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失眠》未悄

33、第 33 章

　　方洛昀刚才再怎么没多想，现在也反应过来贺重闻的话里有话。

　　“你抽什么疯？”他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捏了捏鼻梁，“天气不好，回程降落操作不太容易，还要安抚乘客情绪，我很累了。回去休息吧。”

　　贺重闻攥着方向盘，手背青筋凸起，难以想象是用了多大的力道。

　　可他毕竟是有自控力之人，不会因为一桩小事，一个陌生人真的动多大怒气。

　　半晌，他终于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只是声音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晦涩天空。
　　“……好，先回去。”

　　回去路上大雨仍不止息。

　　方洛昀靠在车窗旁，迅速下坠的水渍填补空隙，淹没了玻璃外的风景，更远处的灯光只剩下模糊的一团。

　　他从来没有觉得安全带这样勒得慌。

　　空调温度调得很低，两人之间同样盘旋着令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

　　车载音响再开大，也搞不掉沙沙的落雨，听着愈发心烦意乱起来。

　　雨天。
　　他们都在想。

　　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的争执的源头，是不是雨天？

　　平日里风度翩翩到道貌岸然的贺总，一到雨天就现原形。

　　方洛昀见过他的失控和不为人知的脆弱，在这种时刻会给予更多包容。
　　可是人不会无底线地包容下去，尤其是在贺重闻话里话外质疑他的工作人际关系。

　　他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被怀疑，更不喜欢吵架。
　　贺重闻情绪的点点滴滴，都在对他产生比想象中更大的影响。

　　尽管深更半夜路上几乎没车，可雨太大，还是开得很慢。

　　他们花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才到家，贺重闻的家。

　　驶进车库，风雨被隔绝在外。

　　贺重闻换挡拉刹，解开安全带，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不要那么气急败坏。

　　他忍不住感到愤怒，为那个姓邓的男人的越界，也为方洛昀的态度。

　　然而方洛昀已经做得很好了。
　　解释得有理有据，光明磊落，还耐着性子尽量避免冲突。

　　所以，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

　　“——贺重闻，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方洛昀突然也问他，同样的问题。

　　贺重闻看过去，后者刚刚解开安全带，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却又停下来。

　　他望着他，眸子幽深而岑寂，连语气都那么平稳，好似在问一桩与自己不相干、无关痛痒之事。

　　“我以前也和别人搭班过红眼航班，也和别人一起在凌晨下班。”方洛昀说，声音里的困惑显得很真诚，“可你从来没有这样子过。”

　　贺重闻咬了咬牙。

　　方洛昀说得没错，他这次的确比以前任何一回都要反应过敏，有失风度，实在不像平常的自己。

　　“贺重闻。”他再一次叫他的全名，而他很少这么做。

　　方洛昀微微歪过头，圆润明亮的眼眸叫他的眼神总是看起来无辜又天真。

　　“是因为邓越泽让你感觉到威胁了吗？”
　　连声音都是轻柔的。

　　好的，他现在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全名。

　　威胁？
　　贺重闻简直想笑。

　　区区一个航司的部长而已，最高不过副总职位。
　　别说尚霖是岱航的大股东，他也算是顶头上司之一；就算后者与他们公司全独立，最高执行官、也就是杨总，是要在酒会上想尽办法来巴结他的。

　　他是什么人。
　　是约兰市支柱产业尚霖资本的一把手。
　　是百年世家贺氏未来的主宰。

　　打个喷嚏，都要叫约兰的经济患一场感冒。

　　小小一个副总，他贺老板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邓越泽，怎么会——凭什么会叫他感觉「威胁」？

　　方洛昀看出他眼中的讥讽，也觉出自己话的荒诞来。
　　但他表情未变，轻轻摇了摇头。

　　“是或者不是，都不重要。你清楚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贺重闻并没能分清这个“我们”，指的究竟是方洛昀和他，还是和邓越泽。

　　“贺总。”年轻的那一个又换回了最常用的那种，架起柔和的微笑，似询问又似叮嘱，“你不搞‘关系’那一套的。不会忘了吧。”

　　贺重闻头一回觉得，看不透这小家伙了。

　　“……当然不会。”
　　他的脸色阴得可以滴水。

　　方洛昀点了点头，率先下了车。
　　留贺重闻坐在那里，疲惫地闭上眼。

　　仪表盘灯光已经熄灭，香氛机停止工作，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又在想方洛昀那句话。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如果他指的是他们二人之间——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情人吗？床伴吗？

　　比情人少了名分和立场。
　　又好像比单纯的床伴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床伴该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下了车，谁也不要参与对方的生活，更别提干涉。
　　也绝不会为第三人争风吃醋。

　　贺重闻猛然睁开眼。
　　——他这算是在吃醋吗？

　　不。
　　他立刻向自己否认。
　　只不过是占有欲在作祟罢了。

　　他贺重闻的所有物，直到决定丢弃之前，任何人，任何人都别想觊觎。

　　*

　　方洛昀最近被贺重闻的态度搞得很头疼。

　　看得出来贺重闻非常不喜欢，或者直白点儿说是讨厌邓越泽。
　　若是换了别人，他也可以减少接触，没必要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搞得他俩之间不开心。

　　邓越泽既是他的同事更是他的直属上司，怎么也不可能避得开。

　　更何况，他和邓越泽之间本来什么都没有，结果突然如避蛇蝎，坦荡变心虚才更古怪。
　　到时候上司怎么想，同事又怎么想？

　　贺重闻有什么权力，有什么立场干涉他的交际圈？

　　别说他们只是下床就散的情人，就算他们是正儿八经的恋人，也未免太过分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贺重闻家什么也没做，甚至没睡在同一个房间。

　　方洛昀觉得这样毫无意义，第二天便回了自己家。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两人一次都没见过，手机同样静悄悄，很快淹没到了对话框最底端。

　　方洛昀照常工作，照常生活。

　　本来以为自己会寂寞，会想念，密集的排班和与蒙纳地尔训练基地接洽却填满了所有空隙，叫他连闲暇时间都所剩无几，又怎么有空去想贺重闻。

　　……以为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每天下班瞄一眼VIP停车位已经成了改不掉的下意识习惯。
　　看到那里是空着的，心里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块。

　　因此，两周后的停车场再度见到贺重闻的车杵在必经之路上，方洛昀还是俗套地、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仿佛时间与空气都按下了暂停键。

　　世界成了静默的黑白，靠在车上冲他微笑挥手的那个人，成了唯一的色彩。

　　今天方洛昀是跟苗乘务长一起走的，后者已经对这位尚霖的贺总出现在岱航见怪不怪，很机灵地同方洛昀道别，迅速消失。

　　方洛昀走过去时心中还有些忐忑，怕贺重闻还在记仇。
　　等到靠近时，年长的那个低下头，戏谑道：“方机长真是艳福不浅。”

　　“小苗的份子钱我都给过了。”方洛昀登时放松下来，调侃回去，“再说了贺总的秘书哪一个不是堪比模特。”

　　“秘书？你说小彦吗？”贺重闻不赞同地摇摇头，“漂不漂亮的我不关心，她只是贺董派来监视我的摄像头罢了。”

　　方洛昀并不打算对他的家人及工作评头论足，只笑盈盈地望着他。

　　那晚的不欢而散之前，他们已有一段时间没见，这又是半个月。
　　算下来，距离上一次和平共处，居然已经很久了。

　　相见，竟比分开时还要思念。

　　年轻人依恋又直白，什么都写在目光里。

　　没有人能面对这样一双凝望着自己的眼睛不动容。

　　贺重闻捏了捏他的手指，四下看了看没人经过，牵起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哑下嗓子：“走吧，快点儿回去。”

　　*

　　他们有了一个很好的、好得近乎疯狂的夜晚。

　　结束之后，贺重闻把人揽到怀里，吻他的头发。

　　方洛昀心满意足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小动物一样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胸膛。

　　痒酥酥的，从L露的皮肤上一直痒到心里。

　　他们都以为，上回的分歧就这么过去了。
　　不是小孩子了，有的矛盾大家不提就算了，没必要桩桩件件都掰扯得太清楚。

　　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开心。
　　如果搞得两人都郁结，又何必互相折磨。

　　这一晚本来还有更好的结束方式，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微信消息。

　　是方洛昀的手机。

　　他的工作是没有固定时间段一说的，任何时间点的航班出了状况，都有可能联系到他。
　　深夜收到消息，也不算罕见。

　　然而这个提示音很特别，方洛昀听见之后也立刻要拿手机过来看。

　　两人的手机一同放在贺重闻旁边的柜子上，必须从后者那儿经手。

　　贺重闻瞥了眼消息人，本就没有彻底熄灭的火重新烧到心口。

　　……居然又是那个姓邓的。

　　方洛昀一看他的脸色，便知大事不妙，也噌地坐起来。

　　他硬着头皮在贺重闻的注视下解锁。

　　【怎么样，中午那家店还喜欢吗？】

　　贺重闻看着他，瞳孔结了冰。
　　“你们中午一起吃饭了？”

　　方洛昀不喜欢他这种质问的语气，好像自己是该被监管的小孩子：“我们是同事，一起吃饭不正常吗？”

　　“是嘛。”贺重闻的嗓音前所未有的低沉，语气平缓得反常，“既然是同事，除了你俩，还有别人吗？”

　　“……”方洛昀一时语塞。

　　邓大魔王名号在外，小孩儿们躲他都来不及，同一家店都不愿意进。
　　就算有心想请，也没人敢应。

　　方洛昀自知理亏，只得解释：“他们都怕他。”

　　贺重闻笑了：“方机长倒是很、喜、欢、他。”

　　方洛昀怎么可能听不出这句话里的讥讽，皱眉：“胡说什么？”

　　贺重闻依旧挂着毫无温度的笑容：“微信还要特别提醒。方机长是真的很关心上司嘛。”

　　“这怎么扯上关心了？所有的领导的账号我都会设置特别提醒，工作不就是这样么？”方洛昀恍然意识到对方不会理解的——贺总自己就是那个领导，“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问你的下属，不管是小彦还是谁，一定也是同样。”

　　贺重闻低头握住他的手，柔柔地抚摸着他的指节，力道轻缓得若有似无：“那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跟他们之间可是清清白白。”

　　“别无理取闹了好吗？”方洛昀真的生气了，从他那里抽出自己的手，“什么叫你们清白，我又哪里不清白？你一定要给我扣莫须有的罪名吗？”

　　贺重闻脸色一变，厉声道：“他在追求你，你看不出来吗？”

　　他的竭力质问反倒上方洛昀平静下来了，抬眼看他：“哦？如果是真的，那这和贺总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贺重闻的眼中划过阴鸷和挣扎，“我说过，我一段时间内只——”

　　“您的《炮友宣言》，我没忘记。”方洛昀打断他，笑意冰冷，“如果您对我不满意，大可以随时换掉。反正我们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不是吗？”

　　他说完起身要走。

　　贺重闻狠狠捶了下床沿：“方洛昀！你把话说清楚！”

　　方洛昀不为所动。

　　年轻的那一个下了床，拾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雪白的大腿上斑斑红痕。

　　几分钟前他们还在紧密相拥，气氛绵密悱恻。
　　几分钟后，天崩地裂。

　　“到此为止吧……今天。”他一件件穿上，头也不回，“我累了。我回去了。”

　　「到此为止」四个字说得贺重闻心脏重重一跳。

　　哪怕方洛昀补上时间限定，仍叫他直往看不见的深渊里下坠。

　　失重般的晕眩感如迷雾包裹住了他。

　　说话。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

　　说话啊。

　　道歉也好，挽留也罢。
　　哪怕说一点不该讲的，深情一点的话。

　　那小孩儿很好哄的，只要开口——

　　不要放他走。
　　不要让他带着误会和气恼就这样离开。

　　否则，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心底的声音声嘶力竭，然而贺重闻的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找时间告诉你。”
　　方洛昀转身盯着他，瞳孔漆黑清幽，深不见底。

　　贺重闻蹙眉。

　　方洛昀已经穿戴整齐，居高临下，眉宇间是浮沉一般的倦色。
　　“我要去蒙纳地尔的基地封闭训练，公司的安排。一共三个月，下周就走。”

　　贺重闻瞳孔一缩。
　　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

　　“如果你想知道，邓越泽不去。”方洛昀讽刺地笑了笑，“但我也不会回来。”

　　他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贺重闻，就用这个时间，让我们都冷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