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凡尘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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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是越过肌骨、直入肺腑的冷。
当冰冷都逐渐消失，叶孤城也已感觉不到坠落的速度了。
他本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
对于那些每日必做的事，他更是干脆利落。
起床，梳洗，然后练剑。
已是清晨，日光慵懒，柔和而温暖。
叶孤城将身体完全舒展在阳光下，手里握着剑，迎着清风、海水、浪花，一招一式演练着再普通不过的剑法。
蓦然间，一声清啸，剑光凛冽，剑气纵横，竟生生将海水从中劈开。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叶孤城便觉酣畅淋漓，挽出剑花收剑回鞘，长身而立，看着海水慢慢重汇，再无旧痕。
成就是王，败就是贼。谋逆事败，他本该身死道消。
然此时，他却回到了十年前的过去。他的功力现在虽只有与十年前等同的程度，但自紫禁之巅与西门吹雪一战后，他亦有所感。方才一番操练，剑意通达，于剑之一道的境界上，他又有所突破了。
日午，是城中总管向白云城主例行汇报大小事宜的时刻。
“早时风浪忽涨，城南老刘家的船翻了一艘，老刘的二儿子年轻少经验，被浪卷走，拉回来时人已死了。城里按旧例批了十二两银子，晚间便可发下去；此外，陈记早点铺中有人群斗殴，后来发现这缘故不过是店家不当心将其中两人点的包子送错了。他们先时斗红了眼，这时骤然想到缘由，两拨人都是啼笑皆非，一齐赔了铺子钱，这事也就算是了结了。此外，今日城中再无大事。”
叶孤城微微颔首：“最近江湖上，可有什么事？”
总管道：“我正要说呢。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中原武林已经吵了数年，至今都没一个结果，反倒因此死了不少剑客。故而这回以武当峨眉为首，广邀天下剑客，于两月后召开武林大会，意在决出一位能令江湖人公认的天下第一剑来。城主上月大败南海剑派一事已传入中原，武林大会的请函倒也给白云城送了一份来。”
叶孤城疑道：“天下第一剑？”
总管应道：“是。自三少爷谢晓峰死后，神剑山庄已是没落无闻。如今江湖上的剑客鱼龙混杂，不过仍是以名门大派为首。其中，武当长老木道人、峨眉掌门独孤一鹤，都是众人较为看好的，甚至已有赌庄开了赌局，就赌这两人，谁才是天下第一剑。”
听得又有赌局，叶孤城心中嗤笑。
不过，天下第一剑，神剑山庄谢晓峰？从未听闻过的名字令他起了兴趣：“备船，我要去中原。”
总管迟疑了一下，想到以叶孤城之性情，当不致是为博虚名，方才应道：“是。”又道：“此外另有一事。如今南海局势已定，民生太平，城主莫再推脱，当即日将娶亲之事提上日程。”
叶孤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总管便急道：“即便是为安民心，城主也不该再一意孤行了啊！”
叶孤城冷道：“我意已决，此事你不必再提。”
那总管见以理说不动，不由叹息，转而以情相劝：“孤城，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至今已逾二十载。白云城的百姓也都认识你，于他们而言，你既是君、也是子，谁会希望自己的君主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又有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孤独终生呢？”
叶孤城神色似有所触：“你想说的，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出有害白云城的事的。”
他忽又心念一动，道：“舅舅，先前父亲在时，你便是父亲的左右手。自我接任城主后，几乎所有事务都有舅舅料理，我只粗浅过目，余下时刻便醉心剑道，不理城中事。舅舅、以及城中百姓可会怨我这个城主，会否觉得我这个城主当得实在失格？”
总管淡淡笑了：“白云城本就是无为而无不为之城，以南海为业，百姓富足，怡然自乐。此时又有你一统南海诸剑派，可令白云城十年之内再无外患。不论是偶然为之还是意在如此，你对白云城所做贡献都无可磨灭，亦无可替代，我们怎会有怨？况且，不问并非不知，志不在此而已。两年前孤城处置叛徒的雷霆手段，城主府中无人敢忘。孤城乃我白云一柱，我们这些管事的没了谁都无妨，再有人替上便是，但白云城只唯独不能少了孤城。如此城主，是白云城之幸。”
叶孤城任城主十余年之间，从未有人向他如此清晰明了地剖白，一时间不由得怔神。
末了，他道：“我不愿娶亲，除了因我确实骄傲外，还有另外的原因。”
总管道：“不论如何决定，白云城的百姓都会认同你的选择。”
叶孤城道：“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踌躇。”
总管道：“城主请说。”
叶孤城缓缓道：“这是我，实际想要做的事……”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孤城之外，有一处韩家巷。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而妓院是做生意的地方。
在一个做生意的地方遇上有人想白吃白嫖，是一件稀奇、也不稀奇的事。
只是没人想得到，那个一直被喊作“没用的阿吉”的年轻人拦住了提着刀子准备扬长而去的两个小伙子。
接着，小伙子冷笑着就把刀刺入了阿吉的身子。
痛。
没有哪个身体健全的人会不怕痛的。
那些所谓不怕痛的人，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有着极强的忍耐力。
他本应已感觉不到痛了，但此刻的刺痛却又生生将他唤醒。
一瞬之间，杀气迸裂。
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境地，又恢复成了那个没用的阿吉的模样。
这一转变发生得太快，快到周围没有人注意到那瞬息之间的微妙。
阿吉不声不吭，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么样站着挨了七八刀。
刺他刀子的小伙子吃惊极了，乖乖地拿钱出来付了账。
其余的人也都吃惊地看着阿吉，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
忽然间，阿吉抬起头，正与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眼神相触。这一眼虽无声，却好像有许多的东西，已通过这一眼传达到了对方那里。
他注意到，这个白衣人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他的手上。
白衣人走到了阿吉面前：“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你流了很多血。”
阿吉道：“似乎是的。”
白衣人又道：“我有金创药。”
阿吉一笑：“我有伤，你有金创药，听起来很巧。”
白衣人道：“我也算是个江湖人，带有金创药，不算巧。”
阿吉道：“你想帮我，为什么？”
白衣人迟疑了一下，认真道：“我想和你交朋友。”
阿吉又笑了：“请我喝酒。”
白衣人没有犹豫：“好。”
一个更深的巷子里，出现了两个身影。
阿吉在带路。他走的不快也不慢，若不是能够闻到血腥味，任谁也想不到他刚刚被人刺了七八刀。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一个人的身份再低卑，心底也总会有一处是高傲的。
叶孤城十分明白这一点，也很能理解这个身上满是刀伤却仍在喝酒的青年人。
若非情非得已、身不由己，谁又会身处下贱自甘心？
人心自有人心去照，本不需外物相衬。
叶孤城也是一袭白衣，只喝白水的剑客，但他住得破庙、也进得这种狭小脏破的酒馆。
他的身上并没有像西门吹雪传闻中的那般出了庄便只吃白煮蛋的孤绝自高。
若说别的东西不干净，那白煮蛋就洁净得配得上剑了吗？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就好比纵然叶孤城的剑就是他的生命，纵然他的剑再无暇无垢，叶孤城依旧是个乱臣贼子。
皇帝金口玉言，定了他的性：“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我叫阿吉。他们都喊我没用的阿吉。”
阿吉自嘲一般道，“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没用的阿吉在喝酒上要比他们以为的都要厉害。”
叶孤城道：“你不是。”
若要说阿吉没用，那全天下便再没有有用的人了。
那酒馆掌柜的只看到叶孤城的一片衣角，人便已呆了，他甚至不敢移动他的目光，心中只唯恐亵渎了仙人。
但阿吉却把这样一个冷清得像是远山上的冰雪一样的人带来了这个酒馆，也是阿吉的话将掌柜的拉回了现实。
“掌柜的，多打些酒来。”阿吉的声音语调与平日无异，末了指了指叶孤城，“今日他付钱。”
叶孤城不喝酒，所有的酒都是阿吉喝掉的。
叶孤城也不说话，掌柜的已不知躲去了哪里，破落的小酒馆中唯有阿吉倒酒饮酒的声音。
阿吉倒酒的手很稳定，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酒和酒壶，其他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干。
有这份荣辱不惊的气度在，阿吉不论想做什么都一定会是成功的。
很快，阿吉的眼中便有了醉意。他忽然笑了，大笑。一只空了的陶土酒杯在空中上下抛接，只听“咚”的一响，杯子闷声敲在桌上，阿吉已起了身。
叶孤城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酒桌上，也跟着离开了酒馆。
他忽然道：“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阿吉却淡淡道：“你不也没有问过我是谁吗？”
两人的话似乎毫不相干，又似乎是在讲同一件事。
叶孤城忽然想到了陆小凤。
那时他佯装重伤，一个人藏在郊外的破庙中。陆小凤虽说是受他安排引导而来，但他确实是已做好了陆小凤不会来的准备了，因为中了无药可解的唐门剧毒、还要与西门吹雪比剑的叶孤城，已不再是那个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了。
但是陆小凤却说：“这里有朋友！”
他确实是被触动了，才会有了那一句：“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朋友……”
他对着阿吉道：“你的伤虽无大碍，但还需尽早处理，以免发炎溃烂。”
阿吉道：“你待我如此，我非但不会回报，反而会将你拖累。”
叶孤城道：“我听人说，朋友的麻烦就不算是麻烦。我们是否已是朋友？”
阿吉又笑了，开怀的笑。他的眼中哪还有半分醉意：“我想是的！”
朋友是什么？
叶孤城过去没有朋友。他或许曾在生命的最后承认过陆小凤是他的朋友，但那也仅止于有所感触。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朋友一词所蕴含的意义。
他曾说自己太过骄傲，所以一向没有朋友。他虽没有朋友，却有对手，比朋友还亲近的、值得尊敬的对手。
他想到了西门吹雪，又慢慢想到了阿吉。
他并不知道，阿吉也从没有朋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凡尘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