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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殒知前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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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旁边病床上住着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太太,听说得的是肺癌,只是她自己并不知情,每日都有川流不息的孝子贤孙前来探视。她的老伴有点胖,对谁都笑眯眯一脸慈祥,平日几乎是片刻不离地陪护在她身边,也只有我看见了他背对着老伴的时候眼里流露着的悲戚之意。
经常给我打针的就是入院那天接待我的“青春美丽疙瘩”,名叫肖馨的年轻小护士,在病人面前总是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即使在老太太面前,也有点颐指气使的长辈派头。我虽不觉孤单却也总想找人说话,也许是因为即将面临手术而觉得忐忑不安想找人发泄压力罢了。
我之前的工作是在一大型国企坐办公室搞文案,平时四周的八卦听得也不少。这几日下来,却听说这科室里虽然资历最高的还是主任,可肖馨这些年轻护士们最崇拜的却是我的主治医生古亦韬,不但技术好,在病人中间颇有口碑,传闻他还曾在小时候以力微之身却不顾自身安危英勇救出落水儿童。这点让我非常意外,只是除了每天例行的查房我很少看到他,印象中觉得此人严肃死板,白白浪费了一张俊脸。
手术前一天的傍晚青春美丽疙瘩值班,小姑娘在我面前两眼发光,一脸花痴状喋喋不休道:
“我们古医生是名牌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手术技术好,外号“古一刀”,这都不算什么,他是我们古院长的独生子哦,倒追他的女人排队都排到街上去了,你不觉得他长的超帅嘛,又酷得要死,我们医院出了名的钻石王老五,眼光高着哪,到三十了都还没结婚。哎。。。”说着说着,又似乎嗟叹自己没那福气而颇有遗憾。
她说得起劲,我听得心不在焉,毕竟明天对于我来说意义重大,心里总是没底,这几天竟然不知不觉签了N多莫名其妙的这个同意书那个协议书,可能发生的并发症或者什么意外情况足足可以吓死我。虽然古一刀用坚定的语气表示这些在他手中从未发生过,我仍然觉得惴惴不安,还硬把我爸妈的电话号码塞到他手里,以防如有不测,也好有人给我收尸。。。
没多久见他出现,手里拿着杯咖啡和一个热气腾腾的快餐盒往办公室走去。我轻轻跟在他背后,待到进了门,他坐下了,打开快餐盒才发现我的存在,示意我坐下后,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还没吃饭啊,古医生?”我本想先从唠嗑开始,却发现他眼里闪现出一丝不耐,不由得紧张的直奔主题,并且不自觉的用了敬语:“您看明天的手术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面对着我,仍是那双深不见底的褐瞳,狭长的双目微眯起,仿佛在嘲笑我一般。少顷说道:“没问题。别想太多。”
我嗫嚅着问:“您。。。有多大把握呢?”
他双眼又眯紧了些,眼眸凝起,褐瞳里潋滟着点点不屑,反问我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一时无语,却立刻明白自己赶紧得表忠心,否则要是此人不高兴了说不定在我身体里留点什么东西也未可知,电视上报道的还少么,马上堆起一脸笑:“那哪能呢,我当然相信您啦,要不怎么让你给我动手术呢,古医生可是出了名的技术好。”
“那就是了。”古一刀说,之后不理我开始吃他的晚饭。我被晾在那里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说什么,只好看着他,他吃饭的样子不甚雅观,大口大口地扒饭,没想到帅哥吃起饭来跟猪八戒动作差不多,又看他桌上胡乱摊着几本比砖头还厚的大书和几本病历,想来这人忙于工作对生活该是不拘小节,又不禁对他多了些信任。
一个硕大的饭盒眨眼间被他消灭,他抬起头才发现我一直还在,忽然对我微微一笑,嘴巴上还带着粒饭渣,仿佛了然地说道:“别紧张,半天就过去了。”
几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自然的笑,仿佛一缕阳光拨开浓雾般绚烂,我内心一紧一时楞住了,真是造物弄人,怪不得“青春美丽疙瘩”一辈为之倾倒。
“对了,”古一刀忽然问道:“你右臂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是因为小时候住院的那次吗?”
我回过神来:“是啊,90年在南门护城河里溺过一次水,这疤是被人救起来的时候抓的,还好命大,后来得了肺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
“哦。”古亦韬似有所思,然而却一瞬回转,对我淡淡笑道:“别担心,明天的手术肯定会很顺利,你需要早点休息,去睡吧。”
第二日傍晚我从昏睡中清醒。
“麻醉药还在作用,过段时间就好了。”古亦韬仔细地检查我全身,看来觉得似无大碍,又说道:“手术很成功。切口愈合大概需要2周左右。”
我满心欢喜,自觉重获新生,真心实意的对古亦韬说道:“谢谢。”
他眯了眯眼,一双褐眸越发的深邃,难得地调笑:“这是我的职业。在医院里,你就是上帝,用不着说谢。”
我随口笑道:“天堂的上帝控制天使,医院的天使控制上帝,不是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无聊到了极点,住院好像坐牢哪也不能去,胸部的伤口不时轻微的刺痛,从切口边上引流的洞里流出恶心的液体,古亦韬却毫不在意每天按时换药,让我觉得做医生也确实需要不怕脏不怕累的精神。想想他们也不容易,读那么多年书出来,承担着风险的同时每天做的事让人感觉像孝子贤孙,并且总是各方媒体群起攻击的焦点,说起赚多少钱来毕竟怎么也比不上那些贪官污吏的九牛一毛。
虽然左边的女性特征没有了,只多了一道触目难看的伤疤,打点滴打得我的手背经常大片淤青,而左手也总是觉得肿胀不适,为了防止手臂僵硬每天得让左手做爬墙练习,这些我都觉得无所谓,只要能活下去又有什么呢。
我憧憬着,世界是如此美好,空气是如此清新。
“吃点东西吧?”老人轻声对半靠床头的陈老太太说道。
转头一看,虽然我的伤口日渐痊愈,但我旁边病床上的老太太病情却日益加重,陪护她的老伴眼里的悲伤也日益浓重。
几日来她脸上强撑着的笑容越来越少,仍然拒绝进食,本就骨瘦嶙峋的身体现在简直就像一副包着皮的骨架,她对老伴摇摇头:“我不想吃。”
这位宝相如弥勒般的陈大爷苦口婆心的劝道:“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呢?你看你越来越瘦了,哪来的力气?”
“没胃口,我实在是咽不下去。你就别管我了。”陈老太无力的转过头去避开他送上口的一勺稀饭。
我异常可怜她,这个人早已无法平躺着睡觉,从早到晚都坐在病床上咳嗽个不停,一张脸永远是晦暗苍白的,嘴唇却呈现病态的紫乌,一天里有大半天必须套着氧气面罩才能呼吸,就连我这个外行都确信她来日无多。
“你就是不愿意陪我多活几天吧?”陈大爷突然提高声音,把白瓷碗往床头柜子上砰的用力一放,语气里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怒气。
陈老太一愣,我见她眼内渐渐溢出泪光,脸上却强撑笑意道:“你想什么去了,我只是太累了。待会再吃。”
陈大爷用双手扶过老伴的头转向自己,怒道:“你不吃东西是要我命还是要你命?好好好,你不吃我也不吃。一起死了干净。”
“你别。。。何苦来。。。”
半响,陈大爷又软声道:“我知道你苦,可我宁愿你吃苦活着也不愿意你舒服的去。我离不开你你知道的。。。”
旁边愚昧如我一下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
28年来我孑然一身,未偿品味爱情,脑中对爱情的概念总是来自小说电视之类,大都大同小异。都是些只要所爱的人幸福自己也幸福,宁愿守候也不愿意去破坏的老生常谈。
“我宁愿你吃苦活着也不愿意你舒服的去。”
从没想过,爱可以这样自私而率直地表达,我瞠目结舌,却无法驳斥,无法认为它是错的。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爱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以这样的动人心魄占据我内心?怪不得说爱与恨不能轻易定义。
这对平凡的老夫老妻啊。。。
可惜人定胜不了天,尽管陈大爷每日仍是精心照料:端屎倒尿,擦身洗衣,喂饭递茶,可在我伤口拆完线的那日凌晨2点,老人还是静静地永远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