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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狩猎黄雀 ...

  •   “那天我早早回家,没有让父亲和雷总管发现。之后王奕就来得少了。他说因为经常要给家里看水果摊子的缘故。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挺早,还是十一月中旬的时候。王奕又出现在窗口。
      “‘天这么冷也不知道关窗。’他跳进来说道。书房的地板上被踩出一个个潮湿的脚印。
      “‘刚在路上看到你爹和你家总管了。’他又说。
      “‘嗯,他们刚出去,晚上才回来。’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到院子里玩一会?’他眨巴着眼睛。
      “我点点头:‘我去吩咐下人们别到这个院子来。’
      “‘等等’,他叫住我道,‘顺便拿个竹匾,拿点谷子过来。’
      “‘做什么?’
      “‘捉小鸟。’
      “他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用小树枝撑起竹匾,下面洒了些谷子,又在树枝上系了条细绳,一头搭进窗口。
      “‘用我铁臂里的暗器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我说。
      “他把我脑袋往下摁了摁,一边从窗口向外张望,一边小声道:‘那就被你弄死了。’
      “‘你要捉活的?我以为你是要吃。’
      “他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比,让我收声。我们就趴在书房的窗口下面,屏息凝神地望着外面的雪地。竹匾下渐渐聚了几只前来啄食的小鸟,他在这头一拉绳,便都被盖在匾子底下,叽叽喳喳扑棱起来,扬起一小片雪粒。
      “他喜滋滋地跳出窗外,小心抬起竹匾,伸手进去捉了一只出来。刚举到面前,就被啄了一口,一松手让鸟给飞了。他便又捉了一只出来。那小鸟只是在他手里转着脑袋,好像不大明白对自己的处境。
      “‘这只是什么?麻雀?’我问。
      “‘这是黄雀。’他用手指摸了两下那小脑袋,‘你摸摸?’
      “我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回过神来,举起黄雀笑道:‘那就来亲一个!’说着把黄雀凑到我脸上。我刚感觉到那柔软的羽毛,就被它调转脑袋啄了一口。
      “王奕大笑起来。‘这姑娘看不上你。’他说。又玩了会,他便放了。黄雀在它掌心愣了片刻才抖开翅膀扑棱着飞去。
      “‘不养着么?’
      “‘野鸟养不家。关起来就不吃不喝,不几天就得死。’他把鸟一只只捉出来,摸两下又放了。好像捉鸟的乐趣都在于这一过程。
      “我突然感到王奕于我,似乎也就是飞到窗口来的一只野鸟而已。
      “‘我爹打算在镇西再摆个摊子,让我去看。’他放完最后一只,拍了拍手,转头对我说。
      “‘什么时候?’
      “‘明天。’他说着蹲在地上捏起雪球来,‘明天就开始摆。以后就不能来了。’
      “我说不上有多吃惊,仿佛是一直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般。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努努嘴,把雪球砸到了院墙上。
      “以后就不必再开着窗了吧,我想。什么平分不平分的,他从来就只属于外面那个有地瓜有水果摊的世界而已。
      “结果第二天我坐在书房里,看着那窗户想到王奕可能从此再不会从那里出现,想到顺子他们只要愿意却每天都可以见到他,就觉得无法忍受起来。

      “‘少爷这是要去哪?’雷总管问。
      “‘买水果。’我说。
      “镇西白渡桥堍有个小集市,我沿着冬青河一路寻了过去,便遥遥从人群中认出了王奕,是换了件灰布袄,搬了个小马札正坐在水果摊前,一手支在膝头托着腮,一手掂着个橘子,耷拉着嘴角,在冬天午后的阳光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你这买卖人却也不吆喝的?’我说。
      “他手里的橘子就掉到了地上。
      “‘还不快起来行礼?’雷总管在一旁喝道。
      “他忙站起来朝我欠身喊了句‘凌少爷’,一面鬼头鬼脑地扁了扁嘴。‘雷总管,’我指了指摊子说,‘这些水果都给我买了。’
      “‘都买了?’
      “‘都买了。’我又说:‘你们把水果送回去。’雷总管便打发起几个家丁去推板车。‘你也回去。’我对他说。
      “‘老爷吩咐过……’
      “‘回去!’
      “雷总管一哆嗦,王奕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凶。’见雷总管消失在拐角,他朝我吐着舌头说。
      “我不置可否,只偏偏头说了声‘走。’
      “我们便沿河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真没想到你会来。’他似乎仍在觉得我刚才的样子好笑。
      “‘你能不请自来,我便不能的?’
      “只顾走路,一时也便无话。河边是厚厚一层白色的枯草,踩上去很软,没有声响。浅褐色的河水泛着清新的气味。波光有些耀眼。渐渐王奕走到了前面,我走在后面,看着他的黑布鞋和厚棉袜。
      “‘我以为……’他在前头嘟哝着什么。波浪腻滑的涌动声将他微弱的话语盖了过去。
      “‘你说什么?’
      “他突然撒腿朝前面奔了过去,把河边一条黑狗吓得夹起尾巴纵身而逃,他便像个小野人似的又跳又叫起来。我笑了笑没睬他,走到河畔坐下,打着水漂,听他在身后草地上乱跑。
      “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确乎又没有必要。他终于跑够了,便大叫一声扑倒在我腿边,翻过身来仰面朝天看着我,脸跑得通红,被蓬乱的头发挡了一半,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从嘴里呼出来。这让我觉得脑子堵塞。
      “‘才三天……’他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笑说。
      “‘什么才三天?’
      “‘从我上次去你家……到今天……才……’
      “我没等他说完就亲了上去。我的嘴唇几乎是撞过去的,磕在他打开的牙齿上。他的嘴唇很薄,很软,在那样的体温下像是要融化了一样。他口中的气息像是河水的味道,也许本来就是河水的气味漫了过来。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他似乎也不知道,只是任我在他口中笨拙地搜巡,一边努力地从我的封堵中寻找新鲜空气。他的手抓着我的肩膀,我不知道他是想推开还是在应允。我懒得去管。
      “终于他是推开了,坐起来摁着胸口深深地吸气,像是在溺毙前一刻被救了上来。
      “‘你是要闷死我。’他顺着气说。
      “‘好厉害的牙。’我摸了摸嘴唇,低头看着黑色手指上些微的淡色血迹。
      “‘谁叫你那么……’
      “‘我是怕你跑了。’
      “他转头探究似的看我,我便也从手指上抬起视线看他。他又转过去看他的黑布鞋:‘你要是不让我跑,我便不跑的。’
      “我便愣着了。半晌回过神来,又把他推在了草地上。

      “我三天两头去买一车水果回来的事情传到了父亲耳朵里,他便找我去问话。我走进他书房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敲手指,手边搁着一壶酒,大约又喝上了。他问我果有此事?我说是有此事。他说,你堂堂凌家少爷跑出去找一个卖水果的胡闹,成何体统。我不言语。他便说,你坐。
      “我这才发现他两鬓已有了不少白发。
      “他说,你定要与他来往,收进门做小厮便是,何必跑到大街上去丢自己的身份。他说完又开始敲手指。他的手半年前就开始发颤,许是饮酒过度的缘故。
      “‘我不愿叫他服侍人。’我说。
      “‘你倒是给他长脸!’父亲突然瞪着眼睛说,声音嘶哑,看起来有些喝醉了,‘那你想怎么样?让我收他做义子?’
      “‘孩儿不敢。’
      “他躺在椅子里沉吟了许久,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你再去想想。你再去想想。’

      “正月里父亲突然在酒桌上中风,被抬回了家,一躺就是数月。家中大小内外事务便由雷总管帮着移交给我打点,一时焦头烂额。所幸父亲病情并无恶化,酒都让我藏了起来,天天叫他喝药度日,虽见他脾气越发暴躁,身体却渐有好转。
      “直到开春,我才得空见了王奕一面。接连数月见不到他的日子让我忍不住考虑起父亲前次的提议来。
      “我便这么犹豫不决地趴在镇西口凉亭的栏杆上,头上插满了杜鹃花。
      “‘还不给小爷笑一个。’王奕说着又往我耳朵边插了一朵。
      “我朝他龇了龇牙,拿下花咬在嘴里,望着不远处成片的灰白色野草,是去年的旧草,有半人高,夹杂着点点新绿和各种颜色的野花,暴露在三月明媚的阳光里,似乎一点影子都没有。
      “‘小奕。’我取下嘴里的杜鹃花说。
      “‘啊?’
      “‘如果叫你到我家做事,你答应不答应?’
      “‘答应。’
      “‘别回答得这么快……你到底是无聊还是真的喜欢吃花啊?!’说话间他已经夺过我手里的花咬了起来。
      “‘你管得着?’
      “‘真的吃下去了?’
      “‘你猜。’
      “我就搂过他脑袋亲了一通。
      “‘噫,真的吃下去了。’我说,‘那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早想好了。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答应。’他说着从我头上拔下一朵杜鹃花又准备张口。
      “我急忙拉住他的手道:‘你给我专心点。什么叫我说的你都答应?’
      “他挣开我的手,目光闪烁起来,犹疑了一阵说起了不相干的话:‘最初我去你家,不是为了找你挖地瓜,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凌少爷到底长什么样。’
      “‘传说中的?’
      “‘人家说你是少年恶鬼,生性残暴,青面獠牙。’他似有几分忌惮地观望着我的神色。
      “我忍着笑问他:‘你不会真的以为我青面獠牙吧?’
      “‘我哪知道,所以才会来看的嘛。’
      “‘你不怕我真是个恶鬼,把你给撕吃了?’
      “‘你这不没吃么。’他努努嘴,‘那天在窗口见你倒拿了本书在发呆,我便想,什么呀,不过是个小鬼而已。小鬼不就应该做小鬼的事么?窝在书房里像什么话?我就找你去挖地瓜了。后来在河边,你弄疼了我肩膀,一副愧疚得要死的表情……’他说着脑袋就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便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就像是被锤子锤了一下,把这个念头锤在了胸口上,我都怀疑解开衣服就能看到一行字。我突然觉得,以后无论这个人说什么,我都得答应。无论让我去哪里,做什么,我都答应……’
      “我没想过,或者说,没奢望过这个野生动物一样的家伙会有这样的想法。看着他低头捻花的模样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我几乎疑心那个锤子是老天敲下去的,而他就是老天送给我的。这样我便可以借着两厢情愿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把他关在身边,连他自己都不会发现被我限制了自由。他终于可以只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像是偷偷得逞了奸计一般,禁不住窃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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