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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莲心如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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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礼毕,自泰山回宫之后,京师就下起了雨,连连绵绵几天未断,弄得天气也阴冷起来。
红妩怕重华经受了舟车劳顿后的身体再出什么差池,不但把他安置在扶桑宫中休养,连自己也将诸如批阅奏折和面见重臣等事务都搬到了扶桑宫去做,日夜不离地守着。
不过她虽然气魄过人,硬是以女子之身开创一代王朝,却的确不是勤政守成的主。这天,重华在廊下软椅上合目养神,她在殿内就又发狠地甩出去一摞奏折,口中还怒骂:“内阁那帮蠢材!事事都要我来御批御批!我养着他们都是吃闲饭的么?”
旁边一群内侍个个噤若寒蝉,站得跟木桩一样,唯恐被迁怒了脑袋不保。
重华张开双目往那边看了一眼,撑着扶手慢慢坐起,走过去抚了抚红妩摊在桌案上的肩膀:“这才批过几封,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红妩正头晕脑涨,见他过来,拉住手臂人就蹭了上去,嘟了嘴十分委屈:“静华哥哥……你知道我最烦这些公文书卷什么的,看一封就够难过了,还要看这么多!”
重华无奈笑笑,在她身旁的软榻上坐下,拈起案头的一封奏折翻开来略扫了几眼,而后提起朱笔在折尾写了几个字,抬头冲红妩笑:“这样例行公事的折子,这么大致看下就可以了。”
红妩接过来一看,果然只是礼部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事,偏偏那个啰嗦成性的礼部尚书连篇累牍地说了不少废话,弄得一个折子几乎就有两个那么厚。
重华早又拿起了第二封奏折细细看下去,红妩一愣,轻挽住他的手臂:“静华哥哥……”
不是没想过让他来帮她,论到处置政务,只怕再也没有一人能比重华还要缜密高明。只是尚朝的国君是苏轻岚,重华若是辅佐了她,就是与曾经辅佐过的苏轻岚为敌。更何况她强自灭魏立朝已经逆天而行,如今若要重华来相助,岂不就是要他帮自己逆天?
重华脸色还是显得有些苍白,掩唇轻咳了一声,听到她呼唤,抬头看过来的目光却柔和,笑了笑:“只要多些耐心,不是什么难做的事。”
红妩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又用手覆住了他微凉的左手,下巴放到他的肩头,静了一静,才轻轻开口:“你会不会太累?”
重华挑了唇角:“莫非陛下怕我干政?”
这么一说红妩也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放到唇边一吻,眯起一双桃花眼:“莫说干政了……我愿博君一笑,拱手河山。”
于是在慕王苏醒后不久,自宫中批复下的奏折上就逐渐没了往日那肆意飞扬的御笔,而多了一个挺拔清俊的字迹,诸多安排严密妥善,分寸拿捏得极为纯熟。
当年慕王还是尚帝苏轻岚的幕僚时就有贤相之名,若不是半途杀出个女帝将其夺走,如今尚朝的开国宰辅必定是非慕王莫属。如今看了这样处理政事的章法,不用明说,满朝臣工也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肩上的重担轻了不少,但是红妩却一刻也没闲下来,一直陪在重华身边。他的身体仍是不好,又每日操劳思虑,咳声就没断过,脸上的苍白也不见褪去。
红妩心疼得不行,趁重华又将一厚摞奏折批完,上前抱住他的身子,轻轻依偎在他肩头:“静华哥哥,休息一下吧,我怕你累着。”
握住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重华回头笑笑:“还好。”
红妩拥紧他的腰,抬头在他面颊上轻吻一下:“我才不听你这么说。”顿了一下,她小声嘟囔,“你若是再出了什么事,这江山还不如不要了。”
重华不由失笑,拉过她的身子看她:“妩儿,既然已经建朝立国,若再轻言退缩,就是弃举国子民于不顾。”
何止是建朝立国,她是天庭上仙,却动用仙力在这战乱之中称霸一方,这番举措已经是逆天乱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九天之上何时会降下雷霆千钧。
这么想着,目光中却没有流露一丝动摇,而是又在身前的人唇角吻了一下,执起他修长的手放到唇边轻轻磨蹭。将重华从桌前拉起,红妩一边把他往内室带,一边回头笑得媚眼如丝:“那么在我守护举国子民之前,静华哥哥要不要给我点奖励?”
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重华有些失笑:“方才刚说过怕我累了,难道这样不会累么?”
休息一阵后,红妩令御厨熬了燕窝粥送到房外,自己亲自出去拿了端到床前,却又抱着碗死活不松手。重华无奈,只有任由她一勺勺喂给自己。
结果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嘻嘻笑着去摸重华的脸颊:“这才是男宠嘛。”
重华摇头轻叹,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无可奈何。
这么日夜厮守在一起,红妩故意不去理会天庭,重华也闭口不再提逆天,只是悉心帮她治理朝政。
因为之前几番动荡,祀朝建国后政局一直不大稳固,红妩虽然用铁血手段压制住了,但也埋下了不少隐患。重华接手后不过两三个月功夫,就帮她理清盘根错节的关系,处理掉了几股暗流势力,朝廷为之一清。
不知不觉盛夏转凉,苏轻岚遣来使者提出两国择地会盟。
一年多来祀朝和尚朝边境自然是少不了战事的。不过双方都没有一举消灭对手的胜算,苏轻岚又将金陵城守得固若金汤,两军相遇,只是交锋过后就各自退守,但即使这么零星的战乱,也不利于两国休养生息。苏轻岚主动提出和谈,怕是想要结束这样有弊无利的交战。
红妩看了呈上来的文书,冷笑一声,休战是可以,不过以苏轻岚的手腕,不从祀朝这边捞些好处是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这次会面,少不了勾心斗角。
重华正巧也才一旁,从红妩手中接过文书翻看了沉吟不语,等红妩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才抬头笑笑:“妩儿,我陪你去如何?”
红妩呼吸微微一窒,却又不露声色地掩饰过去,揽着他的腰一笑:“有美人相伴,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将她神色都看在眼里,重华也没有再开口,而是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微凉的薄唇极温柔地掠过又移开,红妩自然恍了神,双目放光:“静华哥哥……”
接下来就是一番依偎缠绵,红妩被眼前美色迷得无暇顾及其他,文书和奏折早扔到了一边。
几日后两国将会盟定在扬州,那里虽属江北,但却是苏轻岚兵马驻守之地,红妩看了拿回来的文书之后微微一哂,答应了下来。
既然是尚国的地界,红妩就没有不带随行护卫的道理。到了会盟当日,祀国最精锐的京畿营一万轻骑兵临扬州城下,扯开的旌旗蔽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围城歼敌。
那边苏轻岚倒是大方地打开城门,门外一身黑甲肃立迎接的还是一个熟人,傅越杭。
红妩自己骑了马,一身戎装,飒爽潇洒,望上去不像帝王,倒更像一个阵前的女将。
在迎接的队伍前翻身下马,红妩笑吟吟地用目光扫过傅越杭那总缺乏表情的脸,转身又到身后的马车前揭开帘幕,俯身向里面的重华低声道:“静华哥哥,此处你还是不要出来了,再休息一下。”
重华轻摇了摇头,扶着她的手下车,抬头向傅越杭微笑:“傅将军别来无恙。”
红妩事先并没有说明随行的还有慕王,傅越杭显然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重华,微愣一下才抱拳:“一切还好,谢……先生。”
也不怪他在人前失口,在红妩夺走重华之前,傅越杭已经叫了三年的“先生”。那战场乃至侯府中的朝夕相处,眼前的这个人在他心中早就是根深蒂固的淡雅军师,而不是此刻从敌国而来的辅政王爷。
红妩脸上一直带着轻佻笑意听到这句后立刻挑了眉:“哦?傅将军接下来准不准备唤我‘顾将军’啊?”
眼神随即冷凝下去,傅越杭拱手俯身下去:“奉我陛下之令恭迎女帝陛下座驾,请随末将入城。”礼数周全之至,态度却冷淡得很。
红妩不以为意,摸着下巴:“看傅将军说的,好歹我们也算有同袍之义嘛。”说着还是将重华扶到马车上坐好,自己上马扬了眉,“有劳傅将军了。”
一万精兵自然是不能带到城里的,红妩点了五百亲卫随自己入城,其余的则驻扎在城外。进了扬州城后被带到安排好的驿馆,稍作休整之后,晚间就要去赴苏轻岚的接风宴。
结果到了申时,前来迎接的却并不是鸿胪寺丞,而是一个微胖的太监,看那衣饰品级,竟然是尚国的内廷总管。
想必也是认得重华的,那内廷总管在宣读了苏轻岚的谕旨之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只不大的白色瓷瓶,交予红妩的近侍,笑道:“王爷近来可好?陛下甚是挂念,这瓶药丸是按着王爷昔日在侯府中服用的药方所制,聊表陛下对王爷的心意。”
虽然只是小小一瓶药,但重华最清楚这药丸如若没有一年的功夫是制不出来的,绝非是苏轻岚听到重华随行后仓促准备,怕是一直都命人做了带着的。从重华被红妩带走,已经两年有余,苏轻岚却还在身边备着他常用的药物,这般寄怀关心,只怕已经不能用一句简单的“挂念”来解释。
重华笑笑,从近侍手中将药接过来:“请安公公代我谢过陛下。”
安公公带笑躬身:“王爷多礼了,哪里敢称谢。”
他还待再说,红妩的手臂却早伸了过来挡在两人之间:“只怕尚帝陛下已经等急了,还请安公公快些带路吧。”
安公公识趣先行告退出去,等红妩整顿车马。
房内重华掩唇清咳,笑了笑:“妩儿……”
知道他想说什么,红妩挑眉回视过去:“怎么?就算是旧主公,也不能在我面前卖弄跟你的关系!”
简直就是小孩子独占什么心爱之物的神态,分外理直气壮。
重华轻笑着不与她计较。
不过这个接风宴苏轻岚没有设在朝堂之上,而是摆在他下榻的别苑,曲径通幽处一座临水的小亭之中。
到了这种地方,红妩也不能再带着大批护卫,只领了近侍和两名暗卫进去。苏轻岚一身青衣缓袍,早就在亭外等着,见到来人微微地笑道:“女帝陛下,慕王陛下。”
那随意的语气和神态,如果他唤出的不是现今对方的身份,就仿佛还是在金陵的侯府之中一样。
红妩逐渐走近,这个她侍奉过几个月的主公才是天命的江山之主,倘若不是她强用神力逆天而行,只怕这天下早晚要尽归在他麾下,享数百年安定。
一点点挑起唇角,露出张扬笑意,红妩看住他的眼睛:“尚帝陛下,别来可好?”
苏轻岚侧身抬手,唇边的笑容不见分毫变化:“两位陛下请。”
不大的圆桌上只摆了几碟精致小菜,还有一壶温着的酒,芳香气味飘来,正是江南特产的黄酒。
请两人坐下,苏轻岚先提起酒壶给桌上的细瓷酒杯斟满:“江南潮气重,先驱驱寒。”
红妩是战将之身,行军疾奔数日还能神采奕奕,这娇贵到需要在初秋里驱寒的当然不会是她。眯起双眸并不去端酒杯,她冷冷一笑:“尚帝陛下倒是有心。”
倒是重华执了面前的瓷杯,垂眸浅啜一口:“多谢尚帝陛下。”
苏轻岚笑笑将酒壶放下,手指微扣身旁的桌面,突然缓慢开口:“寡人放肆了,可否在用膳之前,请慕王陛下为寡人抚琴一曲?”
小亭的一角早摆好了一架七弦琴,红妩还以为他安排了琴师助兴,没想到是作此打算。还没等她回绝,重华轻抬了眼眸,颔首道:“好。”
一向清明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恍惚,苏轻岚舒口气笑道:“多谢陛下。”
起身坐到琴身之后,重华冲苏轻岚微微俯身,修长手指拨上琴弦。清幽的琴声衬着亭外水光月色,一如细语低叹般传开。
红妩将衣袖甩开冷笑道:“尚帝陛下和陛下的将军总管们似乎很是思念寡人的皇夫啊,自入城之后莫不是嘘寒问暖的。”
对她这么明显的讥讽,苏轻岚只是一边和着琴声轻轻击节一边答道:“那是应当的,慕王陛下在寡人这里时深受爱戴敬重,此番故人重见,难免会情不自禁。”
红妩听得更加火冒三丈,握住放在桌上的手:“尚帝陛下这时候提起旧日情谊,是想责怪寡人反叛而出、不仁不义么?”
她把话说开了,苏轻岚也不再遮掩,抬头一笑:“的确是有人私下里议论过此事,不过寡人却不是这么想的。”微顿了顿,他接着道,“今日我最后悔的,并不是那天在喜宴之上放走女帝陛下和慕王陛下,而是当年我未曾及早发觉女帝陛下对慕王陛下的情意,为你们指婚。”
红妩一愣。如果当年苏轻岚没有将重华指婚给□□,而是准了他们的婚事,那会如何?那她或许就不会不惜逆天改朝换代,不会把重华强行掳走,而是助苏轻岚一统天下,此刻说不定会是百姓传颂的贤相夫妇。
只是……没有人比她再清楚天命有多么可怕,将□□指配给重华,真的是苏轻岚的失误?不对,那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数,如果没有一个人来逆天改命,那么无论如何,重华总会和□□结为夫妻,一世恩爱。
还有,她是到地府找谛墨查过的,虽然神明转世后生平并不写在生死簿上,但地府中仍有记载这种东西的地方。那金色的纸笺之上写得很清楚:天帝重华,转世为尚朝宰辅,开朝立代,年二十六病卒。
那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天命,重华在尚朝立国一年之后,就会因辛劳病故。
他们的沉默中,悠远的琴声戛然而止。
红妩忙转头去看,就看到重华一手撑着放琴桌案,合着目的脸色一片苍白。
红妩起身去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完全慌乱:“静华哥哥!怎么了?”
没有回答,那不知何时苍白至无色的薄唇间蓦然渗出一串殷红血珠,一滴滴落在他的白衫之上。
红妩只觉得手足都已经僵硬,抱住那脱力的身子,颤抖着去摸他唇侧的血迹:“静华哥哥……”
胸口不住起伏,苍白脸色也越发黯淡,重华却压住轻喘,艰难开口:“封住……我的心脉……”
红妩一愣,无暇多想,指出如风,封住他胸口大穴。
苏轻岚也早冲了过来,在旁急问:“先生怎么了?”
红妩脑中纷乱如麻,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回头盯着他的脸:“静华哥哥怎样,尚帝陛下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若是心疾复发,疏通经脉尚且不及,重华怎会让红妩封住他的穴位?他苍白神色,唇角那过于艳红的鲜血都表明,他根本不是犯了旧疾,而是身中剧毒。
“在尚帝陛下的行宫中,喝了尚帝陛下的酒,却中毒吐血,难道尚帝陛下不清楚么?”眼中凝聚的冷意几乎溢出,红妩一字一顿。
那目光冷酷之极,偏偏又从深处透出绝望,苏轻岚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才道:“寡人怎会加害先生,更何况如果先生在寡人的行宫中出了什么事,寡人绝对难辞其咎。”说着看红妩的脸色缓和一些,才续上,“现在要紧的是赶快让御医前来诊断,看有没有办法能替先生解毒。”
红妩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但那个人就靠在自己怀中毫无声息,她需要竭力才能压制住几欲失控的恐惧,根本再无余力去想其它。用仅剩的神志做出判断,她冲苏轻岚点了点头。
苏轻岚略微松了口气,忙回头吩咐内侍去请御医。
红妩不再看他,只是紧抱着重华,低头在他紧闭的眼眸上轻吻,低唤近乎破碎:“静华哥哥……”
不远处苏轻岚身体轻轻一震,回头看向她,那一贯清明冷静的眼中多了些深意。
他并非好色之徒,但他从未否认曾对这个女子有渴望。这样明丽照人的女子,有着火一样横扫一切的艳色,足够激起所有男人追逐的本能。当初匆忙安排慕先生与□□公主完婚,他不是没有其他打算,以为如果绝了她的念头,也许自己会有些机会。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之前的那些私心有多么可笑。为了慕静华,顾红妩不仅能够倾覆半个天下,她还能够倾覆整个天下。
红妩紧紧抱着那越来越冰凉的身体,直至将他放在床上,还是牢牢握住他的手,将冰凉的手一直贴在脸上。
毒素被暂时控制在心脉之外,御医在诊过脉后仍未查明是何种毒药,只能用银针再一次封上他的穴道,速去研讨对策。
床边的人都散了,只剩下红妩还一遍遍地摩挲他的手。重华轻咳了一声微微张开双目:“不要为我和尚朝开战……”
红妩侧头轻吻他的手心,努力挤出笑来:“你若好了……我就不为难苏轻岚。”余下那半句她没说。若是不好了呢?
重华没有追问,只是将目光柔和地扫过她的面庞:“妩儿……你长大这么多了……”
红妩浑身一震,勉强想要笑,却连动一下唇角都办不到:“静华哥哥……别再让我看着你走……”
不知是不是前两次的离别太刻骨铭心,现在她已经敏感如斯,连短短一句话都能勾起伤怀,重华看着她,不由侧头轻咳了一声。
凑上去细细吻他苍白无色的薄唇,红妩用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触流连,本应是亲昵暧昧的动作,却不知为何带着隐隐哀伤。
再没从床前离开,红妩一直守到长夜过去,天色将明。重华的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待到深夜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当淡白的日光驱散了薄雾,红妩以手指点向重华额前,施下定魂咒,而后抱起他走出门去。
苏轻岚同样是一夜未眠,看到她怀中毫无声息的人后全身一震,脸上的血色尽数消褪。
目光转向他,红妩脸上再无一丝表情,只是开口:“我们回祀国,三日后如果静华哥哥再不醒来,我会出兵。”
苏轻岚深吸口气,说出的话却是:“先生体内的毒性还能否压制得住?还是留在这里不要奔波为好,我让太医全力寻找解毒之法!”
红妩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低头轻吻了吻靠在自己肩头的重华,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静华哥哥,这次我一定要救回你。”
那笑容带着些无法言传的缥缈,苏轻岚突然生出种错觉。她不知是穿过了多少年的光阴,也不知是怎样从碧落追到黄泉,才能这样拥着那个人,在他的唇上印下这个吻。
擦过他的身体,红妩抱着重华一步步走出去。
赶来接他们的侍卫和亲兵早就侯在府外,红妩将重华抱上马车,简短下令:“让良护过来。”
良护还是她在苏侯府时用过的小厮,她称帝之后特地让人去金陵将他找来。那时他因为曾被敌国女帝使唤过,已经被莫须有的理由赶出了尚国皇宫。
良护越众而出,虽然不知道红妩要他做什么,不过也觉察到了此时的氛围异乎寻常,低低应了声:“陛下。”
红妩冲他点头:“你替我赶车。”说着对身边的护卫和内侍下令,“你们一个都不要跟来。”
她放下车帘,令良护将车赶向城外,苏轻岚并未派兵前来阻拦,一路都还顺遂。
出城之后,红妩确定车后没有什么人跟随,低声开口:“良护,今日之事,你不要向任何人说起。”
车前的良护愣愣,尚未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眼前的景色竟然突兀改变。没有任何的过渡,城郊的绿树浅溪,就变成了庄重辉煌的宫殿,一砖一瓦熟悉之极,正是祀朝皇宫中的扶桑宫前。
还没等他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红妩已经抱着重华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回宫中。
一干内侍和宫女仓促跑来跪迎。红妩快步进宫将重华的身子放在床榻上躺好。这具肉身中毒已深,如若不是她强自用定魂咒将魂魄禁锢其上,只怕此刻躺着的人已然气绝。
俯下身轻吻那苍白若雪的薄唇,传来的温度冰冷一如几百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却不肯放过,一点点眷恋流连。
良久才抬起头来,她对上一旁良护的双目,微挑了唇角:“良护,三日内你可以代行我的所有权力……替我守住他。”
红妩将从不离身的那柄短剑抛到他手中,抬头望向阴沉的天宇,衣带无风自动,身形直冲天庭。
九重玉宇急速从身旁掠过,越往上去,天际越发辽阔,同时也越发得冷,寒意彻骨。
在这天庭之中,对于重华的事,知道得最清楚的不是现在身为天帝的云璃,而是逐夜。所以她的目的地不是凌霄殿,而是距离凌霄殿不远的清泠府。
被她的仙气惊动,南冥站在府邸前,脸露诧异:“红妩……这是怎么了?”
红妩没有时间跟他解释,只是按下云头,急问:“逐夜在哪里?”
南冥一愣,尚未回答,身后的院落中就踱出一个身影,正是一身黑衣的逐夜。逐夜目光一派淡然,慢慢开口:“你如今总算知道急着找我们了?”
红妩对他的讥讽视而不见,握紧了拳头:“我要知道怎么才能救静华哥哥。”
注视着她的眼睛,逐夜冷笑了一声:“救什么救?总归这一世死了,还会转生到下一世,再等着不就好了?”
红妩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低下头突然开口:“我知道,你怪我最后没有陪在他身边对吧?”语气平静之极,可是压抑的声线里却带着颤抖,“你们都觉得我应该陪着他的……可是我陪着他又能做什么呢?看他渐渐衰弱下去?看他那样痛苦地一点点耗尽神力?然后再等上三百年?等他和别的女子度过三世,再等他回来?”
“你们怎么那么肯定,我能再一次承受住这些?”这是逐夜认识她之后,第一次见她失控地嘶吼出声。双目染上疯狂的赤红,她扬起唇像是笑了,吐出的语句却像是在深海的水中浸过一般,冰冷得近乎绝望,“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不要再看着他离开……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你们全都不准?诸天的神佛、地上的凡人,连天命都不准……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那一世错过他了而已……”
赤色的眼睛中缓慢流下两行鲜红血泪,滑过她带着笑容的脸颊,这情形可怖无比。
飞快和南冥对视了一眼,逐夜立刻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断喝一声:“红妩!”同时将一道纯正仙气打入她仙元中。
红妩手腕上很快就传出一道凛冽无比的气息,几乎震开逐夜的手,不敢有丝毫懈怠,逐夜将仙力源源不断输送过去。
她赤红的双目这才逐渐恢复清明,逐夜略松了口气,再开口就是严厉无比的口气:“若是再放任你的仙力在体内暴走,下次你就会入魔了!”
红妩也不去看逐夜,只是低头笑笑:“入魔了又如何?入魔了就不用再管什么天庭律例,只用带着静华哥哥走就可以了……”
逐夜带气看着她,又和南冥对视了一下,叹了口气:“虽说重华交代的不是这个时机,但我还是问你一句,你真的要救回重华么?无论要你做什么?”
这才抬头看向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中终于泛起波澜,红妩笑了笑,眼泪却接着掉了下来,和在方才的血泪中,沾湿了她大半的脸:“我可以……只要静华哥哥能回来……”
握着她的手腕不曾放开,逐夜叹息出声:“总归是劫,躲不开过不去。”边说拉着她飞离清泠府,“我带你去。”
冲破天界的结界,逐夜带着红妩一路向西,竟是向着昆仑山的方向飞去。
他的神力远在红妩之上,腾云术施展出来就比红妩快上许多。不大时候,巍峨连绵的群山映入眼帘,掩映在云雾中的山峰上白雪皑皑,比仙界的璀璨奇景更多了些肃穆清净之感。
昆仑山是仙家清修的场所,每座山中都有仙气缭绕,但却仍能分辨出其中一处峰顶的雪色楼宇中,那清正无上的纯澈法力是上古遗神独有的。
没通过仙童引见等繁文缛节,逐夜直接冲破结界,带红妩降在雪宫之内。殿宇被他震得簌簌作响,一个清冷的声音也传来:“逐夜,你倒真会惹人厌烦。”
雪色的身影出现在殿堂之中,雪涯原本毫无波澜的表情在看到逐夜身旁的红妩后倏然变幻,皱眉上前几步:“她来了?”
逐夜笑笑,话中的意味不明:“是啊,她来了。”
看着红妩,雪涯蓦然笑了笑,绝色容颜一时间映衬得满室白雪都暗淡无光:“比预先所定的早了一百多年,还算不错。”
红妩不知他话中所指为何,想到还在凡间的重华,急着开口:“你有什么办法能救静华哥哥?”
雪涯蹙眉看着她,摇摇头:“救什么慕静华?那不过是重华转世的凡人而已,若要救的话,自然是要将重华救醒。”
“你应该知道,”在一旁淡淡开口,逐夜也看向红妩,“凡间的慕静华天寿已尽,即使是你逆天改命,也逃不过他命中注定的劫数,所以才有他这次中毒无解。你强行施下的定魂咒也只能保他三日魂魄不离体而已。三日之后,若他的魂魄还在□□内停留,则会损及元神……红妩,你上天庭前就应该已经明白,慕静华已然无救。你现在所要选的,只是救醒重华,或者等他魂魄重新转生,再去凡间寻他。”
红妩心中纷乱异常,自看到重华中毒倒下那一刻就完全失了心智,此刻吸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总算有些什么被她理清,她闭了闭眼睛才问出来:“你们是说,静华哥哥的真身,还能苏醒?”
“是的。”逐夜唇角勾出一抹笑意,声音清晰,“重华的真身并非一睡不起,还有一个方法能令他醒来。你也知道的……就是得道修成仙体的净水红莲之心。”
的确,她曾听雪涯提起过,说将她的心肝挖出来,就能救重华。只是这句话被雪涯说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重华更是闭口不谈,直至最后力竭沉睡,也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要用她的心的意思。
红妩恍惚了片刻,笑了笑:“只要能让静华哥哥回来,让我做什么都行……不就是挖一颗心嘛,你们怎么不早说?”
逐夜微眯了双眸:“你可知道,重华是不愿让你为了他挖心的。即使如此,你也要救他?”
“静华哥哥不愿的话,就让我自己来动手,我是甘愿的……”红妩仍是笑笑,随手一挥,仙力凝结成一把匕首,就要向自己胸前刺去。
逐夜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又叹了口气,却不再看她,而是向殿内开口:“如何?重华,这朵莲心,已经是你的了。”
红妩就这么握着那柄匕首,看着殿内走出一个熟悉之极的身影。饰有暗纹的白衣繁复之极,低垂的眼眸无喜亦无悲,抬头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中除却悲悯,再无其他。
看着那道在雪色殿宇中显得有些缥缈的身影,红妩只呆愣了片刻,突然挣脱逐夜的手跑了过去。
伸出手不大确定地触碰到他的手臂,当碰到衣料后她就松了口气,再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身体,将头埋到他胸前,片刻后才稍稍松开,抬头看他:“静华哥哥……你回来了?”
重华轻轻点头,眼中还是没有什么情绪,却向她温和笑了笑:“下界那具肉身昏迷之后,我就暂时回来了。”
红妩贪恋地注视着他的容颜,拉住他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她笑了起来,不再是到了天界后总带了三分讥讽的笑容,而是当年在顾府中一样纯然的笑靥,灿若春花,满是毫不掩饰的恋慕。
凑过去吻了他的唇角,她笑着看他:“静华哥哥,我的心,你拿去用吧。”
按在她胸前的手没有动,红妩也一动不动地看他。
仿佛只是一瞬间,剧痛传来得毫无征兆,那修长苍白的手指带着术法的淡白光辉,深深没入她的胸膛。
心脏被攫取的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喊声穿透了喉咙,接下来的疼痛却更甚,那跳动的血肉被强行扯离,撕裂的声音如此清晰。
被光芒包围着的红色心脏离开身体后就在重华的掌中恢复成一颗纯白的丹珠。
前所未有的寒意包裹住全身,她意识渐渐失去,在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她感到身体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看着那个倒在他臂弯中的红色身影,逐夜轻叹了一声,问重华:“莲心是拿到了,不过等这丫头再醒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对你没有了执恋之心,到时你准备怎么办?”
重华低头看了看掌心隐隐泛着绛红光芒的丹珠,那椭圆的形状酷似莲子,正是脱自净水红莲真身的莲心。
抱起红妩的身体,他笑笑:“如果她对我再没有执念,那就请你代我照看她。”说完,他就这么抱着红妩转身走向内殿。
逐夜看着他将要消失的身影,突然开口:“重华,我直至此时还是不懂,如果这样费尽心力,却还是落得孤家寡人的结局,我真不知你这天帝,做得有什么趣味。”
重华只微顿了一下,就继续走去,没再停留。
等逐夜跟随他们进到内殿,重华和雪涯早就不见了踪迹,只留下被放置在地上的红妩,安静躺着,还未恢复神志。
虽然胸前并没有伤口,但生被剜去心,此刻的红妩,千年修为毁于一旦,脸上只余下一片苍白,在满地的雪色中单薄如纸。
指尖凝聚出黄色光芒,逐夜点向她的额头,轻叹:“也到了该给你解禁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