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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救世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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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节那阵洗洁精味的飓风,不是危险的,不过不是朴树老师那顶白色画家帽的不危险,而是被一头善良的棕熊拥抱的那种不危险。
是知道你比我强大,但我无需警惕。
老胖串店生意火爆,人员太密集,明安泉不敢进去。
“我请你。”长辈没能理解她恐惧的来源到底是什么,以为她是怕付不起钱。
明安泉固执地要待在车上等他,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会很扫兴,但她努力也克服不了这种恐惧。
长辈叹了口气,叹得明安泉一阵心悸。
车就停在路边,长辈说他很快就吃完,还嘱咐她让她待在车上别乱跑,但明安泉突然好像左脑没沟通好右脑,说什么都稳定不了自己失控的情绪,遂下了车,坐在不远处公交车站的凳子上,点上一根烟,看着车来车往。
这是W市的市中心,最繁华的商贸广场,是那种‘没什么能去的地方,就去这里’的地方。
想跳河——这个想法一旦冒出,就难以抑制,她的双腿几乎是不由她自己控制地走下了老胖串店旁边的斜坡,那下面有几个小旅馆和几个棋牌室,往前走是一家彩虹酒吧,很多饭店围在左右两侧,快走到尽头便是商贸广场对面价格惠民的百货商城,马路边是几家店面较大的饭店,开着一家KTV,大家都叫斜坡下的那个地方“电子街”。
电子街旁就是白浪河,这条河贯穿大半个W市,明安泉顺着电子街走到白浪河,踏上一条地面刻着容易让人崴脚的花纹的短桥,靠在护栏上,眺望着不远处的商贸广场,河上风大,她记得那天天有些凉,她想,如果在自己的指尖变凉之前还没有人注意到她,就跳下去。
白浪河里不是常年有水的,白浪河连通水库,明安泉到现在也不知道水库里的水最终要去向哪里,是要给人喝吗?可是听说之前这条河里淹死过人。
今天她的运气很好,河里有水,很黑,深不见底,她脑补着,她下去会不会跟水鬼撞个满怀。
她从公交车站走到这座桥上花了至少十多分钟,长辈真的吃得很快,他给她打来电话,在她指尖变凉之前。
“你在哪?”
“我在白浪河下面。”
“河下面?你在河底?”长辈仗着自己有幽默的天赋,随口甩出一个包袱,“你去那鬼地方干嘛?”
“透透气。”她小声地说。
“那你就把我车给扔这儿了?你上别地方去至少跟我说一声吧,我没锁车啊。”长辈说完,不给她接话的时间,像是知道她不知道说什么,接着说,“你到上坡那等我。”
“嗯。”
她走在上坡路,远远就看到了长辈那辆白色的商务车停在上面,像…炽天使的羽翼。
这应该是你单位的车吧?天天开办公的车来接女人,这合适吗?
她还是坐在副驾驶,她一关上车门,长辈就开口道:“我跟你说,我在那等了这二十多分钟,他上得巨慢,就给我上了几把小肉串,我想他怎么上得那么慢呢?一问,人家打烊了,后厨都下班了,我都点上了他说打烊了,那剩下的呢?最后给我退了没上的那些的钱。”
她笑笑,长辈没有怪她,她想。
我是否可以在你面前放心大胆地做个有些小脾气,但还算听话的小丫头?在成年之前,剩下的这两年。
她曾是个有点聪明的女孩,但此刻却不是个聪明的女人。
“你去后备箱给我拿瓶水。”他说。
她顿了顿,忽然脸上浮现起一抹坏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你的玩偶?”
长辈一愣,随后被她这一句话整得一愣一愣的,呲着牙笑出声来,努力思考了一会儿,笑说:“不,你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人。”
她满足地笑笑,他永远能接上话,而且他接上的话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她觉得,她终于遇到了伯乐,他总能在短短时间里说出与明安泉势均力敌的言语,若是换任何一个人,他们的对话都不会如此让明安泉珍惜。
很久之后,有人问明安泉,长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如此喜欢,是他长得很好看吗?明安泉摇头,有人问,那是很有才华?明安泉想了想,说算是吧,对,原来他这叫有才华,原来她们之间的势均力敌,是才华的势均力敌,长辈的才华,是来自他的文化修养,明安泉的才华,来自上天给她狗屎般命运的赔罪。
“我们是不是该聊点什么?”明安泉在副驾驶百无聊赖地给自己的头发编辫子。
“没有能聊的就不聊。”安静坐着也挺好。
“我继续问之前的问题吧?”
“好。”
“咳咳,”明安泉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开口道:“推荐一首你喜欢的歌吧。”
长辈思考了一会儿,忽略掉车载音乐正在播放的孙燕姿,说:“‘恶作剧’”
“恶作剧我学了,只是还不太熟。”
长辈捧场地说:“唱!”
孙燕姿的声音随着长辈转动旋钮渐渐消失,车内只留下了明安泉手机里的伴奏声。
‘我想我会开始想念你,可是我刚刚才遇见了你,我怀疑这奇遇只是个恶作剧;我想我已慢慢喜欢你,因为我拥有爱情的勇气,我任性投入你给的恶作剧。’
好怪的歌词,是在说…他们吗?
这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吗?是我的错觉吗?你原来,真的曾喜欢过我。
听完,长辈挠了挠头,说:“看出来真的不太熟练。”
明安泉很想打他一下:“我知道不好听,不好听也夸我!”那时候她喜欢夹着嗓子唱歌,因为她觉得自己原本的声音不够尖锐,一首歌唱完,嗓子都夹哑了。
“好!”长辈把车停在玫瑰园南门前,用力鼓掌:“好听!太好听了。”
明安泉更想打他了。
“行啦,到啦,今天先这样吧?”长辈指了指南门,唯诺地赶她回家。
明安泉还想在他身边多赖一会儿,因为回去之后,她就又是自己一个人了,于是乎找出那一百个问题,说:“喜欢听的音乐类型?”
长辈指了指她唱完恶作剧后又被调大音量的车载音响,音响里正在播放孙燕姿的‘心愿’。
‘当晚风还吹着我的脸,再一步又离天空近一点,当爱情是种朝圣的意念,这是勇敢的心愿。’
“就这种。”长辈说。
明安泉在问题后面悄悄打字:什么垃圾品味,无语。
她不愧是一个擅长以牙还牙的人,长辈刚说她听的东西没品,她马上就要在备忘录里扳回一城。
“你最常思考过去、当下、未来?”“过去。”
听到他的回答,明安泉放下备忘录,自由发挥,问了他一个自创的问题:“和过去的自己说几句话。”
“做该做的事,享受当下。”他用一种胸有成竹的语气说。
明安泉抿了一下下嘴唇,心想真是一个符合他人设的回答,她又拿起备忘录,手指在问题列表里挑挑拣拣:“学生时代最快乐的三件事?”
“逃课、抽烟、烫头。”
“你原来不是一个乖孩子啊?”明安泉疑惑道。
“不算乖,也不算坏。”长辈说。
明安泉心里知道,他说的坏,是指明安泉这种,不上学,不做当下该做的事,但她毫无反驳之力,因为要让她拍着胸脯承诺今后开始做当下该做的事,从此负起生而为人该承担的社会责任,是很难的,她没法承诺,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保证一定能做到,她是一个很不懂自己,更别说懂这个世界的人,所幸长辈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迷茫,这很正常,不必慌张。
“说一句无厘头的话吧。”
“无厘头的话怎么说?”
“就,”明安泉迅速地遣词造了个句,“‘我是一支富贵竹?’这种类型的。”
长辈皱眉,冥思苦想了一阵,说:“不会,下一个吧。”
“哦,”明安泉换了一个,“把自己比作一种鸟类。”
“猫头鹰。”长辈想想,说。
“为什么?”问完,明安泉顿悟似地说“因为熬夜?”
长辈笑笑:“是的。”
“你容易入睡吗?”这个问题很应景。
“不太容易。”
明安泉笑笑,觉得自己该下车,放他回家了,明安泉进了家门,一头扎到床上给他打过语音通话去时,他还没到家,他们又聊了好久,直到长辈一遍又一遍开始说:“就先这样吧?”,明安泉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她的生命里,没有几个她真正喜欢的人,曾经的顾轻予算一个,那个没拿她当朋友的朋友算一个,她只愿意跟她喜欢的人多说说话,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到那个人身上了,压得对方喘不过气,想要逃离她身边,她现在跟长辈的这种状态,无疑不是这样,只是还没有到压得他要逃走的程度,长辈对明安泉来说,就像上天给她的一份如‘写作’一般用心的赔礼,只是这份礼给的时间不对,偏偏在她那么不懂事,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给了她,她最后没能留住这份礼。
但是,给得又恰是时候,明安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现在不合适,什么时候合适?等到她从楼顶跳下去,没人将她留住时吗?还是等她被男人玩得体无完肤,最后变成一个疯女人时?想想,命运给她的,好像已经是最好的方案。
反正故事的发展总不会尽如人意。
她一夜没睡,可能是因为平日就经常熬夜,她的生活早已变成了美国时间,也有可能是昨天晚上知道长辈失眠,心里不知不觉地想要模仿他。总之,当她在夏凉被里翻来覆去,最后忍无可忍地顶着一头鸡窝从床上滚下地时,已经是早上五点了。
她洗漱完,拎上她那个粉色的大钥匙串出了门。
几乎是梦游一样,她觉得可能是睡前喝的酒精还没有从她脑子里滚出去,早上六点,她像一只清清嗓子准备打鸣报时的公鸡一样,戳在了长辈家楼下。
长辈住在通亭区,在玫瑰园的东北边,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这一大清早,路上车辆寥寥无几,这个时间,那些上班的上学的还在家里吃早饭,她打车过来,比平常长辈开车还要快些。
她凭着记忆走到了小区最里面的那排居民楼下,但不知道长辈具体是住在这一排里的哪一栋。
她在楼下抽了两根烟,等到六点半——秦黛渺平时上班起床的时间,才给长辈打了电话。
电话通了,那边传来长辈带着睡意的声音。
“怎么回事儿?”长辈似乎被她大清早打来电话吓到了,声音很着急。
明安泉一愣,心跳突然多了一拍。
“你,还在睡觉?”她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上班族都是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
“嗯。”
可爱的嗯。
有大约半分钟的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你在哪?”长辈突然出声。
“我,我在你家楼下。”明安泉差点把自己的衣角抠破,她不敢呼吸,像是在等待刽子手的刀落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已经做好被骂被拒绝或者被讨厌的准备了,她这样不请自来,他肯定会觉得没有礼貌吧?她后悔来找他了。
他应该不想她来吧。
做人要有点分寸。
她总是这样,做了明知不该做的事,又要在内心谴责自己,但下一次还是不长记性,不提前想好后果地去做不理智、不该做的事。
她悬着的心很快便放下了。
“你在那等着,原地别动,我五分钟···六分钟吧,六分钟下去。”
免死金牌劫狱场的剧情不只是电视剧里有的。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这边迟迟没说话,长辈又问:“听到了?”
“嗯。”
“行,那我挂了?”
“好。”
她记得,长辈没有让她等很久,他从来不会让她等很久,至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
她听到右边传来单元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她脑补长辈是从一个潘多拉的小铁盒里走出来,脚步声听得出他人格底色里的坚韧,一下一下,音节分明。
他从单元门对面的卷帘门里骑出一辆电动车,像骑着一头驴,慢慢悠悠滑到了明安泉面前,他头发杂乱,睡眼惺忪,面色蜡黄,嘴边有没擦干净的口水,看起来甚是好笑。
明安泉坐在他的电动车后座,蹑手蹑脚地搂住他的小肚子,感受他白T下人类的体温,他的身上,永远比明安泉滚烫。
“长辈。”
“嗯?”
“我会永远像这样抱着你吗?”
“我不知道。”
不会,明安泉想,不会。
那时的她还不懂,不懂长辈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是顾轻予那咄咄逼人的、高不可攀的世界,而是j察姐姐甜美声音的世界,温暖的、美丽的、不属于她的、有阳光的世界,无论是顾轻予还是长辈,都要将明安泉驱逐出境,将她赶回她的世界,那个残忍的、血腥的、只有冯五花的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通亭区人民法院的大门,坐在长辈电动车后座,长辈让她别出声,她知道,长辈不想别人知道他们在一起,从一开始就不想,好像有某种不可抗力在将他们拉扯向两个极端,而这种不可抗力,一定是某个人为。
会是谁?
她进入法院大门的那一刻,法院大楼上的国徽射出刺眼的光芒,狠狠扎进她的眼里,不像是要还她一个公道,像是要将她宣判,制裁。
长辈向右拐进法院大院子里的开放式停车场,把电动车停下,换上了他的那辆白色商务车。
她坐上他的副驾驶,这次,他们都不知道该去哪,于是长辈开车带她往南走,在一片楼盘开发区的马路旁停下,长辈气势汹汹地下车,换到了副驾驶的后座,明安泉仗着自己身量小,从前排直接爬到了后座,坐在他的旁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长辈闭目养神,开口道。
她摇摇头,看着不远处裹着绿幕的新楼盘,隐约也有一种预感,他的后半生,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妻子一起,她的妻子,一定会是一个如黄鹂鸟般美丽的人儿,肯定不会是她,名字里就带庸俗的,没有自由的富贵竹。
“唉,”长辈叹了口气,仍是叹得明安泉一阵心悸,不过他不会知道明安泉的心,他扶额,“这种事儿怎么就轮到我了呢?”他说,“怎么就轮到我了呢?不是我行不行?”他看向明安泉。
什么轮到你,什么不是你?
明安泉用小鹿般懵懂的眼神看向他,看得他心头一颤,随后眼不见心为静地用手捂住了眼:“给我去前边拿包湿巾,在副驾驶抽屉里。”
明安泉使坏般地一笑,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你的玩偶吗?”
“不,你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人。”长辈叹了口气,半站起来,“我自己拿。”
明安泉惊喜,他居然还记得,她喜欢这种暗号类的游戏,看向长辈的眼神如同如获珍宝。
长辈老胳膊老腿,努力伸长胳膊去够副驾驶抽屉里的湿巾,“那你帮我从后备箱拿瓶水吧。”
“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你的玩偶?”
长辈狠狠叹了口气,像是故意通过叹出的二氧化碳把坏脾气传递给她,给到她哪里?给到她承受能力无人可敌的大心脏。
在第五人格里,佩戴了‘大心脏’,倒地了会站起来,半血会满血,恢复一半状态并加速,当然前提是,要让玩家看到逃脱前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