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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银白色的月光倾洒在一行歪歪斜斜的石子路上,映得眼前简陋的小屋整个轮廓都变得柔软起来。独门独院的小户人家,墙壁和院门也不知多久没有翻新过了,到处是斑斑驳驳脱了漆的痕迹。
      殷曦怀微微一笑,不知那人若知道自己半夜里当真来做这猴子捞月的蠢事,却会讲出怎样的话话来。那老鸨下午说,“水月公子的宅子很是好寻,到了便能分辨得出来”,这会子到了跟前,方觉出些意思来。路到这里,已快要出了扬州城,旁边也有几户差不多的院子,唯独这一家些微的让出了些距离,婉转客气,像是与整个扬州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还没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清淡的香味,殷曦怀又是一番揣测,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花,况且到了这个季节,百花凋零,这花香更没来由的有些让人纳罕,无端想起下午老鸨说的话。
      谁也不知水月公子本来姓名,仿佛是四年前搬来扬州城,这倒记不真切了。除却3 年前得了“水月”之名外,竟是从没踏出过这宅子半步,有人拜访也一概不见的。当年他身边跟着个小童,十二三岁的年纪,分明就还是个孩子呢,与城中往来一概却都由他一人办了。这人,竟真真的在这扬州城里过起了独善其身的隐士生活。
      老鸨说,那一年无锡城最有钱有势的世家公子到了扬州来游玩,那时候“镜花楼”还叫做“醉春楼”。苏柳烟也是初来乍到,偏偏刚挂了牌就被看中了,可知也是一段孽缘。柳烟虽无依靠,却是一身傲骨,爱理不理的得罪了人家也不自知。那公子原也不是恃强凌弱之辈,不过是被怠慢得太过,忍无可忍才撇下了狠话,除非柳烟能手捧明月,身披落花的为他舞上一曲,不然,这醉春楼的招牌再别想保住,人他是要定了。这话乍听来倒没什么,但是,莫说那天上的月亮摘不到手中,单只是那落花,要如何在百花衰败的时节去寻来?
      原本不过是风月场里再寻常不过的戏码,却在水月出现之时戛然转调。
      到了那公子规定的日子,大家都以为这回醉春楼定然保不住了,谁想竟出了那样的一个转机。当时在扬州已经住了一年多的水月不请自来,也不知说了什么,几句话便驳得公子没了话说,同意他来代替柳烟。当时,看热闹的只觉无味,原都是来看美人的,谁喜欢看个男人了。只是,鼓声起,却原来是一曲战舞。长袖一扬,漫天琼花零落,水月手中一杯清酒送到那纨绔子弟面前,摇摇曳曳倒映着的可不正是一弯新月。
      “哥儿若是早来了几年看到那景象,恐怕一辈子想忘也难。”老鸨讲这话时脸上竟然有晕红,仿佛回归了纯真的少女时代,做起绮丽无瑕的梦来,“琼花的花期原是四五月间,那时和现在的时月差不许多,谁成想满城琼花竟是一夜绽放。正因为那杯中明月,从此后,扬州城便多了位水月公子。公子舞过后只留了一句话便走了,之前本也没人见过,之后也再没见过一回。虽然人人都知道水月公子就住在西城边上的小院里,却也有说他不是人的。”
      “不是人?莫非是鬼怪不成?”殷曦怀倒不是念着“子不语怪力神论”,只不过这朗朗青天白日下,若说真的有鬼神,还在这扬州城内一住四年,他是如何也不信的。
      老鸨听他这么一说,倒像是亵渎了神灵一般,用看着不洁之物的眼神狠狠瞥了他一眼,又碍于身份不好说什么,之前的热情倒是减了大半:“公子怎么这生糊涂,这水月公子是仙,琼花仙。”
      “琼花仙……”口中默默地念叨着,不由莞尔一笑,下午对那老婆子的话尚有几分嗤笑之意,此时此刻,却只觉得清香缠绕身上,久久也不散去,既不浓烈亦不娇媚,,却能钻进血液中,搅得人心神都乱了步调,心下对神仙一说竟也有几分附和。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一阵琴音从院子里传出来,侧耳细听,不由得又是一番羡叹,这才想起自己此来所为。依那老鸨的意思,水月公子素来不见客的,但凡有那仰慕不已的愣头青也不敢贸贸然的硬闯了去,只挑夜半无人之时在石门外听不到一曲抚琴便觉自惭形秽,再不妄自兴起交好的念头。
      真是一群傻子。殷曦怀暗自笑骂道,这水月先生所奏,正是久负盛名的《广陵散》,乃自己素来最为钦佩的大贤嵇康服刑前所奏之曲。起承转合间,情感流淌于五玄,天籁回荡于苍天,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竟是生生把那戈矛杀伐跃然于世,想来便是嵇康再生,也不过如此了吧。如此天籁,莫说一曲,便是要他殷曦怀在门外孤孤零零的听上一世亦无不可。
      心中揣着这念头,便捡了门旁的大方石坐下,细细品听起来。微风过,又是一阵幽香从小院中漾出,卷着几点雪白的花瓣落在曦怀的衣袖上。信手拈起,也不认得是什么花,却知那暗香便是这花散出的了,从怀中掏了帕子出来,仔细的包好了又揣进怀中。
      一曲毕,殷曦怀侧了头,桃花眼微眯,不觉间已然成痴。正回味间,却见那斑驳的大门吱呀一声响,缓缓透了缝隙,幽黄的光折出来印在脸上,却不觉刺目。借着光亮,殷曦怀瞥见门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探出头来,想来这就是那个打理水月生活的小童了。
      “竟然真的还没走,我家公子说了,门外客人移步内院小酌。”借着月光见那小童穿一件石青色的小褂,头发已经蓄过了肩,白白净净的,倒是长得乖巧。只是,这脱口而出的话却很是不客气,殷曦怀怔了片刻,心说,水月公子不是素来不肯会客的么,怎么偏今日我来此,他便破了例。虽有此一问,却也不作他想,遂冲那小童点点头,起身进了门去。
      “今早便听枝头的雀儿叫个不停,我只说有喜临门,墨卿偏说我讲得太玄,那畜牲哪里就能做出此等吉凶预兆。现下,果然有客远来,岂不正应了我那句话?”殷曦怀前脚刚踏进院子,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许是北方的口音吧,毫不拖沓的干脆,带了点微凉,像是碎玉击打在石板上迸出的余韵。全然不同于江南细软绵长的腔调,倒也很是好听。
      殷曦怀定睛打量,说话的是坐在琴前的人,穿一件大红的长袍,一把长发拖在身后,也不束起。远远看过去,又是背了身去的,形容如何也看不真切。这人,必是水月公子了。只不过,乍闻这名号,只觉得该是个性子清冷的,待到听了那朗朗琴音,这念头越发分明,还只当这人是怎样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郎。
      本以为,敢称水月者,就该像……少游。
      只是,月色下的这身鲜红的长衫却乍眼得很,毫不留情的嘲讽着他自以为是先入为主的判断。这样的一身红袍,要怎样的风采才胆敢披在身上,这人,倒是好生张扬。
      正想走上前去,却听先前领路的小童小声嘟囔起来:“公子好没趣,平日里多少有学问的老先生来拜会,也不见请了那位进来。偏今天就放这呆子进了内院,可知定是为了此时能讲出这番话来现上一现无疑了。”话讲得极不恭敬,也不避旁边殷曦怀,被唤作墨卿的小童就这样喋喋不休起来。殷曦怀心中好笑,莫非自己竟是一语成谶,今天当真有祟作乱不成,一个晚上竟然无端端被唤了两次呆子。
      那人听到这话,方施施然起身,将转向两人方向。殷曦怀猛然呆住。那张脸孔跟想象中很是不同,原以为会带着江南烟雨的朦胧,这下却又是估量错了。脸颊五官的轮廓都硬挺得很,像是一刀一刀雕刻出来,每一下都倾注了上苍全部心血。所谓英雄少年,便该是这样的神气吧。不过,让殷三公子片刻失语,说不出话来的却是,那双微微上挑,斜斜切入鬓角的凤眼似是一汪死水看不到底,瞳孔中倒映不出自己半点的影子来。
      赫赫有名的水月公子,竟然是盲的。
      “客人该如何称呼?”水月微微一笑,分明就什么都看不见,却像是将殷曦怀的疑惑尽收眼底,也不介意,倒很是若无其事的招呼道,“我家小童年少不懂事,客人不要怪罪才是。”
      墨卿像是还要分辩什么,最终却只得嘟了嘴,一脸不服气的瞥了殷曦怀一眼作罢。名满天下的殷三公子何尝受过此等待遇,却也不好说什么,虽知水月是看不见的,但方才一曲,已然惊为天人,再加上这完全出乎了之前所料的会晤,结交之意正浓,便少不得不再理会,深深的拜了一揖,方开口道:“在下殷三,初到扬州 ,方才听公子一曲实在妙哉,才唐突起念结交。”这话原本并无不妥,从殷曦怀口中讲出,更是难得一见的谦恭,偏那墨卿不肯领情,加上刚才被斥责不懂事的怨气,一古脑撒在殷曦怀身上,又接口道:“说了叫人笑话,若非我家公子心血来潮,岂是你兴起结交之念便能进得了这院子来的?”
      “墨卿,”话说到这时,殷曦怀平日里癫狂好胜的性子再压不住,也不想自己此时乱说叫那水月公子面上难看,便只勾勾唇角,学了方才水月的称呼,缓缓开口,“殷三虽不才,却是真心倾慕公子琴技,枉一世轻狂,总觉世间之人尽皆低自己一等,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话,古人诚不吾欺。”说到这里,殷曦怀顿了顿,瞬息间,目光已不知转了几次,“虽如此,承公子不弃相邀,你这般阻拦妨碍,莫非却是看不起你家公子,生怕他名不副实,被我知道耻笑了去不成?”
      此言一出,墨卿的脸腾的红了半边,完全没有预料到殷曦怀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咬了嘴唇半天不知如何作答,那边水月公子却是早已笑出声,肩膀也跟着一颤一颤,声音很是愉快“墨卿,这下你这张利嘴可找上了对手不是,看你还敢胡乱讲话不敢。还不备酒,我与殷公子今日一会实是缘分,自当好好的对月畅饮一番,方不会败了兴致。”
      殷曦怀只是笑笑,待墨卿气鼓鼓的往内室走去,才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了,轻笑问道,“殷三不解,怎么今儿水月公子破了自己的规矩?难不成真如墨卿所言不成?”
      “水月公子?”像是对这称呼吃了一吓,微怔一下,转而便似了然,“当年随口戏语,今日竟成了世人口中的称谓?”殷曦怀这才想起,老鸨说的,谁也不知道他的本来姓名,只是在三年前得了这“水月”之名。但是还道是因为杯酒明月,才落了这雅号,这样看来,这话竟原本是出自本人口中了,遂道,“水月既非本名,殷生又该当如何称呼?既相识一常,总不该连个真名姓也不知才是。”
      听了这话,水月却又朗声笑起来,声音中只透了股放浪在里面,若不知道的人见了,还道他是遇了怎样好笑的事情,才这样快意,“水中月,镜中花,不过虚妄一场。赤条条来去,亦是世间过客一遭,称呼也罢名姓也罢,本是空空了了,殷公子又何必拘泥?”
      “平日我只说那些老头子循规蹈矩,好生讨厌,谁想今日竟是我拘泥得太过,没来由小家子气起来。”殷曦怀只觉这水月讲出的话来甚是中听,正对了自己的脾性,也跟着笑起来,道,“虽是如此,水月却未开释心中疑惑,怎么偏今日,便破了这不会客的规定?”
      “原本便不曾立什么规矩,不过世人以讹传讹罢了。”水月抬起手臂,搭在桌上,“四年间我不会客,不过是嫌那些人一时递了拜帖,一时差了家人来邀请,竟不似个真心结交的。虽也有如殷公子般夜半时分往来之人,却连一曲也不肯听罢便草草去了,好没意思。又怎么说是我定了这不会客的规据?无端端的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来。”
      撑了下巴,回答到像是受了天大委屈。这人讲出的每句话都仿佛自有他的道理,但若细究,却又多半是强词夺理,很有些任性的意味。殷曦怀哑然,若是把他奉若神明的扬州百姓当真见了这副小儿无赖的样子,该作何感触。第一张浮现出的便是那镜花楼的老鸨一张直掉粉渣的脸满是惊愕,嘴巴张得老大。想到这里,不禁清咳两声掩住了笑意。
      “怎么,殷公子可是觉得我辜负了先前的期待?”水月侧过头,似笑非笑。
      “同之前所想确是不同,原以为敢以水月自谓之人必是一派云淡风清,万不该如此至情至性。”殷曦怀答得很是直白,末了又添了一句“不过,这脾性也好,有趣的紧”偏这当儿,墨卿抱了酒坛上来,听见这话,只觉说的不庄重,认定殷曦怀欺辱轻薄了他家公子去,待要上前,却听水月抢先一步话锋一转,“墨卿,酒,可是我那坛上好的桑落?”卿墨怔了一下,倒像是受了莫大委屈,扁了扁嘴,“公子今儿是着了魔障不成,怎么偏要拿那一坛?那不是……”
      “墨卿!”水月扬起头,一双盲眼正对向殷曦怀,月光在没有瞳子聚焦的招子中折出柔媚的银光,仿佛是那眼睛本来的光彩 ,“这位殷公子从现时起便是我的贵客,若再敢怠慢了,仔细扯烂了嘴撵出去。”
      这孩子本就是从小跟着水月长大,平日当作弟弟一般骄纵惯了的,因而胆子也格外大,听了这话也不见有惊恐之色,三两步走上前,狠狠地把怀中酒坛放在桌上,一声不吭的转身摔门进了屋去。水月眉心微蹙,半晌方道,“殷公子莫怪,我家那孩子的脾气总是这样,是我平日里纵得狠了。今日虽坏了兴致,但公子若不嫌弃,明日子时再来小庐相聚,把酒言欢,这小庐大门从今日起便是向公子长开的。”
      听这话里意思,分明便是送客了,殷曦怀暗笑,少游所言,竟真个不错,这下可不是跌进池子里,险些被卿墨那催命的水鬼拖下去淹死。转念一想,自己此来,倒也算是同这水月公子相识,亦不算无劳而归。想到这儿,复朗声大笑几声,旋即拜别离去。
      水月面向着大门的方向失了片刻的神,方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墨卿此时背对着门口,坐在椅子上兀自生闷气,见水月进来,本是站起了身,刚走两步,却想起方才□□,又赌气坐了回去。这景象水月原是看不见的,却轻笑出声来,待笑声落方问道“依墨儿看,那殷公子可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再没见过那样形容猥琐的人,獐头鼠目,肥头大耳,阔口宽鼻。”一听水月这般问,墨卿的火又腾的上来了,没好气地答道。细究起来,殷曦怀原也没做什么过格之事,就是之前的几句奚落,也是墨卿咄咄相逼下才出口的。只是,那人身上,就是有些不讨喜的地方,让墨卿横生敌意。
      “这却怪了,我听他说话倒是谈吐不凡的样子,虽不曾多讲,却自有一股轻慢在里头,若不是真心同我相交,只怕今日早不知丢了什么样的话过来。”这话讲得慢慢的,倒像是真的在沉思一般。墨卿冷哼一声,接口道,“也不知公子今日是怎么了,偏就觉得那人好,到这会子还惺惺相惜起来,莫不是效法古人高山流水不成。”
      水月笑而不答,脸上的表情却慢慢柔软下来,若是不仔细看,几乎要略过了眉目间那点似是而非的温存。过了好久,梦呓般的喃喃起来,也不知是对墨卿讲的,抑或是自言自语,“不过是,那语气那性子……与他,真像。”
      但凡谁听了去,都像打哑谜一般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又不说是哪个他,墨卿却仿佛听懂了,原本绷得紧紧的一张脸顷刻垮了下来,习惯性狠狠咬了嘴唇,倒似隐忍一般。半晌,墨卿走了过去,深吸口气,方了开口,语气却再不似方才的一味赌气发狠,“哪里像了,那人,原是连燕少爷的一个指甲尖都不比不上的。”
      水月听了这话,原本柔软的表情散去,一张脸倏然间便失了生机。盲了的眼在黑暗之中,门窗都是关着的,又没掌灯,再没光折过来。一眼看去,同那寻常的盲眼人别无两样。
      “呵,水中月……”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叹响起。
      转而,夜被宁静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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