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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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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水城。
肥硕的信鸽扑腾了两下翅膀落在城墙边上,发出咕咕的声音。
男人伸手解开信鸽腿上的信筒,摸了几颗小米撒在鸽子面前。
他身材高挑,唇红齿白,本该是极为秀气的五官,却因一双细长的下三白眼突地增添了一丝邪气。
极为冲突的上下半张脸却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融合,不会过于清秀,也不会过于邪魅。
一切都被糅合得刚刚好。
他展开信笺,上面写着——
「小叶城无论再难,不可失,至于礼苑这个人,实在无可救药,弃之。」
他的视线最后停顿在「礼苑」二字上。
*
礼苑靠着院里最粗的那根树干,风吹叶动,她有些烦躁地抬手,敲好遮住洒在眼皮子上的刺眼阳光。
她面前站着两个人,佝偻着背的沧桑老人是她二叔礼靖,还有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的,是她大哥,礼烈。
此时礼烈眼眶暴凸,放在轮椅侧边的手因用力而青筋暴起:“你说什……”
“我说……”礼苑连姿势都不曾变一下,冷冷打断:
“小叶城,我不去。”
她那云淡风轻的语气让礼烈很是难以忍受,从小这个四妹就对家中事不管不顾,好似她不姓礼一般,如今危急关头,竟还这副扶不上墙的烂泥模样。
礼家一代将门,如何养出这般不愿上战场的懦夫!
礼烈鼻翼抽了抽,咬牙切齿下了最后通牒:“礼苑,你是礼家人,由不得你不去不去!”
炎热的高温让一切变得安静,包括这该死的蝉鸣,不知何时竟也停了,这让礼苑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吧刀,刺入礼烈心中——
“怎么?晏州这么多将士不能去,非得礼家去?”
“礼苑!这是礼家唯一的机会!你到底明不明白?!”
礼苑终于将挡在眼皮上的手放下,露出那双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
大哥问她明不明白,她如何不明白?可她不想明白。
她定定直视着礼烈愤怒的双眸,那双眼睛她从小看到大,何曾像现在这般模样,她那一向沉稳的敦厚沉稳的大哥,何时变得如此歇斯底里了?
视线从那双眼睛往下,一一扫过礼烈宽厚的肩臂,结实的胸膛,还有……轮椅下那空荡荡的衣衫下摆。
眼尾似是被针扎了一下。
“礼家唯一的机会……”她轻声重复着他的话:“嗯?那你怎么不去?你不也是礼家的将军吗?”
“你!”
下一刻,礼苑扯出一个可惜的表情:“噢,是了,你腿断了,连马都骑不上呢。”
“啪!”
礼烈脑中那根弦彻底断了,忍无可忍,他直接出手就是一巴掌扇在礼苑脸上,从下到大,作为性格温和的大哥,他从未打过家里的弟弟妹妹,这一次他是真的恨铁不成钢!
礼烈曾经也是杀伐征战的将军,这一巴掌全然没有控制力道,礼苑被他扇地趴倒在地。
蝉鸣在此刻又变得聒噪起来,叫得礼苑脑子嗡嗡直响。她慢慢撑起身子,嘴角有一丝腥甜。
她身后的小丫头喜娘吓得立马跪了下来,手里揪着手帕,又不敢说话。
“十日后,收拾出发。”
礼烈满腔复杂的情绪无数可说,最终只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便推着轮椅离开了,转身的瞬间,喜娘看到他通红的双眼。
礼苑抬起头,撩开脸上凌乱的发丝,这才抽过喜娘手中的帕子,将嘴角的血迹擦掉。
“你不该这样和你大哥说话的。”
礼苑想笑:“二叔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吗?”
礼靖那张比实际年纪更加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怜悯:“我们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这句话她已经听了多少年,耳朵都起茧了,自从父亲死后,一切都变成了别无选择。
“爹死了,大哥残了,没人愿意打的仗都让礼央上,现在礼央被调去北方,诺尔萨啊,杀了我们多少同胞了?那种凶多吉少的地方……现在,又让我去小叶城……谁不知道,小叶城就是一滩无人愿趟浑水。”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
“二叔,我不懂啊,我们是欠了朝廷多大的债啊?就这么赶着去当人家的狗啊?”
即便说着如此讽刺的话,她的眼神里仍旧有着一种不该有的天真。
喜娘被礼苑一番话说得低下了头。
她生在礼府,虽是丫鬟,但礼府在她心里和家没什么不同。这些年她眼睁睁看着礼府从一个受尽万般尊贵的将军府成为现在世人口中的“空壳”,她看着礼府的人一个个奔赴沙场又一个个去而不返。
自从老爷死了,礼家就散了。
最近这些年,若不是二小姐礼央用命撑着,礼家,估计早没了。
如今二小姐也……
想到这,她心里就免不了泛酸。
她知道上面对礼家不薄,可要说有多么好,也是谈不上的。
礼靖叹了口气,这些年他老了不少,只有眼神仍不失当年的矍铄:“阿苑,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太多了,而家国责任这些东西,总是需要有人去抗的。”
“对你大哥好一点,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礼央在外面拼命,礼烈又何尝不是在拼命,一个失去了双腿的将军,活着还不如死了,可为了这一室的老弱病残,他只能咬碎了牙再苦也硬撑着。
礼苑扭过头,这些苦情话,她不爱听。
“小叶城的情况你大哥会不知道么,再怎么说你也是他妹妹,难道他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那龙潭虎穴?会有人帮你的。”
“谁?”
“八象门。”
八象门?
这个组织礼苑听过不少,传得最多的,就是八象门出手没有不成功的事,只是听说最近八象门换了门主,行事作风也较往日改变了不少。
思及此,礼苑自嘲一般笑了一声,惊得一旁喜娘局促不安:“小姐……”
礼苑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头也不回丢下一句:“我去一趟罗云寺。”
*
“驾!”
城门处,一人策马狂奔而至,硬是拦住了正要出城的一辆牛车。
“军师!军师请留步!”
那人虽着一袭布衣,但仍遮挡不住衣下健硕身躯,男子朗目疏眉,整个人透着一种用不完的精气神。
牛车不得不停下,那赶车的小孩皱了下眉头,侧脸冲车内道:“那傻大个儿追来了。”
车帘微微掀开了一条缝,又很快垂下,恍惚间听见车内传来不大不小地一声轻啧。
似极不耐烦。
外面那个“傻大个儿”还不知道车内人的情绪,自顾兴高采烈地拉住缰绳,朗声道:“军师你如何走得这么早,还想着招待你好好玩几日,酬谢你呢,这儿宜哥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可多了去了,这么走了,多可惜。”
赶车的小孩撅了撅嘴,摸出口袋里出城的文书拿在手中准备着。
车内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卫将军,首先我不是军师,只是帮忙将军而已,不用以军师称在下。其次,在下还有其他要务在身不得不尽快赶路,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哎呀,军师呐,有啥事赶这一天两天的,”卫沉翻身下马,径直走上前撩起了车帘:“满乡居和红楼的菜肴,还有杏花楼的酒和美人儿,那可都是一绝的,军师你信我,卫某人不会坑你!”
小孩儿在听到杏花楼三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就听车内人温声道:“在下确实有很急的事,就赶这一天两天。”
卫沉还不死心:“赶时间那我给你牵匹上好的马呀,这牛怎么跑得过马呢。”
“坐惯了,不劳将军费心了。”
“那不行呀,军师你可是帮我从生死关头走一遭的,这么大的人情,不让我做点什么,我心里过意不去。”
车内伸出一只手,指骨纤长,扶在窗框上,隐约能看见一双细长的眼。
“那不如,将军先记着吧,等在下需要的时候,再来向将军讨。”
“这……”
不待卫沉说完,那只手已是毫不客气地拉下了车帘。
赶车的小孩儿领意,轻轻抽了牛屁股一下,牛车便缓缓继续前行了。
卫沉呆立在原地,看着牛车慢慢出了城,心里免不了嘀咕,这军师,大家都相处了几个月大半年的了,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客气,不,还是这么生冷。
看着和和气气的人,说起话来真是拒人千里之外。
不过如此想来,卫沉单手摸着下巴。
这军师,看着挺纯良老实的,实则一肚子心眼子呢,狠起来也不输谁的。
啧啧啧,难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就先欠着吧,下次遇上,再好酒好肉招待一顿,他虽说不上多喜欢他,人情债还是得还的。
牛车走出官道有一会了,车帘再度被掀开。
里面的人唤:“叁儿。”
小孩正啃着一颗苹果,脸颊鼓鼓的:“咋啦?”
“到小叶城要走多久?”
“唔……”叁儿老成地皱了皱眉头:“约莫得小半个月吧。”
“能再快点吗?”
叁儿咽下苹果笑了:“就这老牛车?要不下个城镇换匹快马?”
车内人静默了一会,闷声道:“算了,就这样吧。关于这次的任务有什么情报没有?”
叁儿又咬了一大口苹果,口齿有些不清晰:“挺麻烦的。”
他人虽小,说话腔调却老派得很。
“首先是小叶城这地方,临靠虺丹,挺鱼龙混杂的,官商勾结都不是什么大事了,城内治安没人管,反倒是让黑买卖猖獗了起来,据说在小叶城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水深得很。”
叁儿摇头晃脑地说得起劲:“小叶城易守难攻,连着旁边的天关和西邦两城,算得上是晏州的西大门了,只要这三座城不破,虺丹就不可能打得进去。”
“至于说着虺丹嘛,本来是个小国,但近些年接连吞了周边其他国家,也不知用了什么邪门歪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探的情报,是要打算对小叶城下手了。”
车内的人沉默听完,又问:“这次派守的将军……”
叁儿将吃完的果核随手扔掉,在衣服上抹了抹手:“礼家老四,礼苑。”
“人家都说礼家挺厉害的,她爹礼勋,当初可是晏州数一数二的名将,他在的时候,诺尔萨算什么啊,北边的人听到礼勋的名字都要吓得打摆子的,可惜了,偏偏立下军令状的仗没打下来。”
也不顾里面的人是否看得见,叁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只得被砍头咯。”
“大儿子礼烈在那场战争里也断了双腿,打不了仗了。上面虽然对礼家家眷厚养着,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年除了礼家老二礼央撑着,礼家早是弃子一枚了。”
“礼家老三做了逃兵,早些年被礼勋活活打死了,这最后的礼家老四么……”
叁儿停顿了一下。
“听说小时候挺天赋异禀的,不知怎么长的,越大越歪,如今就整日混日子,大家都说,就是……”
“就是什么?”车内人问。
叁儿摸出水囊灌了一口,一抹嘴。
“烂泥一滩。”
*
罗云寺内。
礼苑在蒲团上跪了有一会了,手里的香已经燃了大半,香灰落在她手上,她却无动于衷。耳边是连绵不绝的咏经声,鼻间是萦绕不散的香火气,这样的环境终于让她浮躁的内心有了片刻的宁静。
礼苑一眨不眨地盯着佛祖像上那双半垂的眼帘,
“没有人会这样直视佛祖的。”
一道声音轻飘飘地从后方传来,继而一个身着僧衣的小沙弥站在了礼苑身旁。
小沙弥手里捏着串佛珠,低头轻语了一句“阿弥陀佛”。
礼苑仍旧不为所动,她嘴角勾了一下,回小沙弥的话:“我又不是佛祖的信徒,佛祖不会怪罪我的。”
“不信又为何来拜?”
“不信就不能来拜了?”
小沙弥平静地叹了口气,此番对话在两人之间已经重复了不下百遍,几乎每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开头。但这样的开头总是很快会被打断。
他微不可见地耸了耸鼻子:“你又变臭了。”
礼苑忽然笑了:“你知道吗,上面要调我去守小叶城,我家那些人呢觉得我去了可能会死在那,专门花了钱找人保护我,你说,我该喜还是该愁?”
小沙弥没搭腔,任她继续自言自语下去:
“我的命很金贵吗?还是说我在他们眼里就这么糟糕?礼家所有人都可以上战场,唯独我,怎么就有这么特殊的待遇呢?“
“那个人究竟是找来保护我的,还是找来监视我的,你说……”
说到这,礼苑忽然笑了起来,她转头看向小沙弥:“是不是太可笑了?”
她像是忍不住般呵呵直笑,一双眼睛却半分笑意都无。
礼苑面前的小沙弥仍然半垂着眼,看着手中的佛祖,一颗颗数过,等到再恢复一室安静后,他才缓缓开口:
“最近还做梦吗?”
礼苑抬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水光,丢掉燃尽的香,扫走身上沾染的香灰,一脸平静地站起身道:“托你的福,还行。”
她活动了下身体,打算离开,她来这里不过是抒发心中郁闷,和小沙弥说上两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一般这样发泄一番之后,会好很多。
然而在她临近出门之际,小沙弥却出声叫住了她:
“灾不是难,苦不是忧,接受亦会是柳暗花明。”
礼苑回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咯。”
“未尝不可一试,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改变,你还不明白吗?”
礼苑抱着双臂靠回门框,咏经的声音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接一声回荡的钟鸣。
那沉重又透彻的声音随着风和叶撞进她心底,这些年,她明明恨透了自己这副样子,可她什么都没做,于是什么都没变,她仍旧是这副让自己生厌的要死不活的模样。
钟停时,她心里倏地冒出一句话来——
反正,横竖不过一死,活得生不如死,不如死得痛痛快快。
她眼神一定,站直了身子,似笑非笑看着小沙弥:“我若去了可就见不到你了。”
小沙弥低垂着眼道:“有缘必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