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台》崎怪

13、火烧槐安（五）

　　大理寺地牢。

　　时志鸿双臂交抱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郭磊就来气儿，但偏偏郭磊又是受重伤，又是中毒的，稍微一动刑挂了，影响后续审讯。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小吏进来报时将军到了，时志鸿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直接小跑着去见时亭。

　　时亭将时志鸿带到能说话的地方，两人将从乌衡和阿蒙勒嘴里套出的消息进行比对。

　　时亭：“和我猜测的一样，西戎的很多动作是陛下默许的，包括乌衡的刺杀案，乌衡是用自己做诱饵，去勾出白云楼的那两人。”

　　时志鸿先是惊讶地啊了声，然后感慨道：“这么多年，我脑子就没跟上过你们，现在仔细想想，陛下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有人想动手，又怎么会容忍西戎势力在自己地盘有所动作。还有乌衡，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压根儿不会觉得他有问题。”

　　时亭道：“其实知道他是装的，也只是第一步，毕竟他的城府具体有多深，他要做什么，如今又做到了哪一步，都是更难探查的东西。”
　　“而且，陛下需要借用西戎的力量，就说明大楚的处境比我预想的还要艰难了。”

　　时志鸿点头，道：“那先说点高兴的，我这有两个好消息。”
　　“一是白云楼的事我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摸到东西；二是虽然沙脊跑了，但北辰和严桐将郭磊捉回来了，而且大理寺的内鬼也找到了。”

　　时亭由衷道：“你查案我一向放心。”

　　时志鸿当即咧了大牙：“还行吧，一般一般。”

　　不过对于郭磊被抓，时亭没有多意外，甚至抬手一挥，让青鸾卫将一个人带了进来，道：“北辰和严桐留住郭磊，这是他们应有的实力，所以很早的时候我就在找她了。”

　　时志鸿侧头看去，当即瞪大了双眼：“表哥，你竟然把她给找到了？你上哪找的啊，神了你！”

　　时亭直言：“凡是人，都有欲望，只要有欲望，就会有破绽。”

　　时志鸿笑了笑，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觉得表哥你就没欲望。”

　　时亭道：“先去审郭磊吧。”

　　两人到地牢时，郭磊已经因为疼痛昏死过去，狱卒上前泼了水，将其唤醒。

　　待视野逐渐清晰，郭磊一眼就看到了时亭，不禁笑了下，道：“时将军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无论问什么，我的答案都是不知道。”

　　时亭没直接回复，而是提步走到郭磊面前，径自帮他回顾起来：“郭磊，出生丧父，幼年丧母，后被卖到勾栏做杂役，在十二岁时逃出来，因耍杂卖艺时身手矫捷，被指挥使何晰看中，收养入青鸾卫，后一路平步青云，坐上青鸾卫指挥佥事的位置，直到七年前犯下错误，背叛大楚。”

　　郭磊听罢，不屑地笑出声，道：“时将军什么时候也用这套来审讯了？是怕我伤势太重，不小心死了，然后问不出东西吧。”
　　“还有，时将军提何晰对我更没用，他说白了不过就是一条大楚皇帝的狗，他收养我也是为了养一条自己的狗，不过很可惜，我不是条听话的狗。当然，严桐倒是条听话的好狗，以前听何晰的话，如今又听你的话，两姓家奴，谁都没法和他比。”

　　时志鸿听得火冒三丈，就差动手，但被时亭按下。

　　时亭照样没理会郭磊的话，而是接着道：“关于你逃离妓院，其实跟一个姓李的姑娘有关。”“她照顾你很多，你却经常看着她被老鸨打骂，但你无能为力，直到她十二岁生辰那天，老鸨照打不误，你一时冲动，为了她将老鸨打了，所以你为了活命，就逃了出来。”

　　“这之后，你并没有和她断了联系，而是能挣钱后，就托旁人拿给她，让她能在妓院过得好些。”
　　“再后来，就是你替她赎身，和她结拜为姐弟，只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后她又要跟你远离大楚，前往陌生的北狄。”
　　“她一个江南女子，在那里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郭磊抬头看向时亭，道：“时将军说了这么多，只能证明查得不少，对，关于我的事，你们知道的很清楚。”
　　“然后呢？是嘲笑我悲惨，还是企图让我感恩，然后告诉你们想要的一切？”

　　时亭低头和郭磊对视，一针见血道：“我刚刚所言，正是你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样东西。”

　　郭磊不禁大笑：“最为重要？我不明白时将军的意思，何晰只是一个让我成为狗的人，那个所谓的姐姐也只是需要一个依靠而已，他们都只是在利用我，从来没有真心。”

　　“是吗？”
　　时亭反问一句，俯身从郭磊身侧隐蔽的衣摆下扯出一样东西来，拎给郭磊看。

　　那是一块特别小的白玉佩，葫芦状，成色很差，还布满裂痕，是丢在大街上，狗年马月都没人捡的残品。

　　时亭道：“这样的玉佩一共有两个，你一块，严桐一块。”
　　“说起来，何晰捡到你两还是在同一年，恰好也是那一年，何家因参与科举舞弊而中落，何晰也因办事不利被降职，家里锅都快揭不开了，但他还是把你两领回家，并亲手刻了这两个葫芦玉佩，给你们做贴身符。”

　　“郭磊，你说你忘了，你真的忘了吗？”

　　“没忘啊，我当然没忘！”郭磊冷哼一声，道，“我留着这块玉，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能做人下人，只有利益才最可靠，北狄能给我地位和金钱，这是你们给不了的。”

　　时亭不置可否，而是问：“你知道蓝姻吗？”

　　郭磊：“北狄的少巫，认识啊，怎么了？”

　　时亭不再说什么，而是直接示意青鸾卫，将外面等候已久的人带过来。

　　很快，一个穿戴绫罗绸缎，风韵犹存的贵门妇人出现在门口。

　　虽然时隔多年，变化颇大，但郭磊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是你！云三娘！”

　　云三娘正是当年的老鸨，只不过早已飞上了枝头，成为了贵门之妇。

　　她进了牢房后，先是朝时亭和时志鸿行礼，然后就嫌弃地在鼻子前扇风，不想再挪动一点，但一看到时亭扫过来的目光，就跟耗子看到猫似的，再嫌弃也只能往里走。

　　“是我。”云三娘走到郭磊面前，一看他眼里骇人的怒火，忙退后两步，道，“别用那个眼神看我，大家都是苦命人，我还不是当年被亲爹娘卖进妓院的？”

　　郭磊对云三娘嗤之以鼻，看向时亭道：“时将军把她找来，不会就是为了恶心我吧？”

　　时亭吩咐云三娘：“把真相告诉她，有什么说什么。”

　　云三娘点头，将一封旧信递给郭磊。

　　郭磊没接，道：“把你的脏手拿开！”

　　“你跟我怄什么气？”云三娘将信直接放到郭磊面前，道，“你爱看不看，说真的，要不是时将军多次相问，我还不愿掺和进来呢。”

　　郭磊还是没接，直接艰难地背过身，不理会云三娘。

　　云三娘道：“我劝你还是看看吧，毕竟这是李颜留给你的遗物。”

　　郭磊闻言终于忍无可忍，回头骂道：“臭老鸨，少诅咒我姐！她活得好好的，你才该不得好死！”

　　云三娘好久没被这样对待，当即也怒了，道：“她就是死了，你离开第二年她就死了，你骂我也没用，当时她怀了客人孩子，结果还瞒着，后来难产，没生下来，母子两都没了，要我说，她就是活该，一个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妓子，还妄想养什么孩子。”

　　“你说谎！她活得好好的！”郭磊语气依然坚定。

　　但人一旦被质疑，就会需要证据来反驳质疑者，郭磊虽然心里嘴上都不信，但还是看向了那封信。
　　然后就看到了无比熟悉的字迹。

　　郭磊顿了下，然后拆开了信。

　　待一遍看完，郭磊的手微微发颤，于是他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且越看越仔细。
　　他在企图看出其中的破绽。

　　但在一阵沉默后，他突然一把揪住云三娘的衣襟，云三娘没反应过来，当即吓得尖叫出声。

　　郭磊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云三娘，道：“如果她早就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是不是时亭给了你好处，让你说谎的！”

　　云三娘急道：“没有，是我良心觉得应该告诉你。”

　　郭磊癫笑起来，手上爆发的力气加大：“笑话，你会有良心？你有良心就不会买卖那么多女子孩童了。”
　　“所以你在说谎，你一定在说谎！”

　　云三娘的衣襟嘞得她快喘不过来气了，忙朝时亭求救。

　　时亭过来，将云三娘救下，并道：“你把真相说出来，我才能真正救你，不然郭磊的牢房多你一个也不挤。”

　　云三娘看了眼发疯的郭磊，一咬牙，全盘托出：“我承认，我是想让李颜把那孩子生下，然后卖给重金求子的宋县令，但没想到她身体不好，没生下来，人也死了。”
　　“至于后面骗你，是我和你委托的人一起做的，就为了骗你一直寄钱，不过好在后来有一个和李颜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出现，要不然迟早露馅。”

　　说到这里，云三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道：“说起来那个女子也挺奇怪，明明有花不完的银子，偏要学李颜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神有时候跟蛇一样，我看了都害怕，但到底没人和银子过不去，所以我们也就配合了她。”
　　“再后来，她也发疯了，把我们整个青楼都烧了，要不是我命大，根本逃不出来。”

　　“至于这封信，说起来也是命，我本来是要抱着自己首饰盒子跑的，结果抱错成李颜的，关键是我看完那封信我还留着了。”
　　“为什么留？或许是为了警醒自己吧，永远不要心软，永远不要落入她那样的境地。你看她，一辈子坏事一样没干，不仅死得早，还只能扔乱葬岗。”

　　听到这里，郭磊整个人已经瘫倒在地，死死抱着手上的信。

　　云三娘见郭磊明显是相信了，当即看向时亭，问：“时将军，你让民妇交代的，民妇都交代完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吗？我丈夫也永远不会知道我以前的事吧？”

　　时亭道：“可以。”

　　云三娘当即喜笑颜开，但还没等她欢喜多久，却是被青鸾卫拖进了郭磊的牢房。

　　“时将军！这，这是什么意思！”云三娘惊恐大喊。

　　时志鸿笑了笑，指了指牢房，道：“你早就该待在那里了，所以对你来说，当然是回家了。”

　　云三娘死命挣扎，但她的力量在青鸾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云三娘再一次看向时亭，企图从他那里得到宽恕，因为他的长相总是让她想起慈悲的观音，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希望。
　　再加上时亭站在灯火的暖光中，和她曾经日日供奉的观音简直如出一辙。
　　或许，他会像她祭拜过的观音一样，保自己一命呢？

　　云三娘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她只想在频死的时候抓住点什么。

　　但很可惜，时亭回应她的目光里，只有冷淡，漠然，以及判罪者的笃定。

　　在云三娘巨大的恐慌中，连郭磊用手枷砸穿她喉咙的痛，似乎都不是那么清晰了。

　　迷迷糊糊中，云三娘闻到了血味，自己身上贵重的脂粉味，以及仇恨的味道。
　　……还有，阿娘为她做的最后一顿饭的香味？

　　好累啊。
　　云三娘努力睁开眼，最后一次看向时亭。

　　那尊观音像和时亭渐渐重合在一起，这一次，云三娘从那双眼睛里，窥到了一丝慈悲。

　　*
　　翌日，时志鸿让人处理云三娘和郭磊的尸首，急匆匆带着郭磊的绝笔进了宫。
　　待他回到大理寺，意外地看到了何晰。

　　何晰就坐在大理寺的石阶上，啃着块红薯，时亭也坐在旁边，但是在发呆。

　　“怎么不进里面去？”
　　时志鸿和何晰向来没大没小，直接从老头手里抽走红薯，自己啃起来，“快饿死我了，本来还以为今天可以蹭陛下一顿饭的。”

　　何晰嫌弃地看了眼时志鸿，摸出个东西，正是那块不满裂痕的白葫芦玉佩。

　　时志鸿问：“您老不会还认他吧？”

　　何晰当即骂道：“老夫认他个屁！他做的那些事，幸好不是我儿子，不然诛九族把我也得诛了！”

　　说罢，何晰叹了口气，道：“我是替严桐拿的，那孩子重情义，就算认的弟弟再混账，他能亲手杀了，也能亲自埋了。”
　　“这个东西，就当是对他两小时候情谊的一个念想了。”

　　时志鸿不知想到什么，侧头看向发呆的时亭。

　　时亭的眼睫眨了下，眼神里古波不兴，只是静静吹着风。

　　时志鸿突然想起四月前的元月初二，时隔五年再次接到时亭的来信，激动地一个人策马跑了三十里的雪路去接他。

　　华北道偌大的雪原上，他等了很久，就在差点以为谁故意骗自己的时候，一道青衣身影出现了。

　　时亭也是一个人。

　　他比五年前单薄了许多，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漫天风雪根本压偏不了半分。

　　走近了，能看到他背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匣子。
　　时志鸿知道，那里面装的是惊鹤刀，时亭在信中提到，惊鹤刀被重新锻造了一遍，比以前更为锋利。

　　时志鸿什么也没多问，无论是当年的失踪，还是后来的五年。

　　时亭却是看穿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道：“什么都可以问，什么都已经过去。”

　　当然，时志鸿至今还是什么都没问，他不是怕时亭无法面对，而是怕自己无法面对。

　　“想什么呢？”
　　一道清冽的声音将时志鸿从思绪中拉回，时志鸿眼神聚焦，看向眼前的时亭。

　　风轻云淡，宠辱不惊。
　　真的有谪仙那味了，怪不得大家虽然明面上不敢看表哥，暗地里不知写了多少话本子。

　　“表哥。”
　　时志鸿拍拍肚子，“我饿了。”

　　旁边何晰闻言给了时志鸿脑门一下，道：“你刚吃了老夫那么多块红薯，哪里饿了？”

　　时志鸿这才发现，自己周围有一堆红薯皮。

　　何晰伸伸懒腰，站起来：“行了，歇得差不多了，一起去兵部吧，是时候商量怎么打狗了。”

　　一群苦命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