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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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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的坡道,天边的余光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拉的老长。路边或有行人停下匆忙的脚步,羡慕地注视着这一对引人注目的母女。
这是一派多么幸福的母女情深、其乐融融的画面啊……虽然很想这么说,但白鸟瞳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游乐园里的惨痛遭遇还历历在目,叫她怎么能笑得出?
美丽的云霄飞车之梦破灭,海盗船——驳回,总之,那些热血沸腾让人惊声尖叫的项目完全没有接近的可能,事实上,她除了旋转木马和摩天轮之外,大部分时间是在无聊到打瞌睡的游乐设施上舔冰激凌喝果汁。
呜呜,人生第一次游乐园经历,居然就这么……白费了?难以置信,不愿相信,好想自杀……好吧,虽然自杀本来就是目的。
白鸟瞳,唯一一次自杀的愿望看来是要以破产而告终了。
“小瞳,今天开心吗?妈妈可是开心得不得了哦。”丽子牵着瞳的小手,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没有褪去。
白鸟瞳一点没听进去,她还沉浸在无限沮丧中。
不过可能是丽子太高兴了,根本不在意,自顾自又说个没完,直到最后,才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糟了,忘记给爸爸和哥哥做饭了。”随即,她又自言自语,“啊哈哈,就当是给小瞳庆生,今天难得吃一次藤屋的寿司吧。唔,记得电车要提前一站下车……要不要再定点披萨……?还有饮料……对了,生日蛋糕不能忘……”
但是,六月的这一天,注定不不平静的日子,因为,某个人的命运在此时正面临着分歧和抉择。
空荡荡的站台上,故意找借口让母亲分神的白鸟瞳,像一只翩然的蝴蝶,从站台边缘跌落下去,白色的洋装飞舞,耳边是渐响的车轮和轨道的摩擦声。
对不起,妈妈,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请将我遗忘,因为,我本是不该出生的人。
电车的汽笛声混杂着人们的惊呼,渐渐从意识中消失,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度笼罩。
这才是她所希冀的道路,通向永恒的始点。
梦的尽头,是无限散开的记忆的回廊。
那时的天总是那么蓝,阴郁而清澈,无风自清明。而她,习惯于在那方小小的天井里,仰望着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妈妈,你在哪里?
不停地在梦中呼喊着这个遥远而又陌生的称谓,可梦醒之后依然只有一个人。
好寂寞,大房子里明明有那么多人,可是,谁也没有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尽管外貌还算清秀,但性格平凡而乏味,不懂得撒娇讨好别人,面对他人的问话,也只是无表情的反应,这样的小孩还是会让人提不起兴趣吧。
孤儿院里人们来来往往,间或有些孩子被送进来,有些则被人带走领养,几年过后,早就物是人非,可冬去春来,最终不曾改变的只有她,永永远远地坐在天井里,遥望天空。
她知道,她是被抛弃的孩子。可她不怨恨,因为母亲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才不得已丢下亲生骨肉,电视里不都这么说么,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所以,她不奢望,能够有朝一日回到妈妈身边,只是心底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如果,能远远地看一眼,只要能知道妈妈长什么模样也好。
早已模糊的幼时记忆里,她应该是一个美丽的温柔的女人,因为,她抱紧的手是那么温暖,她的泪眼是那么的让人心碎,早已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天澜,这个如天空般透明的名字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馈赠。
不知何时起,她开始习惯独自眺望天空,或许,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稍微感受到,那早已记不清容颜的母亲的爱意。
三月初春,乍暖还寒,尽管如此,孤儿院的孩子们早就按耐不住,纷纷跑到室外享受阳光的沐浴,活动活动禁锢了整个冬天的身体。
而她,依旧习惯性地坐在廊下没有人看得见的角落,习惯性地被遗忘。
“你在做什么?”
一个柔柔的好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木然很久的她吓了一跳。
声音的主人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平添了成熟的风韵。
她茫然,第一次被陌生人搭话,突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为什么不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女人又问道。
她摇头,“不想去。”
“是么?原来是喜欢安静啊。”女人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笑道,“你真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
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过,只是,第一次,她从这句话里听到了好感。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女人,是孤儿院的捐助者,听说光一次就出了很多钱,为贫乏的孤儿院添置了大量设施。
第二次见面,是在仲春,五月鲜花盛开,空气里充满沁人的芬芳。
她依旧在老地方,久久仰望清空。
“为什么抬头看天空?那上面有什么吗?”女人好奇地问。
“……妈妈……”她的回答有些含糊不清。
“……是……么?”女人的声音有着些微的异样,似是有点惊讶,“你的妈妈去了天国?”
“不是。”她轻轻摇头,“看着天空,会想到妈妈。”
女人沉默了半晌,或许是在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感到难过吧。
“……你……还记得妈妈的长相吗?”
“忘了。”她平静地回答,仿佛那根本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哦……”女人微微叹着气,忽而握住了她的小手,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低声自言自语,“可怜的孩子……”
她不明白,这位漂亮的阿姨为什么要流泪,只觉得,滚烫的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有些痒痒的,有些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自那天之后,她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不仅有了自己的房间,而且家具一应俱全,听孤儿院的阿姨说,是那位美丽的阿姨特地嘱咐要这么安排的。
于是,她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位陌生的阿姨会不会是她的妈妈?明明在理性上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个人只是同情她在生病,想要给她好一点的照顾,可心底还是忍不住期盼,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虽然竭力压抑,但她还是不小心将这个想法付诸了现实。
那一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当好心的阿姨再次抱住她流泪的时候,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妈妈。”
“……刚才,你叫我什么?”女人震惊得声音都颤抖了。
“……不能……这么叫吗?”她怯怯地问。
女人双目含泪,长叹了口气,才以柔和的嗓音继续道,“我不是你妈妈啊。”
“我知道。”她垂下了眼,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对不起。”
“不,不是你的错。”女人忽然慌了手脚,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泪滴落在小小的掌心上。
“我有说什么让你难过了吗?”她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因为我的病……”
“没有哦。”女人将她搂进怀里,“别担心,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
那一瞬,透过迷雾笼罩的泪眼,她似乎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足以让她感到喜悦、甚至于脱胎换骨的东西。
在那之后,她又几次迂回提起这个话题,但每次都被否定得很彻底,只是,不知道为何,即使不断遭到打击,她的信念却并没有减弱,反而变成了一种固执,默默地埋在心底,直到进入坟墓。
幸福,总是来得那么突然,但也许,这根本只是海市蜃楼。冥冥之中的相遇早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十年的时间漫长而悠远,可当回首往事之时,或许短暂得只觉转瞬。
17岁的生日,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抵达无疑是最好的贺礼,原本应当是一个快乐的日子,3岁起就被诊断为自闭症的她用努力克服了一切困难,走到了今天。尽管还是不擅长和人相处,但至少,她有了自食其力的可能,也有了报恩的指望。
那一天,那位美丽的女人跪着向她留下忏悔的眼泪,哭着承认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声泪俱下、吐露全部真相的最后,只是为了一个要求,一个非常简单却又几乎难以完成的请求。
女人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只有你才有可能救他。”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录取通知书被揉成了一团,早已浸湿汗水。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
“那是因为……”女人欲言又止。
“不论是什么理由,我都不会责怪你的。”她平静如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那个时候,要是被老公知道了你的存在,我一定会被扫地出门的,所以,万般无奈之下,我才……”女人掩面而泣,“你要怎么恨我都没关系,只求你,救救他……”
我不会怪你的,即使这么多年来的伤害和拒绝已经让我麻木,因为你是我的母亲,是生育我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爱的人。
她笑了,伸手抹去母亲的眼泪,“谢谢你,告诉我真相,原本,我都做好永不相认的觉悟了,现在忽然知道一切,我真的很高兴。我一直都相信,妈妈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放下我的,尽管这次你是有求于我才不得已向我坦白,但是,我还是很开心。”
“只是一个肾而已,如果能救活弟弟的话,我不会吝啬。”她微笑坦然的神情,如五月的天空般纯净,“只要能分担妈妈的忧愁,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真的吗?”女人仿佛难以置信,随即又紧紧抱住她瘦小的身体,“谢谢你。对不起,妈妈一直以来都没和你相认,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受到委屈。”
只是,她至死才知道,她心爱的母亲再一次欺骗了她。
因为母亲要的并不是她的肾脏,而是,她的鲜活跳动的心脏。
眼看着手术台上早已停止呼吸的身体被剖开一个大洞,那颗温热的生命之源被移植到了素未蒙面的兄弟身上。
已经变成灵魂的她忽然一阵心痛,在没有了心脏的此时,被深深伤害,掉入无底深渊。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的母亲,她一直是这么深信,但现实却是那么残酷。
原来最终,她只是那个人的工具,为了保住荣华富贵的工具。十年的爱怜只是假象,所有的关怀只为了这一刻。
她很想笑,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生日即是祭日,没有人会为她哀悼。
充满对未来无限憧憬的丑小鸭在蜕变成天鹅的前一刻,陨落了。
她轻轻张嘴,将早已无法传达的心意倾诉在那个人的耳边,最后一次。
“妈妈,现在开始我将这具身体还与你,从此,我们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