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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绝世宰辅 ...

  •   凡间数十载战乱,在最初的草寇流窜、诸侯纷争之后,已经隐隐有三分天下的气势。

      北有挟魏朝末代幼帝自封正统的韩王吴泽;南有收复了百越,自成一统的齐氏王朝。然而最有望一统天下的却是占据江东富庶之地,粮草兵马最为充足的伯远侯苏轻岚。

      说到这位年纪轻轻的苏侯爷,不管是北地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是南方卖唱的盲乐师,都能来几段他的逸闻趣事。

      譬如他是如何在二十岁的年龄上接过风雨飘摇的家业,用了不到一年时间重振家族,令族内上至七十岁的老叔伯,下至十五六岁的侄孙都对他俯首听命,再无二心。

      譬如他是如何以不到三千骑兵迎击了韩王的五万荡寇大军,仅以半数伤亡就换来韩王军的溃败。此后更是一战成名,连克强敌,不足三年就稳固了江东大片疆土,使得韩王再不敢轻言渡江。

      再譬如他是如何请出了被江东军奉若神明的军师。大雪纷扬中,他在军师隐居的山谷前跪了整整一晚,膝下冻伤,一条腿几乎不保,才换来军师出仕,跟随他回到江东,忠心辅佐。

      但是,现在这位苏侯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却不再是这些,而是他领兵到苏北剿匪,山匪在不敌之后投降归顺,他对收至麾下的匪首亲自授予将印,以示倚重信任。

      事情若到这里也就罢了,以苏侯的宅心仁厚,这样归顺了愿效犬马之劳的匪首也不是一个两个,不值得拿出来大说特说。然而,这位被封了将军的匪首,却是个女人。

      不管是生得如何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如何能统领数千穷凶极恶的山贼土匪的女人,她终究还是个女人。

      把一个女人封为将军,这样的事情,放眼天下,还真就喜欢剑走偏锋却偏偏还能让人信任佩服的苏侯做得出来。

      所以当苏侯领着这位新晋的女将军回金陵的那天,闻风前来围观的金陵百姓把城门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远远看到苏侯的黑色旌旗自远处飘扬而来,所有人的脖子都不约而同地伸得老长,无非是想比别人更先一步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女将军。

      但苏侯的兵马行得不急不缓,乡亲们把脖子都伸得酸了,也只远远看到苏侯的马旁除了总跟着的傅将军,还有一个身着铠甲的人影。

      瞧上去也不是虎背熊腰,反倒有些纤瘦的样子,该不是那个母大虫吧?

      乡亲们于是越发睁大了眼睛瞧去。

      城外行军队伍正中的马上,苏轻岚看到了城里那黑压压挤过来的人头,不由笑着转头向身旁的人道:“这恐怕都是来看你的。”

      抬手掩唇笑了笑,那人语声清脆,一张脸上笑意盎然:“那只怕大家伙要大失所望了。”

      看着她的笑容,苏轻岚也禁不住轻叹着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你这样的人,为何会选了这条路。”

      那人眉梢一扬,接过话来:“哦?不说‘这样的女人’而是‘这样的人’,我能看作是苏侯收起了对我的轻视之心么?”

      尤能清晰记起狭路相逢的那一战,苏轻岚不由苦笑:“顾红妩顾将军,我哪里敢轻视你。”

      说话间车马已经行至城门之处,抬起手摘下饰了红缨的头盔,任一头青丝瀑水般披散,红妩对着挤在城口处攒动的人群嫣然一笑,于是原本还熙攘喧闹的人群,霎时间鸦雀无声。

      颇有兴致地将身子转了两圈,向两侧的人群都微笑示意之后,红妩才收回目光,继续跟在苏轻岚马旁悠悠前行。

      被他们抛在身后的人群在寂静了片刻后,猛然炸响比前一刻还要喧闹得多的声音,被挤在后面一个没看到的矮个子心急地拍自己前面的同伴:“看清了?看清了?那母老虎相貌太吓人?”

      他同伴不知意味地干笑两声:“吓人,当然吓人……比万花楼的头牌姑娘还吓人!”

      那矮个子还没听清,忙问:“什么?头牌姑娘怎么了?”

      他同伴大喊一声:“我说比万花楼的头牌姑娘还漂亮得吓人!”

      听着人群喧哗,红妩倒像是颇为享受,又跟苏轻岚开口:“都说苏侯慈悲爱民,果然这里的百姓都给苏侯惯得没大没小了。”

      苏轻岚微笑:“自古民贵君轻,我只不过是仿效古时贤君治国罢了。”

      又是一笑,红妩却突然一抽马鞭,胯下战马利箭般射出,当街抛下大队人马就去了。

      这番举动甚是无礼,一旁的傅岳杭皱眉向苏轻岚低声道:“侯爷……”

      苏轻岚摆手笑道:“山野习气也总比心机深重强……暂且随她去吧。”

      未进城之前,这个女子曾挑着眉问他是不是对她去了轻视之心,他不否认,在未跟她交锋之前,的确是有。

      早就听说苏北一带的匪首是个女子,他未见之时就先去了对敌人的三分敬重,也就是这三分轻视,让他自领兵以来,差点首次尝到落败的滋味。

      那个在山谷中短兵相接的雨夜,他领兵想要趁雨突袭山寨,却在半路中就被冲出的兵马团团围住。

      一贯只是逞凶斗恶匪徒当然不敌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精兵,那穿梭在战团之间的红色身影却夺走了他所有的目光。长刀刺出绝不落空,凛冽的刀法和精湛的骑术,以及那统御全局的气魄,全都出乎了他对一个女子的预料。

      苦战一夜,仗着士兵的精锐,他才勉强突围而出。

      第二天从山寨中就送来了归降书,他打开来看,秀挺却不失潇洒的蝇头小楷工整地书写着对苏侯的仰慕和效忠之意。

      明白了那晚的战斗只是展示实力之用的噱头之后,他心中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剿匪本就只为边境安定,他真的不想在这种地方耗费太多的兵力,而她的投诚,正是他所乐见的。

      只是他却没想到,双方议和之后,那一日一身朱红衣衫走到他大帐中的女子,面容上的笑意竟能令满眼春花都失去颜色。

      即使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如此容貌,想要求一个优裕的生活都易如反掌。他的不解很快问出口,对面的女子却只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只是不甘做男人的附庸而已。”

      在营房外勒住了马,苏轻岚转头向傅越杭道:“顾将军住在营房中恐怕不便,还是先住在侯府中,等另起了府邸再搬出。”

      傅越杭抱拳应下,却还是想到,来了之后直接安排住在苏侯府中的,除了军师之外,就只有这位顾将军了。

      苏轻岚说完之后沉吟了下,接着问:“先生去白梅山庄炼药,几时回来?”

      傅越杭回复:“听方才禀报,明日午时即可返回。”

      苏轻岚颔首:“那么小心护卫,明日午时你跟顾将军一同和我到城门外迎接吧。”

      知道苏侯待军师一直以师徒之礼般敬重,这次恐怕是要赶在通告三军之前为军师引荐顾将军了,傅越杭俯首答应。

      这晚红妩就在侯府的厢房里住下,原本赶了几天的路,以为第二日可以好好休息,谁知道才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来不及好好梳洗就被苏轻岚差人拽到了府外。

      骑在马上往城门处走,她还哈欠连天,看得傅越杭终于按捺不住,小声提醒:“在众人之前,顾将军还是要顾及点礼仪。”

      他显然低估了红妩脸皮的厚度,只见神情懒散的女将军将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斜睨了过来,懒洋洋开口:“所谓礼仪不就是要做得好看点而已,我怎么做都好看。”

      傅越杭被噎得不轻,这位一贯以好脾气著称的苏轻岚的左膀右臂,没忍住破功了一次,颇有些恶狠狠地说道:“只盼先生回来后能制得住你。”

      本以为红妩还会反驳,没想到她双目倏地睁圆:“我们这是要去接先生?”

      傅越杭一愣,随即问:“去叫你的小厮难道没说?”

      “我没留意听!”干脆利落地回了这么一句,双腿一夹,红妩催马去赶行至城门外的苏轻岚。

      打马赶到城门外,正看到苏轻岚下了马,在一辆停在门口处的马车前弯下腰去扶着什么人。

      猛地勒住缰绳,她在铠甲和兵刃的间隙里,望见了一抹白衫。

      苏轻岚扶着那个人的手臂恭敬引他下车,语气敬重:“慕先生……”

      她从马上滚落下来,又跌跌撞撞爬起,刚走两步,又被腰间悬着的长剑绊倒,就索性扔了碍事的剑。

      一路大步走过去,她终于在他们面前站定。

      目光穿过苏轻岚的手,她望着他的身影,极轻地挑起了唇:“苏侯,这位先生是谁,怎么不给我引荐一下?”

      被面前的场面震得一时缓不过来神,苏轻岚顿了顿笑:“顾将军是不是连日行军劳累?怎么跌倒了?”

      眼睛锁住他身旁的那道身影,她连看也不看苏轻岚一眼,重复了一遍:“请苏侯为在下引荐下这位先生。”

      苏轻岚清咳了一声,不好再谈其他,仍是执着那人的手,恭敬介绍:“这位是慕静华慕先生。”

      “江左华佗,圣手玲珑心……”一字一字说着,她如同用尽了全身力气,高高挑起唇,“慕先生,幸会。”

      波澜不惊的黑瞳望过来,红妩看着他轻勾了血色淡薄的唇角,微微垂睫:“顾将军,幸会。”

      只是一句话,红妩却觉得心血仿佛被抽干了一般,连身子都禁不住一抖,勉强笑道:“慕先生……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呆蠢,忙补上一句:“也不是说相貌很像,只是性情神态……”

      似是觉察到她的尴尬,那垂下的眼睫又抬起,望向她的脸上,眼底掠过一丝不忍,他温和笑笑:“顾将军早起尚未用膳吧,对身子不好。”

      淡淡一句话,是为她的失态开脱,也是温柔叮咛,亲和的态度无懈可击。

      红妩却还是呆愣,直直看着他的侧颜,连话都不知道去接。

      总算苏轻岚看出些端倪,清清嗓子开口:“城门外风大,若有什么话,咱们回府中再说如何?”

      那人笑了笑点头:“多谢苏侯体恤。”

      红妩忙跟着说:“好,好……风大吹坏了身体怎么办?”

      她今日真是大失常态,绝不是一句“尚未用膳”就能解释的,苏轻岚看着暗暗摇头,把扶着的人又请回马车内安坐,上马开路回府。

      到了侯府中,自然又是一番寒暄,苏轻岚设下了简便的宴席,除他自己之外,只有傅越杭和红妩陪坐,菜品也都是一色清淡,以茶代酒来给自家军师接风。

      红妩自从城门口后那一出之后,也没有再做出什么离谱的举动,只是陪在一旁,总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也一直落在苏轻岚执手殷勤相待的那人身上。

      好在午膳过后,苏轻岚也没有再安排其他事项的意思,将人送回住处,叮嘱几句,就施施然离开。

      和他所居的厢房不过隔了一重院落,红妩回到房内后丝毫没做停留,越墙翻入隔壁院内。毫不客气地进到房中,推开房门,她一声不响地坐在了那张布置朴素的床上。

      房内的那人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下,微微叹息了一声,也没对她说话,走至桌前扶着桌面坐下。

      正要倒一杯茶水来润喉,他就觉得腰上一紧,一个温热的身子贴在他的后背,红妩的声音低低的,仿若呢喃:“静华哥哥……”

      他不回答,她就将头埋在他背上的衣料中,嗅着那夹着药香的熟悉清香,不住地唤:“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终是轻叹一声,他以手覆住她紧扣在他腰上的双手:“妩儿……勒得太紧了……”

      忙放开手,她想去抱他,却又怕不知力道弄伤了他,满脸惶惑,慌乱着张开双手。

      又是一声轻叹,带着凉意的大手抚上她的面颊,冲她笑了笑,他语意柔和:“别怕……我没什么……”

      那句话还未说完,红妩眼中的泪水突然就滑了下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眼前那熟悉的容颜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宠溺,连唇边温柔的笑意都不曾减掉一分。她真是笨蛋,她还扯谎说相貌不同,哪里不同?分明还是……她的静华哥哥。

      他仍是对着她温和地笑,却放开了抚着她脸的手,顿了顿问:“天界现下怎样了?云璃和南冥他们……是否还好?”

      这次下界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不同于上次历劫,这回重华是全部精魄转生,所有的记忆都在,于是此刻在她面前的就是重华本尊。

      低头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最初的冲动之后,红妩竟然不敢再次伸手去拉,只是期期艾艾地回答:“天界还算安定,云璃忙于事务,南冥倒是和敖广没少闹别扭……”

      重华含笑听着,垂下的眼睫轻闪了两下,抬手按住胸口轻咳了咳。

      没投奔苏轻岚之前,红妩就打听到他的军师素有心疾,所以苏轻岚南征北战,很少有带着军师的时候,一般都以飞鸽传书保持通信。这时候忙过去扶住重华的手臂,手也自然地环到他肩后给他抚背顺气,红妩满脸担忧:“静华哥哥……需要用药么?”

      重华轻合上双目摇摇头,缓了片刻之后就笑着点头示意无碍,接着问:“怎么这一次来凡间……没有扮成花魁?”

      本是很轻松的一句问话,重华说出来时也还带着隐隐调侃,红妩却被问得一愣,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以为自己这次化身武将辅佐苏轻岚,只是在履行天庭司战仙君的职责。

      口中有些苦味涌上来,红妩扯着唇角笑:“总是扮花魁……也没什么趣味……”

      似是没有发现她的异样,重华垂眸笑笑开口:“妩儿,我可能要午睡。”他长途跋涉而回,脸上的确有了倦色,红妩一听忙站起来:“我只是来看看你……你要休息我就走了。”

      说着行到门口,却还是不舍的样子,回眸看着他的身影:“静华哥哥……你若不舒服了,我就在隔壁。”

      红妩本以为他会点头答应,结果重华却只笑了笑:“无妨……我这院内也还有仆役。”

      明丽的桃花眼中蓦然一黯,她身体僵直,冲他笑笑,坚持着重复:“我在隔壁,我不会走。”

      逃离一样从他的房内出来,红妩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在隔开两个院落的那片竹林前坐了下来。这里还能隐约望见重华所居的那间小轩,寂静的风中也送来两声被他压抑着的低咳。

      静静坐着,红妩抬起手臂,抱住自己的双肩。

      忘不了刚到下界时的惶惑无助……天下之大,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找他,绝望的时刻,在一个茶馆里听议论当今大势的闲客提起了苏侯军师的姓名。

      慕静华,这三个熟悉的字落入耳中,她当时就失态地打翻了茶杯。

      知道他在这里,却不敢就那样过来,她去到山寨收服了那帮山贼,在苏轻岚攻打山寨的时候处心积虑地让他看到自己的实力,而后有意投诚。

      费尽心机,不过是想要找一个理由,留在他身边。

      在随着苏轻岚到这里之前,她忍着不去看他,每一天数着凡间的日升日落,想着的,就是再见他时该如何去说,如何去做。

      结果想了那么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统统忘记,那一刻除了那道白色的身影,她再也看不到其他。

      坐了不知道多久,她猛地站起,弹指化出自己的一个幻影放在房内的床上,假装她是在安睡,真身则隐去行迹,腾云飞向东海。

      静立在深海之中的龙宫还是富丽堂皇的模样,她见到敖广之后,立刻开口就问:“你这里可有能医治心疾、延年益寿的丹药?”

      敖广了然,挑了挑眉:“别说可以治心疾的丹药,就是食之能够祛百病的药都有……不过咱们的天帝陛下之所以转生后有心疾,是因为元神少了护体神力的缘故,你确定这些普通的仙药有用?”

      他说的是实情,但是重华之所以转生后的元神连基本的神力护持都没有,是因为他体内的神力本就衰竭,剩下的一些,又都用在了为她锻造那柄长剑上。

      红妩脸上的神色难看,勉强笑了笑:“只管将最好的给我吧。”

      敖广默然地看着她,半晌摇摇头:“我说红妩仙君,天帝陛下如今是肉体凡胎,你就不怕太重的药他身子受不起。”

      红妩一愣,敖广摇摇头,递过来一只朱红瓷瓶:“这是龙涎果的汁液炼制而成,药力温和,凡人的身体也可承受。”

      忙将那只瓷瓶握在了手里,红妩顿了顿:“总是麻烦你,谢谢……”

      敖广斜挑了一双凤眼:“红妩仙君今日怎么倒客气起来了?”

      红妩低头不再说话,只是将那只小瓷瓶小心地收到袖中。

      东海虽然不远,但龙宫却藏在深海之中,因此就算红妩匆忙来去,等赶回金陵侯府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

      床上的幻影仍旧在盖着薄被闭目沉睡,红妩弹指将之解开,独自坐在床边。夜还漫长,她却毫无睡意,只是将袖内的红色瓶子取出,放在灯下看了又看。

      第二日苏轻岚仍在居住的偏院中宴请众人,这次过去,红妩就带上了那个装有药丸的瓷瓶。

      随着带领的下人来到偏院中,红妩未进厅堂就看到了那袭白色的身影,忙抢上去两步低唤:“静华哥哥……”

      这次她的声音却被另一个清脆的笑语打断,银白的衣衫硬生生插入他们之间,梳了双鬏的少女拉住重华的袖子,仰着脸同他撒娇:“先生,先生……这回珍珑可是立了大功哦!”

      一旁苏轻岚也跟着帮腔打趣:“的确是大功,珍珑姑娘在燕京闹了韩王的赏月宴,弄得韩王七窍生烟,怎么能不算大功?”

      重华低头拍了拍她的手笑:“做得的确不错,不过下次不要这么胡闹了。”话声里带着些责备,更多的却分明是纵容宠溺。

      傅越杭抱拳:“珍珑姑娘回来了。”

      “那是,我舍不得先生啊。”拉着重华的袖子不放,那双灵动透亮的眼眸移到红妩身上,珍珑眼珠一转,皱皱鼻子,“这位是谁啊?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凶?”

      苏轻岚“哈哈”笑了起来,边把红妩往席上引边解释:“顾将军,这位珍珑姑娘说话是没大没小惯了,喏……都是给慕先生惯出来的!”说着给她们引荐,“珍珑,这位是顾红妩将军,你可莫得罪她,小心她一不高兴罚你到军营里挑水。”

      苏轻岚说完了,还没来得及给红妩介绍珍珑,珍珑大眼睛一转,自己就抢先说道:“我叫做珍珑,是我家先生最疼爱的人,跟着先生马马虎虎,也就七八年了吧。”

      重华在旁无奈轻笑,唤她:“阿珑……”

      一直静默不语的红妩突然一笑,在桌前坐下,也不去看珍珑:“七八年算什么?我和静华哥哥可是十七年不曾分开过。”

      苏轻岚虽也猜到了她跟重华是旧识,却没想到她突然说出两人这么深的渊源,也是一愣:“十七年……难道顾将军也是逍遥谷出身的?为何当年我去的时候没有见到顾将军?”

      三年前苏轻岚自中原逍遥谷将重华请到了金陵,这是众所周知的美谈。当时他为求重华出山,在谷前长跪不起,扶他起来的就是古灵精怪的珍珑。到谷里之后,所见的人也就只有重华和珍珑而已,并没有听他们提及过旁人。现在听到红妩这么说,不免有些疑惑。

      “何止十七年朝夕相处,”红妩还是带着笑,“我与静华哥哥还有一世盟约,彼此许诺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带了媚态的桃花眼转到重华身上,她笑得挑了眉梢:“对么?静华哥哥?”

      珍珑双手紧抓着重华的袖头,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苏轻岚和傅越杭也俱都看了过去。

      重华垂下了眼眸,隔了片刻才一笑:“顾将军说得不错,我们是曾十七年相处形影不离,也曾互诉衷肠,誓约永生。”

      在他话语落下的一瞬间,红妩就抬手拉住了他的手腕,笑得张扬:“既是如此,那就麻烦珍珑姑娘不要老是拉着我静华哥哥撒娇了。”

      不由分说将重华拉到自己的座位之旁,她举起桌上酒杯:“苏侯,请。傅将军,请。”

      握着重华手腕的手再没移开一分,冷冽的酒水滑过喉咙,流下一道灼烧似的感觉,红妩将唇角的笑意扩到最大。

      于是也就没人能看出,此刻她心中所剩下的,除了疯长的妒恨之外,只有一片冰凉。

      这顿宴席应该是为了给归来的珍珑接风的,苏轻岚安排她坐在主宾的位子上,其他人依次坐好。

      红妩只是含着笑,将重华座前的酒杯拿走,柔声开口:“静华哥哥身子不好,还是喝茶水好一些。”态度异常亲昵温存。

      珍珑被隔开了在桌对面看着,虽然看得眼中要冒出火来,也只能暗暗咬牙。

      她们之间暗潮涌动,所幸还都顾及着苏轻岚的面子,一顿饭也算宾主两欢。

      待宴罢返回住处,看左右无人,珍珑索性连重华也不回避,怒气冲冲向着红妩:“你又来这里干什么?还嫌先生被你折腾得不够么?”

      红妩倒是悠然一笑:“静华哥哥在这里,我自然是要来,这是你能管得着的么?”

      在人界这么多年,珍珑也没当初那么好欺负了,哼了一声:“你要来,也不看先生稀罕不稀罕你来。”

      微变了脸色,红妩脸上笑容还是挂着:“喜欢不喜欢我来,是静华哥哥说得的,也不是你说得的。”

      珍珑还要再说,已经被她笑眯眯的一句话封住了口:“你自称是静华哥哥最疼爱的人,敢问你都在静华哥哥身边七八年了,为何还是成不了和他最亲密的人?”

      犹自不满意一样,红妩接着巧笑:“你可能还不知道最亲密是什么意思对吧?”

      踮脚吻上重华的双唇,故意一番啃噬挑弄方才放开,红妩将一双染上淡淡媚色的双眸转向早就呆立在一旁的珍珑,挑起唇角:“你觉得你就算再在静华哥哥身边待上八百年,会可以做到这一步么?”

      说罢不等珍珑回答,挽着重华的胳膊,拉他向卧房走去。

      穿过长长回廊,几乎是撞开了紧合的房门,脚步仍是片刻不停,红妩将身边的人推倒在床榻之上,蹲下身子抓住他的手。

      将那白皙的修长手指一根根放在唇边吻了,红妩轻唤:“静华哥哥……”松开手,慢慢揽着他的腰,她将头放在他的膝上,带着药香的清冽气味围住她,深深将他的气息呼入体内,红妩低低地笑,“静华哥哥……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的想永远就这么抱着你,什么都不再去做,只是这样,到天地尽头,该有多好。”

      重华沉默着,她就一寸寸地移高手臂,移至他胸前,极慢地解开他的衣带。

      平滑温润的肌肤滑过她的指尖,她低头吻上他的胸口,一点点无比珍惜,渐渐移到锁骨,又移上他的脖颈。

      重华轻扬了头,仍是一言不发,连平稳的呼吸都没有紊乱一分。

      红妩在他耳边抬起头来,移开了紧贴上去的身体:“静华哥哥……”勉强扯起唇角笑了笑,“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只是垂目不语,重华良久才轻声开口:“妩儿,我当初在天庭时已经说过,我们这一世没有姻缘。”

      红妩一顿,笑得艰难:“我知道,但没有姻缘……我们还是可以自己找出姻缘来。”凑过去再一次吻他的唇角,“静华哥哥,你一定不舍得我伤心,还是会爱我护我的对不对?”

      抬起双目,重华笑了笑,那笑容虽然温柔,却透着隐隐疏离:“那是自然,无论何时,我都不想你伤心。”

      当初的倾心回护,如今只有一句淡淡的“不想”。

      红妩笑,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自天界一别,数年来他们再没有像此刻般离得这么近过,耳鬓厮磨,唇齿相依,然而却也再也没有像此刻般,远到咫尺天涯。

      良久,她才抬起身子,明丽的脸上笑容依旧,将一直放在袖中的瓷瓶摸出来放在重华手中:“静华哥哥,这是我从敖广那里拿来的灵药,你服了对身子大有裨益。”

      收起来淡然笑了笑,重华点头道谢:“让妩儿你费心了。”

      装作没有听出他话里的疏离,红妩低头吻他的手指:“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无论为静华哥哥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不管重华如何客气淡漠,自此之后红妩就开始频繁出入他所居的那个院落,有时是从军营中回来随便说几句话,有时则是又寻到了什么灵丹妙药急着送过来……非但如此,来了后还一定要赖到夜色浓重,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回去。

      这日又是晴好天气,兵营中的操练早早结束,红妩换过便装就又跑了过来。刚进院门,迎面就撞上珍珑鼓着两个腮帮子,叉腰堵在路上。

      珍珑名义上是重华的弟子,红妩没事前来骚扰,十次倒有九次能撞见她正在重华身旁倒茶研墨,每每一见到红妩,那双藏不住心事的大眼睛就飞出无数的愤恨。

      这次赶在红妩进房之前把她堵在外面,珍珑更是瞪着眼睛剑拔弩张:“你这恶女人,先生都不想见你了,你还死赖着不走,知不知道羞耻!”

      红妩抱了手笑眯眯的:“你什么时候这么清楚静华哥哥的心思了?连想不想见我这种事,你都能知道?”

      珍珑跺脚冷哼:“谁跟你油嘴滑舌地乱扯!先生想不想见你,还用我说出来?自从你来了之后先生的身子就没好过。你晚上不来倒罢了,来过之后,先生必定要咳到深夜才能睡!我没见过你这么寡廉鲜耻的人!”

      红妩脸上挂着笑容不为所动:“这么一说……我本来就是神仙……”

      从来都说不过她,珍珑气急之下,刷地抽出腰间的短剑:“恶女人,先生看在苏侯的面子上不好赶你走,今天我就要打跑你,看你还逞不逞威风!”

      本来还是笑着的,红妩在看到她剑柄上缀着的那个小小玉坠后脸色却一变,眼睛也微缩了起来,看着她的剑问:“你剑上的这个东西,可是静华哥哥给你的?”

      珍珑初时一愣,不知她何意,眼珠转了转之后就面露得色,扬手让她看清那枚玉坠:“是啊,这是先生特地请人雕的,说白梅像我,赠与我最好。”

      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色梅花,雕工精细,玉质温润,一看就知道赠玉的人是花了一番工夫的。

      静华素喜梅花,当年静园的院子里就种满了白梅。那时红妩正跟着武师学些三脚猫的功夫,有次拿了长剑躺在静华膝头把玩,开玩笑地说要静华找一块羊脂白玉雕个白梅挂在剑柄上。这提议一出口,自然就被静华取笑了,说道怎么会有人把玉坠子放在剑上,不是儿戏么?这事情也就被搁了下来。

      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朵白玉梅花,红妩目中突然浮出一阵狂色,冷笑一声,竟是随手就以仙力召出一柄长剑。剑尖真气聚拢,她朱红衣衫无风自动,冷冷笑着:“真是不知好歹!你不会认为以你现在的散仙之身,就能斗得过我吧?”

      面对她强大的仙气,珍珑居然毫无惧色,横起长剑:“我斗不过你又如何?先生说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真英雄。”

      她这句话说得不伦不类,红妩听后冷冷一笑:“开口闭口先生先生,你也不嫌烦!”说罢不等珍珑再开口,剑上真气就破空而出,一阵狂风疾向她射去。

      珍珑倒也不是真的一点本事都没有,当下举剑一挡,也堪堪架住了袭来的剑风,随后身如游蛇,近前和红妩缠斗。

      她剑法和红妩差得太远,随手跟她过了几招,红妩就找出空隙撤出几步,剑上真气再聚,就要当头朝她劈去。

      淡漠的声音此时却恰从廊上传来,是重华出来看到了这一幕:“都住手!”

      珍珑正要挺剑接下这一招,听到后身体抖了一下,忙回头:“先生……”

      她一走神,红妩的剑势就直攻向她身前的要害,眼看就要当场把她伤在剑下。

      红妩也只是想吓一吓这个小狐仙,并没有真正想打伤她,此时见收势不及,急忙回转剑身,凛冽无匹的神力扫过珍珑的脸颊,击上一旁的假山。

      “嘭”一声,石山应声从中生生裂成两半,一时间碎屑乱飞。

      在石屑飞出的瞬间,红妩就移至重华身前,挡住向他飞来的碎石,急问:“静华哥哥,你伤到没有?”

      烟尘中那沉静的双眼却不看向她,而是越过她的身影,望向了站在院内,脸颊流下一片鲜血的珍珑。

      眼底深处流出一丝疼惜,重华向她招手:“过来给我看一下。”

      仿佛还在惊吓中没有恢复,珍珑身体猛地一颤,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浮上浓浓水气,点点头顺从走过来,低唤:“先生……”

      手指轻抚她的脸颊,重华眉头微蹙:“疼么?”

      珍珑忙摇头,想要故作镇定,眼睛一眨,一大滴眼泪却先落了下来:“一点都不疼……”

      看那伤口并不深,重华也放下了心来,看到她的样子,唇边不由添了一丝笑意:“不疼为什么哭?”

      “这个……”支吾着不知如何应对,珍珑眨着眼睛缩在他身边。

      握住她的手拍拍以示安慰,重华抬头看住红妩,唇角的笑容凝结,语调并不严厉,只是透着淡淡冷然:“顾将军,下次若是我的人哪里得罪了将军,还请将军看我一分薄面,先告知我之后,再下手责罚如何?”

      一直愣愣地看着他,红妩这时忙退了一步,连连点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重华神色仍是淡淡的,微微欠身:“多谢将军。”说完再也不看她一眼,执着珍珑的手,径自走入房中。

      红妩目送他的身影隐在门口,这才清清喉咙,将一直握紧的拳头松开。

      一滴鲜血顺着她的手背滑落在石阶之上。方才她纵身挡在重华身前的时候太过情急,一时忘了张开结界,虽然护身的仙体自动弹开了飞来的大半碎石,但还是有一块沾染了真气的锋利石块在她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伤痕。

      目光落到滴落的血迹之上,她挥手施法抹去那殷红痕迹,转身回到自己的院落之中。

      此时重华院中也渐渐去了些听到动静后赶来的护院军士,不远处的喧闹衬得眼前空无一人的房间分外寂静。

      丝毫觉察不到伤口的痛楚,她在房中的木几旁坐了下来,合目靠在椅背上。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朦胧中她被一声惊呼吵醒,耳旁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惶:“将军!将军!”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是被派到她院中来侍候的一个小厮。他清秀的脸上除了惊恐还有担忧:“将军,您的手臂受伤了!”

      她侧目一看,懒得去管的那个伤口果然是流了不少血,不但已经把整条朱红的衣袖沾湿,连顺着指尖滑下的血也在地板上积了不小一片。

      用另一只手按住穴位止血,她抬头示意那小厮噤声,又笑笑:“别慌,流点血不碍事的。”

      有些缓过神来,那小厮却略带嗔怪地瞪她一眼:“小的都快吓死了,将军您就不要开玩笑了好不好?”

      施了仙法封住那个伤口,红妩笑着举起手给他看:“不是不流了?不碍事的。”

      狐疑地将伤口处看了又看,那小厮皱着眉:“依小的看,将军还是去给大夫包扎一下吧。哪里能这么不爱惜自己,难道还要别人替您自己爱惜啊?”

      看着他满脸慎重,红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人小鬼大,你倒跟我一位师长说话很像。”

      那还是当年她在凡间跟着逐夜学习杀人之法的时候,她头一次执行任务,不慎伤在了腿上。其实也不是一条多么严重的伤口,她回到住处之后实在疲累,就草草包好倒下睡了。

      谁知第二日她却发起了烧,跟着逐夜出门练剑,头一沉就昏在了场上。当时逐夜将她带回了房内,也没帮她处理伤口,只在她醒转之后丢给她一包绷带和伤药,淡淡道:“这样不爱惜自己,难道还要别人替你去爱惜不成?”

      从那时开始,她就变得小心谨慎,因为清楚了自己只有一个人,而一个人的时候如果受伤虚弱,就会十分危险。

      在那次之后,她很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她很懂得这一点,也很好地去利用了。一直到回了天界之后,她成为司战仙君,还是习惯用最便利安全的方法去完成左右天下大势的使命,即使这时凡间已然很少有能伤害到她的东西了。

      见她脸上的神色还是满不在乎,那小厮咋舌:“将军!您这样是怎么过到现在的?”

      看他管得太宽,红妩就跟他调笑:“那你往后帮我照料我自己怎样?”

      “那还好。说点不好听的,将军您不大靠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那小厮神色颇有些自得,“而我呢,就很靠谱了,交代什么您尽管放心。”

      被他逗得笑起来,红妩想了一想,依稀记得这小厮名叫良护,拍拍他的肩:“阿护,那本将军往后就全都仰仗你了!”再三保证自己的伤口已经无碍之后,红妩才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个热心得过分的小厮。

      走至房内的铜镜前,看了看镜中略显苍白的那张面容。

      她将沾血的手臂举起来,将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涂抹在脸上。镜中的女子半面安静娴雅,半面净是血红,竟显出了无形的狰狞。

      她将唇角静静勾起,张开口,没有出声:“顾红妩,太难看了……”

      翌日苏轻岚带着军师和新拜的上将一同巡视营地,红衣束发的红妩仍是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不妥,在见面之初就冲着重华深揖下去,礼数一点不错:“先生安好?”

      重华还礼,脸上还是带着温雅微笑:“顾将军客气,还好。”

      见自己器重的左膀右臂如此融洽,苏轻岚一手拉了一个,剑眉一扬:“有两位在,我就是平生了两翼,纵使万里高空,也可平地飞升!”

      红妩含笑不语,眼睛转到苏轻岚身旁的重华时,唇角蓦然一挑:“苏侯,红妩只是个女子,所以见识短浅,天下之大,我眼中只有那一人而已。”

      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了开去,重华神色淡淡:“我只是一介山野村夫而已,苏侯过誉了。”

      少不了哈哈笑着又打趣一番,苏轻岚才请他们上马,三人一同巡查营盘。

      一路上红妩总将余光不经意般瞥向重华,眼波带笑,片刻不离。

      只是目视前方的重华,自始至终,没有再望向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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