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回眸》清亭

9、九、踏雪（朱时秋）

　　吃过饭，正与夏儒闲聊。窗边的人儿忽地一声惊叹：“下雪了！”一转身，眼中洋溢着惊艳与欣喜，仿佛这雪是天外来的倾国之色。
　　任性的丫头硬把我们拖到客栈的院子里，雪很大，地上已薄薄积了一层。抓着袖口的手放开，茉儿轻笑着跑向院中。袖口上力道顿失，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原属于自己的东西丢了一般。
　　想追着她一同跑出去，发现院中的人儿抬起眸，托起双手，在雪夜的轻风中承接一片片袅袅娉婷。一片雪落在了她的眼睫上，唇畔轻扬，那双眼调皮地眨了眨；那片雪才落，又有第二片第三片落在她脸颊上、鼻尖上、唇上……她甩了甩头，回眸，一脸明媚的笑。似有莹亮的光从她弯弯的眼眉中盈跃出、排山倒海般席卷过来，毫无征兆地。那一刻，入眼的一切是那么璀璨晶莹，我似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茉儿，难道你从没发现过自己有多美？
　　是啊，我曾经也未发现过。
　　茉儿，已不是曾经那个羞怯含蓄、中规中矩的夏家小姐。她是，将生命的美好挥洒得淋漓尽致的、独一无二的夏茉清！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投到了原本空落落的心中。那里，原来是空的吗？
　　书着“悦来”字样的灯笼随风轻晃，照出点点微光，她的脸她的眼看不真切；朦朦胧胧的模样，似是要在心头留上一辈子；而那朦朦胧胧的模样，明明很近，却觉得很远，似是一辈子也抓不住。
　　鸟鸣声带来刺眼的光芒，睁开眼，原来已是早晨。云消雪霁，冬雪早晴。
　　恍然发现：昨夜梦中，自始至终都未离开那双笑眼明眸。
　　早起的茉儿撒娇要在徐州多停两天，还一本正经道：雪天路滑，不宜出行。休息两天也好，女孩子家的身子骨弱，经不起旅途奔波。再说，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可怎么好。
　　早饭后，她要我们陪她去看雪景，说是踏雪寻梅。先行一步去南京打探消息的家丁今晨有了回音，遂就此与夏儒讨论了到南京后的大致计划。今天他要留在客栈把计划详尽。
　　茉儿见兄长有事要办，就缠上了我，拗不过，只好随她。其实心里又何尝不盼着去呢？这样的雪景，这样的夏茉清。
　　以前，对于秦粟，总盼着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美她的好，希望别人能接纳她尊重她。而现在对茉儿，我只想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见到。
　　为什么要拿秦粟与茉儿比？她们俩，一个是曾经的爱恋，一个只是，只是什么？或者，在我心底，秦粟到底是什么？
　　“走了这么久都没见有梅花呀。”明明该是遗憾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兴味十足。
　　“为什么这么想看梅花？夏府不是就有好几株么？记得其中一株红梅，每年初冬便早早地开了，总是惊艳四方。”
　　“那不一样，家花哪有野花香？”这个，这个话也能用来说梅花吗？
　　茉儿未觉我的哑然，兀自环顾周遭的一片白净。忽而盯着远处一个不算陡峭的山崖，径自道：“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这小小的梅花多有气势！你说，在这晴日，看红妆素裹，是否分外妖娆？”
　　心头如遭重击，“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这等磅礴的气势真是出自深居简出的闺中小姐之口吗？只道秦粟是才女，殊不知，茉儿难得表露的才情竟远胜过一干才子文士。
　　面前的小女子明眸皓齿，红润的唇，冻得红彤彤的脸蛋，在这冰雪世界里，硬生生地凸现出来。那么突兀，就像一枚炽烫的烙印架在我面前，而我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得任它烙在某个深不见底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出口：“真的是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茉儿闻言笑了。而我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否真是梅花。

　　身后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昨夜的雪真的很大。
　　身旁的女子连走路都不好好儿地，那么深的积雪，硬要走一步踢一脚。突地，她问：“这附近有梅花吗？”
　　环顾一圈，答道：“没有。”
　　“奇怪，怎么闻到了一股暗香，淡淡的、质朴的味儿。是不太像梅花。”比普通女子稍大的绣鞋自顾自踢着地上的雪。突然，她俯身，拾起地上一块碎木片闻了闻，惊喜道：“原来是它呀！”红红的笑脸转向我，问：“这是什么木头？”
　　凑近仔细一辨，“是香樟。”房间里有几件物事是用香樟木做的，是这味儿。
　　“啊，香樟啊！碎成这么一小块儿了都不丢香气，果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天生丽质难自弃？”亏她想得出来。这脑袋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真想敲开来看看。
　　“是啊，所以说‘肚里有货气自华’嘛。”听了这话，肚里一阵抽搐。话虽难入耳，可我觉得，肚里没货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
　　放下木片，茉儿继续走一步踢一脚。走着走着，开始嘟囔：“为什么寻不到梅花呢？是不是要唱那首歌才行？”
　　“什么歌？”好像还没听茉儿唱过歌。
　　“额，我是想，有没有什么歌是唱雪天寻梅的？”茉儿说着搔搔头。照理说，一个大家闺秀有这种举止甚是不雅，可是茉儿做得很是自然。正是这样的茉儿才可爱呀。
　　“朱某不才，不曾了解过。茉儿所说的那首歌似乎是应景的，可否一唱？”
　　“我唱歌很难听还着不上调，不想唱才把话掩过的嘛，你干嘛不假装没听见呢？”茉儿果然嘟起了小嘴，这次不是故意逗她，是真想听她唱歌。
　　“朱某愿洗耳恭听。”看我拱手作揖，茉儿“哧”地笑了。
　　“好，听完了要赶紧忘掉哦！还有，公平起见，待会儿你也要唱一首。”
　　见我应允，茉儿转头看向前方的皑皑白雪，迈开步子清唱起来：“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歌罢，略带羞涩，浅笑盈盈：“我知道不好听，不过你不能笑话我。好了，现在轮到你唱了。”
　　她的声音不算悦耳，却很清亮。没听过的调儿，很衬她俏皮的个性。更难得的，是见到了她羞怯的一幕。遂不觉一笑，没想到茉儿误会了。
　　“我说了不许笑话我！你太伤我心了！”没有去解释，茉儿嘟嘴的样子实在可爱得紧。
　　“你唱的曲儿叫什么名？”
　　“《踏雪寻梅》啊。”
　　原来就叫《踏雪寻梅》，果然应景。可惜咱没骑驴，少了份意境。学她看着前方，悠然迈步：“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唱罢，看向茉儿。她愣住的样子傻傻的，让人忍不住想笑。
　　“你怎么唱得这么好？才听了一遍耶！”见我不答，她又撅嘴了，“唱完还一副但笑不语的表情，真受不了。”
　　“那是师傅教导得好。”
　　“这声师傅倒是挺耐听的，可我有叫你这么笑而不语一副嘲笑人的样子吗？”我还是没有解释，用茉儿的话来说，就是“继续笑而不语地嘲笑她”。
　　她不知道自己作出这副张牙舞爪、娇蛮任性的样子时有多俏皮可人。让她误会着，也挺好。
　　那天，寻了半日仍不见梅的踪迹，茉儿却始终兴致盎然。我想，如果能寻到一两支就好了，她一定会很开心。却又不希望马上找到，就这么走走停停、嬉笑赏景，一直下去，也挺好。如若寻到了，就要回去了。
　　沿路没有梅花。回来的路上问茉儿：要不要去哪位大人府上看看。茉儿回绝了。
　　也罢，其实她要寻的本就不是梅花。至少，她今天的笑靥远胜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