吐吐舌头:“好吧,我不说就是了。”这么说着,一双眼睛还是紧盯着重华不放,就等他万一摔倒了,好立刻扑上去抱住。

      对着她也只得无奈叹息,重华伸手摸摸她的头顶,笑容还是温和:“刚下朝就到这里来,政务可处理完了?”

      提起这个,红妩脸上的神情就垮了下来,她现在还是最讨厌批阅公文和商议政事。

      但重华在凡间阳寿已尽,之所以能醒,还是谛墨强改天命,给他续了阳寿。所以他醒后身体依旧虚弱,休养了半年才刚有些起色。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自然舍不得再让重华受一点劳累,所以这几个月来她独立支撑朝政,早就焦头烂额、四面起火。

      看到她烦恼的神情,重华笑笑开口:“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倒可以荐举一个人做你的帮手。”

      红妩听了,精神立刻一震:“谁?”

      重华难得卖了个关子,笑了笑:“说起来算是我的弟子了,学识倒也还马虎。”

      慕静华名满天下,既然是他的弟子,当然也差不到哪里去,红妩欣喜之余,也有些疑惑:“你什么时候还收了弟子啊?我怎么不知道!”

      重华笑而不答,红妩现下也想不了那么多:“静华哥哥,你走累了吧,我们回房去怎样?”

      她想起未下凡前的事情后,曾经按着原来的习惯叫他重华,不过后来想到南冥和逐夜都是叫他“重华”,就还是改了过来。

      说完不等重华开口,就将手中的暖炉往身后的侍女手里一塞,弯腰就将重华横抱了起来,一路往殿内走着,得意大笑:“美人在怀,夫复何求!”

      不远处的殿宇之上,赶来看他们的南冥摇摇头,对身旁的逐夜道:“看来不论做仙还是做人,红妩仙君都不大着调。”

      逐夜上仙摸了摸下巴:“奈何我们的上一任天帝陛下就看上了这朵不着调的花。”说着随手一指,袖间飞出一张薄薄信笺,投向红妩离去的方向,“好了,现任天帝的手信也算带到了,你要不要去找上一任天帝陛下下棋?”

      他这么又是“现任”,又是“上一任”,绕得都有些晕了。

      南冥思索片刻摇头:“还是等重华身子再好些吧。”

      他们两人并未现出身形,只在殿宇上站了片刻就走了。

      殿内正把怀中的美人往榻上放的红妩觉出了什么,回头见只看到空中悠悠飘下一张纸来,接住了,玉色的信笺如同有灵性一般,等到了她手里,才浮现出一行字来。墨色的字迹挺拔健逸:一别无恙?

      重华在旁也看到了这行字,笑了笑:“是云璃么?”

      红妩点头,将信笺收到一旁的桌案上,回身压住他的身体:“陛下我今日要临幸美人,不准给我分心!”

      重华躺在榻上,硬是被她扯开了衣襟,笑得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陛下,等到晚间再临幸我如何?”

      十日后,由皇夫陛下亲自举荐的新任右相依例先来宫中拜见女帝。

      红妩瞪着那个一袭月白长衫的身影,半天憋出一句:“你是公的?”

      刚中了新科状元,又被举荐为右相,风头正健的当朝才子回瞪了她一眼:“微臣姓古,名越,表字珍珑,当然是个男子。”

      看女帝还是一副吃惊到久久回不过来神的呆傻模样,他只好蹙了眉,进一步解释:“狐仙没有性别,我可以化为女身,也可以化为男身。”

      这才总算合上了下巴,女帝恢复了万人之上的威严,抬了抬头:“你男身好看多了,以后不准再化成女身!”

      样貌堪称倾国的狐仙咬牙切齿地看她:“就算我是男身,你敢苛待先生,我一样不饶你!”

      御座上的女帝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他,兀自起身,喃喃自语:“静华哥哥的药喝了没有啊……”

      留下觐见的右相,径自走入后殿。

      若安三年的新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到来,除夕守岁的时候,整座皇城又下起了大雪。

      窗外纷扬的大雪中,红妩轻抱着身边的人,将头靠在他胸前:“静华哥哥……你答应我的一起守岁,今天总算实现了。”

      烛火中她一无饰物的发髻上,那根清素的玉簪闪出温润的光芒,她轻声继续说道:“你答应过等我三千岁时给我的礼物,也早就实现了。”

      重华低头轻挑了唇角,眼眸中一片温和。

      冷不丁一旁响起一声清咳,南冥敲敲身前的棋盘:“我说两位,卿卿我我的话留到没人的时候再说。”

      提了酒壶歪在一旁榻上的逐夜也醉眼迷离地附和:“对啊,我都觉得这酒开始酸了……”

      变身成了清雅男子后,在特定的人面前依旧很狗腿的珍珑,巴巴将一杯茶水放到和南冥对弈的重华手边:“先生渴了么?喝点参茶。”

      那边的东海龙王殿下自然也不肯落后,将茶杯硬塞到南冥手中,语气强硬,只是尾音泄露了刻意的讨好:“师尊,喝茶吧。”

      红妩忍了又忍,还是抓狂跳起:“你们在天庭中很闲么?怎么专挑这时候下来!”

      窗前静立的一袭青衫的人终于轻笑出来,回过头来:“也不算很闲,只是今日我让他们都休息了而已。”

      那笑容干净和暖,深瞳中还藏着点点促狭,一如当日她在苏州的留醉楼上,看到他对她抬头微笑,一瞬惊艳。

      祀朝若安三年之后,就是长达十年的南北割据。

      十年间南北朝相安无事,北朝的女帝和南朝的尚帝谨守着各自的诺言,不再宣战。

      两朝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七年前北朝的女帝诞下了一个女婴,名唤明瑞,乳名瞳儿,刚一出生,就获封皇太女。

      三年前,尚帝陛下偶染小恙,为了稳定时局民心,将十二岁的长子苏禾逸立为太子。

      同年,女帝与尚帝联姻,承诺当南朝太子继位之后,就将自己的女儿嫁与南朝新帝,自此两朝不再分治,南北归一。

      十年过去,不管红妩如何挽留,重华的病势还是一天天沉重起来。

      到了深秋,他已经很难起床,每日对瞳儿的教导也只能半倚在榻前完成。

      渐渐的,就连这每日两个时辰的授课他都难以支撑,数次讲到一半就俯身咳着讲不下去。

      瞳儿乖巧,不声不响地扶住他,眨着黑亮的眼睛:“父君是不是累了?瞳儿自己读书也可以,父君还是休息吧。”

      重华轻笑,勉力提起手臂揉揉她的额发:“父君还好,没有关系。”

      红妩下了早朝正撞见这一幕,在殿外看着,无声攥紧拳头,一滴泪水自腮边慢慢滑下。

      然而重华的咳血之症已经再也瞒不住,等入了冬,红妩特意把瞳儿送走,自己留下来陪着他。

      重华靠在软榻上轻咳,粉白的薄唇微挑了挑:“你也不用总陪着我,事务那么多。”

      红妩摇了摇头,拉起他的手。他的手一贯毫无温度,她用自己的掌心紧贴着,笑了笑:“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重华淡笑,深黑眼眸中是浅浅眷恋,印着似水流年。

      他们又在一起住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下起大雪,重华夜不成眠,咳了整整一晚,唇边不住涌出血丝,斑斑点点沾满了锦帕。

      第二日清晨红妩扶他起身梳洗,他轻靠在她怀中,脸色苍白如玉。

      全身已毫无力气,他仍抬头看她:“妩儿……”

      她低头轻吻他的唇:“静华哥哥。”

      他静静看着她,眸光温和。

      雪后他病情又反复了一下,甚至有精神起身陪她批阅奏折,在呈上的折子里写几笔票拟,一如往日般秀挺的笔迹,苍劲如竹。

      只是不等红妩喜悦起来,他却在一日午后再次倒在她怀中。

      这次再难回天,他醒后咳嗽不断,口中涌出的血染红了她手中的锦帕。

      红妩紧拥着他,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笑了笑:“静华哥哥,你又要丢下我了。”

      重华手指费力地摸到她的手,轻轻握住,轻咳着:“妩儿……我仍是……不放心你……”

      红妩低头轻吻他的眼睛和薄唇:“静华哥哥,我不想再看着你走。”

      然而她终究留不了,他卧床咳血不止,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几个时辰后,在她怀里逝去。

      合着眼睛,他宛如熟睡,红妩托起他的脸,将吻印在他淡白的薄唇上。

      谛墨和逐夜都到了,站在他们身旁。

      见惯了生离死别,也知道他们在不久后又将重逢,逐夜还是不忍地开口:“妩儿,他已经去了,不要太过悲痛。”

      红妩抱着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逐夜,凡人做得久了,我都快忘了我们还有来世。”

      是啊,他们还有来世。

      有谛墨和逐夜相助,千年的时光轮转,对他们来说只是数次分离,而后就可以再次厮守天界,永生不死。

      只是这千载的时光,她还需要承受多少次这样的分离?

      每一次看着他离去,每一次比剜心之痛还要痛苦百倍。

      谛墨负手在一旁看着,淡然开口:“天帝陛下法力还未恢复,每次转世都天寿不长,你如果不想看他先离去,下次我可以改命,让你比他更早离世。”

      轻摇着头,红妩回答得断然:“不……留下的那个人太苦,我不要他承受。”

      殿外哭着跑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瞳儿扑到床上,对着那个早已失去生命的身体放声大哭:“父君……父君……”

      她看不到立在床前的谛墨和逐夜,只是一味沉浸在父亲离世的悲痛之中。

      逐夜轻轻叹息:“明光这一世,也总算与重华有了牵绊。”

      当初在重华被红妩强行掳走时破体而出的幻影,是明光这一世仅存的灵力,那之后□□公主昏迷数日,再醒来之后终日恍惚,没多久就投水自尽。

      后来红妩产子,谛墨特地前来告知,将要投胎而来的,就是明光的魂魄。

      还在孕中的红妩听到后只是淡淡一笑,低头看着隆起的腹部,目光慈爱。如果上一世是他们辜负了她,那么这一世就让他们来还吧。

      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红妩微笑:“瞳儿,你要做女帝了,也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你不能再哭,再哭的话,你父君也会难过的。”

      明瑞眼里只有躺在母皇怀中的父君,那双紧闭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他的薄唇中也再也吐不出温和的教诲。

      她悲痛欲绝,抽噎着不肯停下。

      所以她没有发现,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母皇也静静合上了眼睛,失去了支撑的身体悄然滑落。

      若安十三年的冬天,北朝的女帝和皇夫在同一日驾崩。

      年幼的明瑞女帝仓促登基,虽然在古相的辅佐下,勉强稳定了大局,但她的稚嫩也注定了日后北朝对南朝称臣,并进而被归入南朝的命数。

      关于祀朝的画卷,终究会被揭过。

      对于天神来说,不过是又一个百年,弹指须臾。

      这一次,在□□湮灭之前,红妩觉得自己清楚地看到了,净池中无边浩淼的莲花,梅林中绵延不绝的十里冷香。

      还有那等在岁月尽头的,他们最终会有的静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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