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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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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登门,又是夜半时分避了韩少游出来的。原也不是作不得商量的事情,这一来却带了些鬼祟,倒像是背了老婆出来偷人的汉子。殷曦怀心中为这不高明的粗俗比喻暗自苦笑,这话若被那人知晓了去,还不知怎个精彩的表情。
琴音依旧,只那门虚掩了,是为有客来访。
“可是殷公子?”琴音停,水月施施然开口,明明是句问话,却用了肯定的语气,还不待殷曦怀作答,便又自顾自的说道,“再不会错的,眼睛不管用了这许多时日,听音之力倒似是长进不少。”
“天生万物,目能视,而能闻,口能言,原不偏不倚,设或失之任一,总该由别处补上才是公平。”殷曦怀笑笑的进了院子,也不睬站在一旁唬了脸冲自己瞪眼睛的墨卿,边说边在水月身边坐。
“好生没意思的人,我家公子原不过随口一说,哪就用得着你这样唆上一番了。”墨卿把脸别向一边,用的声调刚刚好让殷曦怀听到,透了十足的孩子气。这副样子,倒令人怪他不得。
“墨卿。”水月微微叹了口气,轻的几不可闻,“先时同你讲的话都作了耳边风,是也不是?”只这一句,墨卿扁了扁嘴,再不作声,递了酒坛子过来,便垂头往内堂走,殷曦怀正暗自诧异怎的这孩子没了昨日那番针锋相对,肯乖乖听话了,却见墨卿猛地回了头,狠狠回瞪了一眼方关了房门。那一眼又是愤懑又是不甘。嘴上最是安生下来,却知道这目光再怎样无礼水月终是见不到的,便也无顾忌。殷曦怀摇头哼笑,也不知自己哪里就招惹了那孩子,竟就被讨厌到如此境地。
“昨日与殷公子相识未能好好畅饮一番,实为憾事。今日公子既不怪罪我那小童顽劣再临寒舍,也是你我二人缘之伊始。特备下故里佳酿,与君一醉。”正在思忖那当儿,水月开了口,边说边伸手替二人倒了酒。这一动,却叫殷曦怀吃了一吓。原说眼盲之人听力过人倒也寻常,举止行动间竟和常人无意却实在让人惊叹。
这斟酒之人稳稳倒过去,却竟然连一滴也未曾溢出。
殷三端起酒杯,先向水月公子一敬,方放至唇边。早先便闻此酒桑落,本以为不过是寻常的桑落清酒,待端近细闻,始觉有异。桑落酒清香绵延,乍闻之下便带一丝微甜。这杯中物却略显陈浑,竟怎样也不似上乘好酒。仔细分辨,酒香淡得很,竟仿佛是兑足了水一般,也看不出是什么酒来。
“怎么,此酒不妥?”水月觉到殷三动作停滞,也停下了手中的杯子,笑问道,“可是杯酒粗劣,入不得殷公子的眼?”
“哪里,公子客气了。”殷三舒颜一笑,不待水月再多说,便硬生生咽下一大口。酒顺着喉咙流过的地方都觉得轻微的灼痛。原本是极俊朗的青年,此刻五官却显得扭曲了些。
这酒,竟是烈到这般境地。
“哈哈哈哈!”一双盲眼正对向殷三,唇角上挑、凤目勾出一个弧度,原本是看不见此时殷三的神色,却偏笑得格外爽朗,“北方天寒,为人作驱寒之用的都是烈酒,既为驱寒,又何必学那好勇斗狠之徒?”
殷三自是知道的,北方的酒多为热辣,甘冽地喝上一口,便觉得五脏都被烈火灼烧了个遍,全身也自然的暖和起来。这样的酒实在说不上佳酿,原本便是为着生存而存在的东西,若是添了享受的意思在里面,反会误了性命。想来若是贪杯醉在了冰雪中,任他是谁也难从鬼门关逃脱。
他不知道的是,这样一杯如兑了七成清水在里面的浑酒,竟然是十足的醇酿,是尔,方有此失态之举。
“我们北方人从不拿酒来作践,若是这样硬灌下去,却是为着暖人还是为着用五脏六腑来暖它?”水月犹自嗤嗤发笑,问得殷三不知该如何做答。
是谁说,他殷家才子举世无双,真该扯烂了嘴巴拧断了牙去。在少游面前,他自是从来占不到上风,新近结识的这位公子,哪里又是肯让他分毫了?
“韩大人,大人自从来了任上,一连两日都不曾坐过一次堂,此时属下回报,大人又如昨天一般,私自离府了。”徐飞恭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自己的言词,“大人是这扬州城的父母官,当官为民,天经地义,韩大人该劝劝大人才是。”
早就听说过殷三公子,名满天下。可是,如今一见,风流不羁倒是真的,什么才华横溢,精通政事,倒像是天下人太过夸大其辞了的缪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世上或原也不止他殷三一个被以讹传讹了的人物。人说殷怀曦三岁能辨字,五岁吟诗,十二岁才名便惊动了圣上朝野。若果真如此,是扬州供奉不得这尊大佛,让这仙人一般的人物染了俗气?又或者,这殷大才子早已江郎才尽,来到这扬州城内,不过是皇上对殷家的一点恩泽罢了?
原本还有些许期厚,暗自揣度不知这小小的扬州城会不会折辱这名满京华的才子。谁成想,现如今凡觉着是这殷家才子太不把扬州放入眼中,生生折辱了一城百姓。
“私自离府?莫不是知府大人出去走动走动,竟要先知会给你不成?飞恭,你不要轻看了殷大人才好。”韩少游用杯盖拨开漂着的茶叶,淡淡的呷了一口,才开口答道。徐飞恭只觉心口一紧,明明自己已经很注意措词,尽量不要把对那位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县令大人的轻鄙表现出来,这人却像是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一般。着实让人心生畏惧。
“殷大人,既负天下第一才子之名,总该…总该还是需以这天下百姓为先才对。”对着韩少游能讲出这话来,虽是吞吐着有些战战兢兢,却终还是完整脱了口。徐飞恭倒也是条真汉子。
“天下第一才子?随便扣下来的珠冠便甩不掉罢了,又是无趣又是累人。这名头,难道是那呆子自己央来的?我倒没见得他哪里才华绝世了。”徐缓的语调,说话间略混进了些异样。该是几分宠腻吧,却不着痕迹,清清淡淡的化在言语中,让人几乎还没捕捉到就一闪而过。他二人都有些轻薄礼法的狂漫性子,平日里外人看来,倒觉这两人总是以相互诋毁嘲讽为趣这点实在难以理解。只不过,私毁也罢,嘲讽也好,那是两个人相处的事情。于人前,总还要为对方担待着。
“这扬州城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曦怀游手好闲纵情声色自是因为无所事事,此地民风淳朴,他这空头的县官老爷又何苦来日日升堂,你们又何苦来困着他,看他一脸无痛呻吟的感叹知音之恨呢。倒不如随他去,两头落得干净。”韩少游这些话说得一字一句,语气稀松得像是在闲话家常。但那内容,却听得一旁的徐飞恭头皮发麻,这字字句句可都是大逆不道的混帐话啊。
“不过,”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徐飞恭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韩少游放下茶杯,握着寸步不离身的长剑站起身,刚要往内堂走,又像是想起什么,用一成不变的口吻继续说道“譬如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灭族灭门,分尸弃尸,诸此所举,殷大人总还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不声不响的进了内堂,徐飞恭待人走远了才想起用衣袖擦了擦额角快要滚下来的汗珠。自己竟然看走了眼,以为这位看似静如修真的韩少游韩大人是个好脾气的人,是而才会来找他相商。可是,如果那位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的殷大人是个怪胎,那他韩少游绝对是异类幻化成精。
普通人类的怪胎,又怎么可能把恐吓、威迫统统淡化的让人丝毫看不穿,却有丝毫不浪费的混合在每一句看似没有感情起伏的闲谈之间随意分发出去。
韩少游,他活脱脱便已成妖,还是个绝对不可能人畜无害的妖。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其烈如炽,其醇如情。每一口,哪里是在喝酒了,分明便是吞着玉石俱焚的炙恋,方能烧得人体无完肤。待殷三小口小口的喝下第二杯酒,突然灵光一闪,竟是悟了,“公子此酒乃为爱人所酿。”
“哈哈。”水月先前让殷三莫要贪多求快,需得慢慢细品,到自己这里,却恨不能阖坛而饮,飞快的朝唇边送上一杯,复道“殷公子果然是爱酒之人,方能品出这酒的性情。”
“殷三唐突,这酒本不该被在下亵渎了去。”
“得遇识酒之人,酒之幸也。何来唐突亵渎之说?”
“情深之酒,需得情深之人方能品透。”
“情之深浅,焉以为定?我偏说殷公子亦是至情之人,又有何不可?”
“公子知在下是谁?”两人端着酒杯,正你来我往之间,殷三突兀的问道,眼中骤现精光,原本温雅的脸不知怎的,竟显出几分锐利来。
“殷三。”笑意款款答道,不知有几分真意。
“妙极。”殷三端起酒杯,方才的锐利已然淡了,“殷三粗鄙,还是想请教一句,公子竟是为何对殷三青眼至此?”
水月笑盈盈端起酒,倒进口中,长袖随意的擦了擦唇角,复又满了杯,不能视物的眼似是不经意的转向门口,很快又转过了头,方答道,“随兴而为。”
“水月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听那话的意思倒似乎是句嘉赏,语调却拖得恁长,像是生怕说快了别人会听不懂一般,每一个字都是慢悠悠的让人恨的牙根直痒。会这样说话的人,普天下怕除了韩少游外再寻不出第二个人来。
殷曦怀吃了一吓,转头看向门口,却见韩少游不知何时已进了这院子,亦不知已站了多久。脸上神色如常,正一瞬不瞬的看向自己。殷三满眼惊疑,自己今日虽是避开他而往,纵被他知晓了也在情理间,却何故,他竟跟来了?
若说他为着不放心,殷三却不敢如此高估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分量
这人,原是天塌了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自己虽在他眼里,却被藏的太深,根本折不出一点轮廓来。
像读出了殷曦怀的疑问,韩少游慢慢长剑环在怀中,也不急于解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树上,“下午徐捕头找到我,让我规劝规劝你,不该每日醉心音色不务政事。”慵懒的表情漫不经心地挂在少游的脸上,语气淡然却很是真诚,就好像真的是来规劝这未尽其责的新任知府大人一样。
殷曦怀没有答腔,明知他韩大公子才不会真的是冒着这夜半风寒来讲这番苦口婆心的话,心中却暗笑道,若说少游真会尽职到如此地步,那却是比他殷三再不涉足嫣红柳绿之所更不切实际。心中作了这番比较,更觉可笑至极。
“我告诉徐捕头,扬州城内夜不闭户,安生得紧,原也不劳你大驾非要坐堂。若真的出了了不起的案子,你还是很有青天老爷的样子的。”完全不去理会殷曦怀眼底渐渐升起的玩味,只是自顾自的讲下去,“结果,不幸被我言中。”
说到这里,韩少游顿了顿,看向殷曦怀的目光又深了几许,殷三公子一时之间不由失了神,却在下一刻,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耳边响起:“刚说完那话,便有人回报,在西巷口发现一具男尸,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已然认不出原本的面貌来了。”
淡然的面孔上,笑意未退,懒洋洋的对着殷三,目光却转了方向,看着那自打他进门之后就再无声息的红衣男子。
温软的声音化在冷风中,,讲述的却是那样血腥的事情。却似是情人间的细语呢喃,撩得殷三刹那失了精魄。
这人,偏一到这儿便闻了血腥味,怕又要作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