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手别传》最后一枪

8、再访暇寐楼

　　凌云致已经拱手候在了大厅，仍是道袍拂尘打扮，神情淡然。有那么一瞬间祁山云把眼前的凌云致和他那遗书上的凌云致看作了两个人。
　　没再有多余的寒暄，祁山云直接被请上了躺椅。经历过凌云致童年的心境和身体的疼痛，就仿佛生命的某一部分被绑在了一起。祁山云发觉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可以算是凌云致的发小。
　　当然是单方面的发小。
　　“祁兄今晚气色不佳，精神有些紧张，需放松下来才好。”凌云致站在躺椅后面，将祁山云的头安置在软枕上，很快进入他的术士角色。
　　祁山云抬了抬腰，取下顶着的扇子捏在手里。凌云致一手搭着椅背，转到他跟前作起打量。祁山云被他鉴定似的目光弄得大不自在，不觉扭头道：“凌兄速速开始便是。”
　　凌云致笑了笑：“入假寐时需精神集中，祁兄且暂抛开日间忧虑，莫再双眉紧锁。”说着并起中指和无名指，摁上祁山云眉头。
　　一股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眉间微觉一丝凉意。原来他身上是这种气味，祁山云想。呼出的气息被手掌挡回，凌云致的气味于是和自己的气味混合，让他头脑昏沉。
　　“祁兄可是觉得困了？”
　　祁山云闻言，发觉自己开始渐渐分离。挡在眼前的手指移开，他依然能看到凌云致的脸。
　　“王奕同我……当真相像？”他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问，仿佛提问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当真相像。”凌云致似乎在仔细端详着他，“只是他的眉毛比你秀气些。”
　　“快让我看到……感觉到……”
　　凌云致微微一愣，笑了起来：“不要着急，你还没有完全放松。”
　　“凌兄……”凌云致的脸从视线中消失，眼前只剩下对面墙上白底黑字的“静”字，祁山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安地说，“别走……”于是祁山云想跳起来抽说话那人一巴掌。分离的违和感让他觉得像是正在下楼梯并不断在踩错台阶还抓不到扶手。
　　“我在。”微凉的一双手在肩上捏了捏，凌云致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别抵抗我。”凌云致说，“我不会伤害你。”
　　祁山云有所领悟，努力收住自己乱踩的脚步。凌云致的双手从肩头沿着胳膊慢慢滑下，握住了他的手和手里的扇子。“别抵抗我。”他又说，“让我来支配。”
　　凌云致的声音很近，以至于祁山云觉得像是自己脑中的轰鸣。他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耳朵。原来他吐出的气息是暖的。这成了祁山云最后一个属于自己的念头。

　　“乙酉年秋天，镇南街上。因为有庙会，街上十分拥挤。秋高气爽，太阳好得很。
　　“我换了下人衣服，戴了麻布手套，同王奕走在街上。十八年前的镇南城隍庙香火还旺。一年两度的庙会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前后三五天从庙里到庙外方圆一里摆满了摊子，日用所需，金珠宝石，布匹绸缎，皮张冠带，几百家竞卖商场争斗繁华。也有唱鼓的，拉琴的，变戏法的，引得许多行人驻足围观。自打母亲去世以后我便没有去过庙会。父亲很少让我去人多的地方。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场合让我很是局促紧张。不小心走丢了几次之后，王奕便一直拉着我的手，一边说我是个笨蛋。我被他数落惯了，反而觉得他撅嘴的模样好玩得很。只是他拉着我，我却无法感知，只能多次低头确认，去想象两只血肉做成的手握在一起的感觉。
　　“‘接下去吃什么？’我看着他一脸的饼渣子问。他已经拉着我光顾了七八家小吃摊，还没吃饱的意思。
　　“他坐在对面抹着嘴。他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坐着的时候，不是蹲在凳子上，就是一只脚跨在凳子上。
　　“‘我要吃糖葫芦！’他指着街上说，‘单个的，大的那种。’
　　“我便去替他买了回来。
　　“‘你不吃？’他说着咬了一口，糖衣在他牙齿下咯吱咯吱地响。
　　“‘小孩子才吃糖葫芦。’
　　“‘哼，大一个月好了不起。对了，’他睨着眼抢白了一句，又道，‘要不带你去看看我家的摊子。’
　　“他父亲也赶着庙会到镇南摆了摊。他便带我去蹭水果吃。
　　“‘他爹是箍桶的王麻子，你不认识？’他指着我对他父亲说。
　　“‘哪个箍桶的王麻子……’那老爹有些晕。
　　“‘反正他刚才请了我吃了好多东西。’
　　“他父亲就塞给我几个梨子，又打发王奕去替家里烧还愿香。
　　“挤在一堆女眷里上完香，我们从城隍庙后院出去，便上了后山——其实只是个小土坡，被和尚们垦了几块地出来，种了些蔬菜瓜果。
　　“‘这是什么？’我指着一片结满荚果的秆子问。
　　“‘这是芝麻。这荷叶似的是芋艿。……这你该知道了吧？’
　　“‘南瓜？’
　　“‘嗯。’
　　“‘原来南瓜还开花……’
　　“‘废话！不然怎么结果？’他难得有被我气急的时候。
　　“正说着，不防从我们身后冒出两个青年，嬉皮笑脸地走上来，其中一个晃着把小刀子。
　　“‘这……这叫打劫。’王奕说。
　　“‘这我知道。’我点点头。
　　“那两个不过是寻常浪子闲汉，没练过武的，一招半式就给打发了。我便也没当回事，王奕在一旁抓抓脑袋叹道：‘原来你这么厉害。’我抬起手看了看。铁臂打造精良，隔着麻布手套很难看得出与常人的异样。‘拳头硬了点而已。’我说。
　　“‘哈哈哈，’他上前来搂着我肩膀，‘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武艺，就别谦虚了。有你这样的哥们在，以后干嘛都不用怕了。’
　　“原来我已经是他哥们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有资格跟顺子他们平分他了，我突然想。‘是不是跟顺子他们一样……’
　　“‘什么？’
　　“‘哥们。’
　　“他突然松开我肩膀，嘟哝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哦。’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