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风月》沽茗钓鱼

39、硝烟之地

　　下了接风席，我又随在容漪身后在各营区间走了一走，与卫羡研讨了一会目前的局势，天黑时分才与他回到军帐中。

　　我随一干护卫直挺挺立在军帐门口，没打算进去。容漪站到我面前，含意不明地微笑，“你，进来。”
　　我愣愣看他走进去……
　　依稀记得我收第一个侍奴进府的时候，我在底下的人送来的几个清秀少年间来回审视了一遍之后，站在那个较合心意的少年面前，我就是这样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等我立在帐中，容漪把守在里头的那两个侍者也遣了出去，才到桌边坐下一面摊开地形图一面对我道：“一整天板着个身子，辛苦你了。这会儿没别人，你可随意就好。”
　　我心里苦笑，你让我可怎么随意？
　　我半晌没动，容漪从羊皮地形图上抬起头，好笑道：“你打算那样站到什么时候？”表情一转，严肃道：“过来，我有点问题要问你。”
　　我好奇近前去，他手指向地图上一角，神态认真，“海疆的地形我不了解，但前两天我研究了一下地图，除了海口这一条道，往这个方向绕过海口，似乎也能抵达陆城。”

　　容漪很少花心思在军事上，因此才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来。进攻海门除了海口这一正道，确是有另一条途径，不过那是一条只想望之兴叹的途径。
　　我耐心对他解释道：“确实能绕过海口从另一个方向直取陆城，但那个方向必需经过大凉的海域。大凉虽已对我朝称臣，却不过是表面文章，放他国大军入境非同小可，凉王怎可能放玄朝的大军长躯直入？”
　　说完，我本想看他失望的样子，却是我失望了。他凝神想了想，道：“派个使臣去游说一番，说不定能行呢？”
　　我道：“哪个当得了这项任务？”
　　容漪秀眉一拧，没再接这话题。但我看得出来他有些不死心。唯恐再讨论下去他搞不好心血来潮自己当了这使臣，我卷起他面前的地形图说：“皇上今日应付卫将军及一众将士一整天了，也该累了，早点就寝休息吧。”
　　容漪揉一揉眉心，道：“你这么一说，还确实有些累。”
　　我立即起身，“那皇上歇息，我回外头守着。”
　　“外头有的是人守着，不差你一个。”容漪懒懒斜了我一眼，走到床边，回头对我道：“我习惯侍者守夜，刚刚因为你把他们都打发走了，现在，你就代替他们守在这儿吧。”言下竟有两分耍无赖的意思。

　　我不免将现在的容漪和从前比了一比，心中颇有感慨，容漪与从前，真的有些不相同。从前我曾幻想，孤冷绝尘的容漪若有天能向我撒个娇或是耍个赖，不知会是何情景。现在得以一见，却是在这硝烟之地。
　　他见我杵在原地没动也没接话，又道：“你不愿？”
　　我对他笑笑，不自觉温柔地道：“没有，你睡吧，我就在这守着。”
　　容漪满意地解去外袍上了床。我吹熄桌上油灯，摘掉那个沉甸甸的头盔，拎了个蒲团来到床边打坐。
　　榻上人正酣睡。入夜军营一片静赖，偶尔能闻得几声虫鸣，平添了几分安宁。

　　凌铎的大军粮草短缺，难打持久战，可卫羡这边其实也占不了多少的优势。历来各朝各代最怕的就是内战！这是最消耗实力和精锐的。
　　现在的局面是，双方都在等对方按耐不住主动出击，又怕时长日久自己会处于更恶劣的形势。
　　这又是一场僵持之战。
　　自我离开陆城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阿毓的消息。阿毓的生死我已无从得知。
　　至于凌铎，如今我在他的对立面，从此各走各道，各安天命。

　　天命待倾羽从来不公，可我又能如何？
　　容漪曾说，天命不可逆。

　　临海区域几乎常年都是大风天，二月的气候更是潮湿中带着浓浓春寒。
　　容漪的风寒症又犯了。起初只是偶尔的轻咳，慢慢地越来越严重，有时咳得觉都睡不好。军医开的药似乎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容漪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白。
　　我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几次劝他回京调养，奈何他不肯听。还说拿不下海疆，绝不回京。

　　我拿他没办法，又想起以前听到过的某些治咳嗽的偏方。什么萝卜煮大蒜，白酒煮生姜……都是我在古雪崖时听一个老将说的。那时也是感了风寒，咳了一个多月。
　　容漪不吃大蒜，所以我一早找卫羡要了坛酒，找伙头兵要了些生姜，到容漪帐中煮酒。
　　驾起小泥炉，摆起砂壶，酒香渐渐溢散开来……床上容漪支起身好一阵咳，走过来奇道：“大清早的，怎么突然想喝酒？”
　　我取下砂壶盛一杯放到他跟前的桌几上，说：“这可是卫将军私藏，皇上尝尝。”
　　“看来你跟卫将军关系也不是那么差。”容漪轻抿一口，“还可以，就是……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味道？”
　　我自酌一杯，说：“可能是这酒特有的风味吧。”
　　容漪晃晃酒杯，“说起来，我还不曾和你这样面对面喝酒聊天呢。”
　　我想了一下，我和不少人喝过酒，但和容漪，确实是第一回。

　　“我饮的第一口酒，是杏花酒。当时还觉得有意思，在宫里看了许多年的杏花，居然可以用来酿酒。那酒入喉的味道，我至今记得。”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容漪眼底泛着柔柔的光彩。
　　我道：“其实杏花酒在民间是很常见的酒，不过在宫里却不常有，宫里的酒，多是名贵品种。”
　　帏帘被掀开，卫羡踩着一贯利落的步子走进来，行完礼笑道：“呵，宁王殿下也在。”
　　我能感觉到容漪方才还盎然的兴致瞬间低了不少，但还是点头客气道：“朕与皇兄在此煮酒闲谈，将军既来了，一道喝一杯吧。”
　　卫羡恭声道句谢皇上，寻了张椅子坐下。
　　在这种节骨眼上，卫羡一坐下，必定是十句九句不离战事。

　　“如果不是一年前赫折大败，令云照元气大伤，只怕这会云照大军早已借着这次的时机卷土而来。此战不能速决，持续的越久，云照一旦养足精锐，我们将面临两面受敌的困境。”卫羡神分析完一系列利弊关系，凝重的目光移向容漪，“皇上，还需早作主张。”
　　容漪道：“依你之见是该全力一搏强行进攻？”
　　卫羡稍稍沉吟，“我们的胜算还是比较大的。”
　　容漪抿唇思量，我拿开他面前早已冷却的酒水，把刚温好的一杯放到他面前，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胜算固然是有，可海口天险，只怕勉力攻下了，那损失也是不可估量。”
　　卫羡对我的意见明显不服，欲再说什么，容漪道：“不是还有另一条进攻的途径么？”
　　我就知道，他还惦记着这回事。
　　我道：“就是卫将军亲自去了，只怕凉王也不肯卖这个人情。”
　　容漪道：“卫将军要主掌战局，这事卫将军去，也不合适。”
　　“皇上有更合适的人选？”
　　容漪抬手把我面前的杯满上，慧颉一笑，“你面前不就有一个？”
　　果然，他还是想去当这个说客。
　　“殿下放心，末将会派军中最顶尖的护卫队随皇上前往大凉宫，确保皇上此行不出任何差池，平安无虞地归来。”卫羡果然深懂我心，一眼便瞧出我的顾虑，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安排。
　　他君臣二人几时这般默契十足？
　　我无奈道：“皇上预备几时动身？”
　　容漪道：“事不宜迟，明日便动身。”
　　我只好举杯朝向他，“看来今日这顿酒，倒成了皇上的践行酒。”
　　容漪莞尔一笑，接过酒一饮而尽。

　　次日朗朗晴天，恰好顺风顺水，卫羡送容漪踏上前往大凉领域的航程。
　　我站在士兵队伍中目送他上船。也许忧心过切，总有种此去前路茫茫的怅然。
　　本是想和他一道前去的，可容漪说，那大凉王见过我不只一回，势必被认出来，他护我假死的苦心便白费了。
　　船只渐行渐远，只剩一点黑色的远影。
　　卫羡行至我面前道：“殿下待皇上真是手足情深。”
　　我收起眺望的目光，道：“卫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羡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领我至无人处。
　　一句话开门见山：“殿下不会认为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真能惚悠得了世人吧？”
　　“卫将军说笑了，我当然明白世人不好惚悠。此举，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卫羡盯着我，目如鹰视：“皇上与殿下之间，末将一直看不明白。还望殿下能一解末将的困惑。”

　　我斟酌一下，道：“卫将军其实大不必过多费心揣测皇上的心思。只需做好该做的事，皇上自然看得到你的忠诚。将军为皇上效力不是一天两天，相信会明白皇上需要的是什么。至于我，该消失时一定会消失，不会在皇上面前晃太久的。只不过……”我顿了顿，直视卫羡，“我还是想再确定一下，将军会否一直这样忠于皇上？”
　　卫羡锁起眉峰若有所思瞧着我，须臾恍然一笑，道：“殿下放心，末将没有不忠于皇上的理由。”

　　当天傍晚时分，凌铎的水军试图抢回崖谷水道，与卫羡崖谷一带的驻军撕杀起来。战况惨烈，沉翻的战船和浮尸遍布海面。对方似乎不攻下领地不罢休，卫羡的驻军撑了两个时辰，终抵挡不住对方死命的攻击，只剩不足两千人撤离了崖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