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羽舟

3、星芒

　　2016年5月，魏繁星已经是江宁服装学院一名大三的学生。

　　临近毕业，大部分同学不是在苦逼的准备考研，就是在积极寻找实习单位的路上。

　　而魏繁星作为导师最得意的门生，服装设计系专业第一的优秀学生，早早拿到了一个出国深造的珍贵机会。

　　英国的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

　　世界上最顶级的服装设计类的院校，是所有学服装设计的人梦想中的殿堂。

　　从这里出来的学生，大多数会被国际知名大牌聘用。能拿到这个留学名额，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大牌公司的门槛，走在时尚的最前沿，将来的名和利，都是一般设计师望尘莫及的。

　　魏繁星前往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留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最终的面试也只是走个流程。

　　谁知道，面试那天早上，她突然得到消息，说是纪承屿在参加摩托车锦标赛的时候，出了严重事故，目前人在医院，生死未卜。

　　魏繁星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狼狈地跌坐在人来人往的阶梯上。

　　路过的同学好心的询问，她也没听见一般，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快速输入一串号码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说英语的女人。

　　她双手紧紧抓拿着手机，尽管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还是尽量说着流利的英语，询问对方纪承屿的情况。

　　听到情况不容乐观的消息，魏繁星感觉世界轰然塌了下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飞机，只是隐约回忆起来，在她跌跌撞撞离开的时候，导师在她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什么，可惜她一个字也没记住。

　　飞机划破云层，飞向遥远的伦敦。

　　漫长的飞行时间里，魏繁星想过了无数的可能性，脑子最终停在一个画面上反复重播。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年少的纪承屿骑着自行车，穿过那条将他们划分成两个世界的跨江大桥，像一阵沁人心脾的晚风出现在她面前。

　　即便过去了多年，所有的记忆都染上了模糊而陈旧的色彩，可她却依然能清晰回忆起，少年当时懒散不羁地笑容。

　　“魏繁星。”

　　他的脸沐在月光里，柔和而梦幻，在她满腹心事的少女时期，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明天真的世界末日了，和你在一起挺好的，至少死之前最后一个看到的是你。”

　　至少死之前最后一个看到的是你。

　　这句话像是按了重播键，反复在魏繁星的脑海里回响。

　　她看着窗外的滚滚云层，攥紧了白得失去血色的双手，心里一直默念着一句话：纪承屿，至少，让我再见你一面，拜托你。

　　抵达医院的时候，纪承屿正躺在ICU病房里。

　　病房外守着三五个外国人，除了赛事主办方和纪承屿所在车队的负责人以外，还有一个中国人。

　　据他自己介绍姓周，和纪承屿是发小，其他更多的信息，魏繁星都不记得了，因为从见面开始，他就一直哭天抢地，前言不搭后语，好像是病房里的人已经没了，那一句句丧气话，让人听了直想动手。

　　魏繁星自动屏蔽了他的哭嚎，透过玻璃安静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和分别时相比，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高大的身子勉强缩在窄小的病床上，身上除了裹满白色的纱布以外，还插着各种触目惊心管子，病床旁边放着好几台医疗仪器，屏幕上的波纹平稳而安静地走着。

　　是记忆中的那张脸。

　　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魏繁星定定地望着他，感觉心脏一阵阵发慌。

　　她试图想做点什么来缓解，可此时此刻除了祈求上苍仁慈一点儿，她找不到任何办法，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类面对生死时的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比他们当初分开时，要窒息一万倍。

　　“魏繁星，做我女朋友吧？”

　　“魏繁星，你是喜欢我的吧？”

　　“魏繁星，你承认喜欢我会死吗？”

　　“魏繁星，我追了你那么久，你就喜欢我一下呗，给点面子行不行？”

　　“魏繁星……”

　　年少时的纪承屿，生命力是那么的旺盛，他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和精力，在她一遍遍的无视和拒绝中，还能不知疲倦，不分场合，不厌其烦地说着喜欢她。

　　“纪承屿。”

　　魏繁星看着那个毫无生气的人低喃了一声，在热意划过脸颊的同时，心中不断呐喊：纪承屿，只要你醒来，我立刻答应做你女朋友。

　　他当然没有醒。

　　他静静地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么安宁，又那么脆弱，要不是周围的治疗仪器在还运作中，她甚至都感觉不到他的生命信号。

　　“阿星。”

　　听到有人喊自己，魏繁星快速擦去眼泪，回过头来，“纪叔叔。”

　　来人正是纪承屿的父亲纪正明。

　　他穿着一身设计低调，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只是白衬衫领口松垮歪斜的领带，明显出卖了他此刻因为担心儿子而藏不住的狼狈。

　　魏繁星前几天还在财经频道看到他的采访。

　　视频中的人虽然已到中年，依然保养得当，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都是一个成功商人该有的风范和气质。

　　可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他仿佛老了好几岁。

　　“承屿他怎么样了？”纪正明沙哑的声音中，还隐隐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

　　“纪叔叔，你终于来了。”

　　刚消停没多久的周旭超，见到纪正明后直接跑来抱住了他，又开始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嚎：“医生说老纪还没度过危险期，让我们做好心里准备，说他如果挺不过这两天的话……”

　　“他会没事的。”

　　魏繁星出声打断了他，目光坚定地看着纪正明，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铿锵有力，“纪叔叔，纪承屿一定会挺过来的。”

　　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中年男人，因为她这句话红了眼，隔着玻璃看着ICU病房里的儿子喃喃道：“我相信，他会没事的。”

　　周旭超也收起了哭声，“对，老纪一定会挺过去的。”

　　也许是他们坚定的相信感动了老天，纪承屿在两天后终于脱离了危险期，只是他的伤势过重，仍在昏迷中，还要继续住在ICU观察。

　　魏繁星在医院附近找了个酒店住下，可她基本上就是呆在医院里，偶尔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从刚抵达伦敦开始，导师连打了几个电话，恨铁不成钢的质问她为什么丢下面试突然消失，说是通过关系重新帮她安排了面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她赶紧回去，不要放弃这个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可她从始至终只有一句：“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父母，同学，所有关心她的人打来电话，她也是敷衍回应，草草挂断。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纪承屿终于睁开了眼。

　　医生给他做了简单的检查，并用英文问他：“先生，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魏繁星站在医生身后，视线集中在纪承屿的脸上，双手紧紧抓着包带，连呼吸都缓慢了下来，生怕错过他苏醒后的任何一点动静。

　　纪承屿半阖着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叫，纪承屿。”

　　他语速缓慢，声音沙哑得吓人，像是长久未用的机器突然启动时发出的声音，刺耳、难听。

　　魏繁星悬了许久的心，却因为他的声音终于落了地。

　　“你还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吗？”医生又问。

　　“我在比赛，然后……”又想了半天，他的眼珠迟缓的朝这边转动。

　　眼看视线就要对上，魏繁星下意识地背过身去，大步走出病房。

　　纪承屿没有注意到她，声音虚弱的继续道：“我撞车了。”

　　“是的，你出了非常严重的事故，不过我们已经通过手术对你进行了治疗，你只要好好休养，配合治疗，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健康的。”

　　“谢谢。”

　　医生们离开后，魏繁星站在门口，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人。

　　纪承屿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脆弱得就像干涸沙漠里一株即将枯死的植物，等待着一场天赐的酣畅大雨，来唤醒他鲜活的生命力。

　　魏繁星的手紧紧抓着门把，却始终没有开门进去。

　　这一个多星期来，她想过无数次纪承屿醒来以后的场景。

　　她一定不会责怪他玩赛车，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她会给他最好的照顾，帮助他尽快恢复健康；她会忘记当年分开时他们的剑拔弩张，放下那些所谓的骄傲，只要他还愿意——

　　她会立刻跟他在一起。

　　可事实上，她依然是那个倔强又矫情的魏繁星，回避纪承屿，回避自己的心，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改变。

　　她矛盾得无以复加，就像一头找不到出路的困兽，只能在笼里不停的伤害自己，用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来证明——

　　她真的努力了。

　　“阿星。”接到消息的纪正明匆忙赶来，急促的喘息声中是藏不住的欣喜，“承屿醒了吗？”

　　“醒了。”魏繁星收起情绪退到一边，“您快进去看看他吧！”

　　纪正明大步越过她，扭开门把手进了病房。

　　魏繁星透过门缝最后看了一眼纪承屿，默默转身离开，买了最近一班回江宁的机票。

　　漫长的十几个小时后，魏繁星回到了江宁市。

　　飞机还没停稳，手机已经接二连三的响起接收信息的提示音。

　　她大致浏览了一眼，目光很快被其中一条短信吸引。

　　“我没事，别担心。”

　　从听到纪承屿出事的消息到现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她一直憋着没哭，即便没忍住落了泪，也会第一时间擦掉，假装自己没事儿。

　　因为只有不掉眼泪，她才能坚信，纪承屿伤得没那么严重，很快就会好起来。

　　可是现在，看到他发来的这几个字，魏繁星终于还是憋不住了，第一次不顾形象和他人的目光，在满是人群的飞机上，无所顾忌的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