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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青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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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了舒府的。只是被头痛折磨得醒来时,似乎已经换过一身衣服,躺在了各自的床上。他一边捂着额头,一边吃力起撑起来,望向一直端端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少爷,你醒了。”百柳冷冷清清地说,“大小姐听说今日你身子不爽利了,特意吩咐我来看看。既然没事,那我就回了。”
“等等,”靳越连忙喊住她,“这个。。。。我醉酒的事爷爷知道了么?”
百柳淡然回道:“自然是瞒着他老人家的。”然后她礼了礼身退出了屋子。隔着门,他听到她在外面吩咐着,靳五,去给你家少爷端醒酒汤云云。
前一夜的冲动消散之后只给他留下了满满的罪恶感与恐慌。这事恐怕是包不住的罢。像百柳那么机灵的丫头,如何瞒的住她?她知道就意味着闲之也知道了。到时她会如何应对?她会对他摆出如何的态度来?没想到单单成亲两年他的婚姻就一手被自己搞的摇摇欲坠。可是闲之。。。他终究是不愿和她分开的;无论她如何对待他,那么多年来,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与她分开。
靳越担惊受怕了许多日,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舒老爷和舒家兄弟的态度都是自自然然的,舒书也未曾流露出任何端倪。更没有想象中舒府上上下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场面出现。难道,那一夜的阴影就真的烟消云散了么?
可他和舒书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任何改善。她依旧极少来见他,对着他不亲热也不冷淡。从前为这一切找的借口都失效了,于是她这样的态度开始令他生出恼恨。尤其当那迷失的那一夜成了折磨独独他一个人的毒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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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闲之,你在躲着我么?”他干脆寻着她,开门见山的问。
舒书正得了几匹好马。这日一下了早朝,她就开始在马厩里忙碌着给它们洗刷,依次上了马蹄铁。靳越问的时候,她正奋力地抬着一只马腿,铛铛地将铁块钉入它的脚蹄。在一片金属的吵闹声中她回答:“你怎么会这么想?今天早上不是才见过的么。”
“朝廷上相见怎么能算?”
她似乎没听见。
隔了一会儿,逮住空档,他又问:“舒闲之,今夜你会到我房里来么?”
这么直截了当的靳越令她吃了一惊。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眨巴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今天。。。。今天就算了?这边没忙完,有些事务也未处理。。。嗯,我也有点累。”
靳越扶着木栅栏,眯着眼睛隐去了涩意,倒是带着深深的嘲讽笑开了,“你有哪日不是忙的,有哪日不是累的?舒闲之,你的借口总是多多的。”看到她渐渐露出不悦,他愈加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你‘临幸’一次,等得有多艰难?恐怕皇上的那些情人们等着他轮一次,也用不了比我更多的时间吧!”
“你还需要等我么?”舒书直起身,蹙着眉头反唇相讥,“你私会皇女都忙不过来,干嘛还要找空子等我?”
随即她便后悔自己说漏了嘴。
靳越矗在原地,面色白了又青。隔了良久,他才有了点力气逼出话语:“。。。。你一直都知道的?”
她红了红脸,干脆别过头瞧着另一边。
“你一直都知道,却故意装聋作哑?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那么----”他顿了顿,却说不下去了,“舒闲之,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舒书在他的质问之下抬起头来时,面前已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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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她终于还是来了,那时他正合衣躺在床头读着一本书,却良久也不曾翻过一页。舒书轻轻地走过去,就着床沿坐了下来。
靳越放下书,盯着着她看了一会儿,“你知道我请你过来,不是为了就这么呆坐的吧?”
“当然。”她点点头。伸手拔下唯一的一支簪子,顿时秀发瀑布般地流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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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归于平静,夜色已深。
她像是害怕吵醒他般的小心下得床来。披了件薄衣开门而去。在门扣上的一瞬他睁缓缓开眼来。与其说方才醒来的,不如说他根本未曾入眠过。从多久开始的呢。。。。。他往往不服用药物就难以入梦。今夜他没来得及,今夜他舍不得。但她是如此疏离,疏离得对此从来一无所知。
靳越也下床来到窗边。她未曾像往日一般离去,而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月光在她秀丽的背影上撒上一层冷清银白,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枕在石桌上轻靠着,像是不在意那表面冰冷的温度。他却能感到。。。。。这样凝望着就能感到那温度沁进了心里。
不知多久的时间过去,她忽然站起来,转身向屋里而来。他吓了一跳,赶忙钻回床内。
门嘎的一声响,在黑暗中显得尤其尖利。
她踮手踮脚地爬上床来。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听见她不确定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醒了。。。?”她问。
“嗯。”他回答。
“吵醒你真抱歉。”
她说。
如果她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寸,就能碰到他的手,就能发现他和她一般的冰凉;他不是才刚刚醒过来的。可她并没那样做。像长久以来一样的,在那个位置她就停止了,永远和他保持着一寸的距离。这一寸的距离,就仿佛永世的相隔。
但是今夜她至少没有和从前无数次一样离去,将他留孤零零地在夜的正中央。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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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书低着头,故意踩着那些星星点点的小白花,缓缓地漫步在绿草菲菲的北陌湖畔。下午一时兴起,跑去城南书驿买了几本久久不再看过了的三流江湖小画册,翻了几页,却兴味阑珊。她把它们一股脑地扔在马车上,打发了舒崎先行回家,独自去了北陌湖散心。今日的天气正好,太阳懒懒的,林子里又清风习习。这些却驱散不了她脑中纠缠在一处乱麻般的思绪。
为什么天下的是非她能看的清楚,太极殿的斗争和战事的波澜不能伤及她分毫,自己的婚姻那么小小的一方后院,却反而束手无策了呢。事情的发展全然出乎意料之外。。。。靳越靳越,那个还是小男孩时就和她腻在一起的人,明明应该是最熟悉的友人,却没有成全她想象中和和气气波澜不惊的家庭。他竟然成了那站的最近的仇敌。她已经尽力去试过了,可还是做不到他所期望的那万分之一吧。。。在成亲的那日,她脑中思量好了的念头,是自己就这么安分地,大约能够和他相伴到老。却错的离谱。于是她烦了,想要逃离他,把他推出去,却甩不掉,挣不脱。然后,她的漠然伤害他至深。可如果离开了这个人,她又能去到何处?。。。她能够得到的结论---如果现在还有挽救他们之间的和平的机会,恐怕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孩子”了吧。这或许不是个好办法,何况她全无准备。不不,她面对这个选择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可是,可是,她还能怎么办?
林子不远处孩童的吵闹声搅得她更加心烦。舒书侧目望了望,准备离开。
那群孩子却突然像炸开了锅一般爆发出一阵叫喊声,生生把她的好奇心牵扯了起来。
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拥而上,围着中间的谁推推攘攘,片刻就滚在一起,打的难解难分。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些平民的孩子们像是粗野的小动物,一边叫嚷一边撕打,不一会儿连衣衫都扯的零零落落。忽然,被按在中间的那孩子,像是发了疯,小兽一般地大吼一声,对着压迫他脖子的男孩张口就咬。另几个被这不要命的举动惊了一惊,稍稍退开来。。。。舒书才看的真切。原来是几个男孩子合伙了欺负中间那个最小的。小小男孩颤颤抖抖地还未站稳,冷不丁被背后冲过来的大点儿孩子狠狠抱住了腰,于是其他孩子全部猛扑过去,拳头纷纷地抡了上去。但被揍的那孩子全不讨饶,固执地奋力抵抗着。
“你们在作甚?”
他们打的正酣,没防备一个人早已靠近,低头俯瞰。
“你是谁?”最大的那个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戒备地盯着这个年轻女子。“关你何事?”
舒书笑了,“不关我的事,就是单单看你们不顺眼而已---几个大的合伙欺负一个小的,实在丢人现眼。”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小时候是如何欺负别人的了。
“才不是我们的错!”另外的孩子见来的是个衣着体面的大人,立即争辩到,“谁让这小子欠揍!他可是先动的手!”
“就是,去去去,别碍着我们教训他!”大的那个男孩说着就要来推开舒书。
“不--要----”她笑得更俏,轻轻伸手握住那男孩的手腕往后一掰。“啊----”他马上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几个小孩这下吓坏了,立刻捡起书包,四散逃跑了。
她这才看向蜷缩在地的那个小孩子。他的衣服被扯的皱皱巴巴,破了几个大洞,浑身上下都沾着青草。想不到刚刚像一只发疯的小动物,此时看来容貌却甚是姣好可爱,脸庞嘟嘟的,额头上却顶了几个可笑的红包。此时他正抬了一双圆溜溜的黑眼,可怜巴巴的望着她。
舒书走过去把他给拧了起来,将书包重新帮他挂在肩上,弯腰问道:“小孩儿,放学了怎么不好好回家?你住在哪儿?”
小男孩眼神委屈地闪烁了一阵子,才稚声稚气地回答:“我住在芦西巷子。”
她侧头思索了一阵,“芦西巷子。。。?那不是在城西?离这里可远啦。”
“你这么丁点儿小个人儿,怎么会独自跑这里来的?”她疑惑地问道。
小男孩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回,像是在判断这个人可靠不可靠。她忍住笑,听他小声解释道,“其实是我约他们在这里决斗的。这里离我们的学堂远,先生和爹爹都不会知道。”
她牵着他的小手,慢慢地返回来路,行走在荫荫树影的湖畔小径。“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打那么多人,肯定会输的?”
“知道。”孩子自信满满地回答。
她哑然了,“那你还要决斗?”
“因为他们不道歉。”
“哦?为了什么事道歉?”
“他们辱骂我爹爹。”
舒书握了握他的手心,“让他们骂了又如何?又不会少几两肉。你下次就装作听不见,让他们骂去。”
“可是,可是----”小孩子抬起白嫩嫩的花脸来,“他们说我爹爹是见不得人的丑八怪,还说他是被人扔了的烂货。小姐,烂货是什么,是不是很严重?”
一股柔软和心酸涌起,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做的很好。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闲昀,叶闲昀。”他露出一个纯正的孩子式的笑容。
“闲昀?”舒书挑起嘴角,“好巧,跟我的名字倒重了一个字呢。”
“小姐叫做什么?”
“。。。。我叫做闲之。”她答道。
小孩子又拉着她的手,正要说话,远处却传来呼喊,“闲昀----昀儿----?”
远处一个人正顺着小路,匆匆忙忙地往这边而来。
“那是我爹爹,”叶闲昀高兴地说,立即脱开舒书的手,朝着那人跑去,“爹爹,爹爹!”
来人全身都裹在玄色的素衣里,清瘦而修长。虽然容貌在一层黑纱笼罩之下看得不真切;他的一举一动即使刻意隐藏,还是流露出淡淡风流撩人的姿态,让人忍不住探究那遮掩之后是怎样的美貌。她心下了然为什么孩子们的流言所说的“烂货”原因之时,却有一个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恍惚地一闪而过。
那个人这才发觉了她的存在,就那么怔怔地停在不远处,不再靠近。
孩子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角,立即不由分说地讲开了,末了指了指舒书的方向。“爹爹,就是这位闲之小姐帮了我。”
片刻,男人有些僵硬地深深一礼,“。。在下谢过大人了。”调子里宛如还带着奔跑后的急促。
原来,他的声音是那么暗哑的,却可惜了这风流的态度。她心里闪过一丝失望,怎么可能呢。她到底在胡思乱想着什么?隔了那么多年,早该忘却了吧,却竟然连毫不相干的人,尤能联想到他呢。
“公子不必多礼,”瞬间的怅然之后舒书又恢复了完美无缺的笑颜,她点点头,“既然闲昀的父亲也来了,我便可以放心回了。”
说着她迈开脚步和他插身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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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笔直地站着,目送她的背影在林子的尽头消失不见。有什么重重地碎裂了。
“爹爹,你怎么了?”
小孩子焦急地扑过去,拉住自己仿佛瞬间就要失了力跌倒在一旁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