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的一百封情书》百鹤朝生

2、我讨厌乖乖女

　　一个小时后。“嗯，妈，放心吧我昨晚没出校门，”许远星对着电话细声说道，“是同学刷错卡了。”说完还要同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几句。
　　“真不愧是乖乖女……”陆鹤遥靠在办公室的门栏上，内心毫无歉意。刷校卡会将学生的入校时间发到家长手机上去，也难怪许远星要打电话报备一下，陆鹤遥却觉得这点小事也要同父母打电话未免太大惊小怪。
　　反正没什么事，陆鹤遥索性把早饭拿出来吃，家里随便带的两块面包，应付早晨。许远星看向她，眉头皱了皱，陆鹤遥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遍，戚，事情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嗒”，许远星挂了电话，“把你的校卡借我用一下。”她说得很平淡，不像在询问。
　　“我凭什么把校卡给你……”陆鹤遥不可能退让，可许远星的眼里居然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自己算是……被小姑娘震慑住了吗？陆鹤遥慢吞吞地把校卡递到许远星手心里，还不忘放句狠话：“别耍花样。”
　　许远星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张便利贴，抽过老师桌上的黑笔。待陆鹤遥收回校卡时，清新的浅绿色便签上，端端正正，温润如玉的字体清晰地写下了三个字：
　　“陆鹤遥。”
　　她的名字。许远星写下了她的名字。
　　陆鹤遥有些不甘心，她不甘心在于许远星不容分说地就在她的所有物上留下印记，而许远星周围却没有陆鹤遥的痕迹。这不行，陆鹤遥快速上前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很近，许远星身上的香味扑面而来，她也不管许远星是否同意，便把手伸入许远星的衣兜，取出她那校卡和便利贴。
　　旧的姓名上被贴了新的一层，陆鹤遥刷刷地写下“许远星”，随手扔进她怀里，然后潇洒离开。字如其人，陆鹤遥亦然，那字迹飘洋俊逸，龙走风舞间又有一定的章法。
　　许远星看着卡上的字，不自觉地在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小心地将卡放到口袋里，像是怕弄花了。
　　下午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教官又开始把学生拉出来晒晒水分。列队前的准备期间，沈喻在旁和别的女孩子聊闲天，树荫下，陆鹤遥躺在椅子上懈怠。军帽遮住眼睛，表达她对太阳的最后一丝倔强。
　　肉食动物在进入狩猎状态前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像是想起什么，陆鹤遥丝毫不拖泥带水地一下子坐起来，她的东西还在抽屉里，就算教室里没人，也得把它带在身边，否则终归会惹出什么麻烦。随陆鹤遥的脚步而扬尘的，是女孩子们的言语。
　　沈喻问：“嗯？怎么没见到许远星同学？”
　　众人：“可能是昨天中暑的事吧，被老师叫去了，谁知道今天会不会来。”
　　“哦……”沈喻遗憾地说，目光随着陆鹤遥的身影看向那扇门，然后又偏向别处。
　　只有陆鹤遥本人知道，当她的手扭转门把手，多少年后的午夜梦回，她都会想起这个闷热的午后，想起在空教室里发生的一切。而她的人生，从走入门刹那就改变了。
　　幼稚的少年意气让陆鹤遥想也没想就打开了空教室的金属门，眼前未曾预料的突发事件实实在在地发生在她面前。
　　厚重的土黄色窗帘严严实实地盖着，只有通过门窗透进的一缕光线，满桌堆着学生换下来的衣服，墙上的监控也恰是被陆鹤遥用自己的衣服遮住了。一台被遗忘的破旧风扇吱呀吱呀地转，风拂过书页，耳畔只有轻微的衣物磨擦声。
　　陆鹤遥在那一刻与一双深棕色的眸子四目相对，目光下移，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青涩的身体像是新生的兔子幼崽，被包裹在某种半透明的人类躯体中。许远星，又是她，该死的阴魂不散的孽缘，她才刚把自己的衣服掀起来，之后还得把迷彩服穿上，之间还有一段时间。空气仿佛胶质般凝固在这一秒。
　　棕色眼睛的兔子，漆黑眼睛的猎犬，却是兔子率先反应过来，许远星细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恹恹地转过头，背对着陆鹤遥。“出去。”声音疏远，惹得猎犬也难免颤栗。陆鹤遥脑子一片空白，饶她过去嚣张跋扈，在这却狠狠栽了个跟头。同性的身体并非什么值得惊异的事，可在那个时候，那个场景以及特定的那个人，还是比陆鹤遥莫名其妙的脚步发软，心脏轰鸣。
　　“呃…… ”口舌如簧的家伙也有一天无话可说。许远星冷淡的态度一定程度上让她不爽了，陆鹤遥本就是个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混蛋，要她容忍，要她礼貌待人，休想。
　　非但没有退后，反而靠近，再靠近。若说前一次从许远星口袋中摸出便利贴是君子淡如水的交际，那么这一次，便是充满威胁意味的警告。陆鹤遥在初中的时候受人敬畏是有道理的，小霸王来了高中，不喜欢谁，自然也不会让着。更何况，她真的顶讨厌乖乖女了。
　　“许远星，”陆鹤遥靠近她，与她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鼻息间的呼吸，陆鹤遥把玩着腕上的佛珠，脸上挂着磨牙吮血的阴沉的笑，沉睡的幼兽似乎走出巢穴，开始张牙舞爪，“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说话的？小姑娘，说话别太冷酷无情嘛。”
　　没想到，对方仅仅是颇有些伤脑筋地摇摇头，陆鹤遥本意想看到的害怕的神情并没有出现在这张干净的面庞上，相反，她闭上眼，轻声道：“陆鹤遥，我比你的大一岁…… ”
　　哈？开玩笑吧，陆鹤遥可是在恐吓她，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靠，该不会是因为装边缘化装过了头，导致许远星真把自己看扁了？要按平时，就单看陆鹤遥那张臭脸，早把人吓哭了，这次怎么……不不不，她昏了头，忘记来教室的目的了，陆鹤遥又不是特地来寻许远星的。向后退一步，不是向许远星示弱，而是……指尖轻轻探入抽屉，将那坚硬的物件整个攥入手掌之中，趁许远星没看她，一把塞进口袋。这样，就没事了。
　　借着陆鹤遥心里放松，许远星似乎也不想同她多耗，侧身就从陆鹤遥身边拐过去，然后，直直地走出班门。这个梁子，她算是结下了！陆鹤遥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在桌子上来发泄不满，切，算了，少生气少惹事，不动声色地过完恶心的高中生活，这样就好。
　　为了方便学生分性别在教室里换衣服，监控全被衣服遮盖住。站在破旧电扇下的女孩轻轻松开紧握得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的左手，门窗间漏出丝丝光线，恰好照到那物上，反射出寒冰般的银光。陆鹤遥半痴痴地看看它，按下侧身，极轻微的机械和金属声。
　　骇然一把尖锐的银光！
　　风嘻笑着鼓动书页，陆鹤遥站定了一会，关上风扇。
　　军训在学生们呼天抢地的哀嚎，顺着鼻梁滑落的汗水中悄然溜走。正式的高中生活也即将开始。
　　“醒醒”一位穿着随意的中年男子挺着肚腩走进教室，腰间别的一大串钥匙响个不停，他站到讲台上，敲敲黑板，把数学教科书放在一旁，声音洪亮道，“我姓高，高国阳，你们的班主任，教数学的。”
　　沈喻推了推还在睡觉的陆鹤遥，毕竟高国阳严肃的面庞与吓人的鹰勾鼻看起来很不好惹。陆鹤遥没怎么理，但仍支撑着自己起来，还是不能连自己数学老师都不认识吧。高国阳的声音格外粗犷，不像南国的文人书生，像西北大汉，他说了些必要的事务后就开始上课。
　　沈喻发现陆鹤遥一开始上课就支棱起来了不仅笔记记得飞快，每放出一道题，陆鹤遥便能很快默念出正确答案“你指定是个隐藏的学霸。”沈喻给陆鹤遥塞了张纸条，而陆鹤遥只随意回了几个字，便继续听讲。沈喻拿过来一看。
　　”没有，我在假装认真。”
　　哦……是吗？反正沈喻是个极端厌恶数学的文科脑袋，要她集中注意力听课，实在同要了她命一样。漫无目的地左右张望，只见第一排的许远星也是如此勤奋好学，眼里充满对知识的渴望。
　　她们，似乎都在为了某样东西而坚持下去。
　　沈喻：懂了，喜欢数学的人都多少沾点社交障碍。下课铃一响，高国阳看在是开学第一课的份上也没拖堂，夹了教科书就走。不得不说，高国阳的数学教得很好，以自主做题的形式引起学生的胜负欲。
　　陆鹤遥抬眼看看班内的景况，高一一班是个很特殊的班级，这件事从入学第一天就作为八卦在校园内疯传。这个班集中了几乎全校最好的师资，包括高国阳，他也是名特级教师。
　　能在这个班读书的，不是成绩优异得吓人，就是非富既贵得吓人。陆鹤遥呢，她自诩是两样都不沾边的，尤其是金钱地位，更不值得成为夸耀的资本。可这次她有点介意，许远星，她已经挑衅过她一次了，下次，许远星又会拿出什么能超越她的东西？
　　此时此刻，许远星正静静地写着作业，人畜天害。“我到底在和一个乖乖女较什么劲啊。”陆鹤遥在心里暗暗地想。正打算好好利用课余睡眠时间，却被斜对角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吵得睡不着，从中似乎听见了许远星这个名字。
　　“诶，你看她，就知道读书，肯定是家里条件不行。”为首的那个女生颧骨瘦削，脸上估摸着搽了不少粉，“跟这种书呆子做同字真是不幸，她就是那个晒中暑吧。我跟你们说，昨天晚上寝室里，她打电话的时候还哭呢！哼，没钱还装娇弱，真讨厌。”这个满口恶毒话语的女孩陆鹤遥有印象，不过也不太好就是了。
　　还记得军训的时候，教官带了一块表，有人故意开玩笑问及其价格，他古铜色的皮肤在树荫下发亮，憨憨地笑道：“五块钱”
　　尽管陆鹤遥一眼看出那表并没有所说的一般廉价，却也懒得管。只听那女孩在旁嘲笑道：“什么？这世界上还有五块钱的表？”那尖厉的声音，夸张的表情，连陆鹤遥一时都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实反应还是逢场作戏。
　　不过后来教官走后，她们又像突然知道什么，又开始说什么：“哎呀，一看就是好表，教官真会骗人。”这变脸变得倒还挺快，陆鹤遥走过时，也只觉得无知得可怜，轻声说一句：“显然易见。”
　　这一激使得对方恼羞成怒，高声听道：“就你会放马后炮。”陆鹤遥一向不与这类人争辩，或是说她已真正了解解决问题的措施。和白痴争是无意义的，陆鹤遥用一种平坦的目光望向她，静谧而幽深，当你面对冲突时，你的表情越平静，对方就越后怕。
　　看来没过几天，又出来作妖了。
　　“看这么久？一见钟情？”沈喻欠揍地凑到陆鹤遥跟前，顺着她的眼神瞟来瞟去，“李若菲？噫……陆同学口味真重，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小星星呢，毕竟英雄救美这种老套剧情可是亿万少女的梦。”
　　李若菲的脸对陆鹤遥来说没有记忆点，她唯一能记住的是李若菲每次说话都能从脸上掉一斤粉下来，实在令陆鹤遥恶心。至于……许远星……
　　“呸，你哪找来这么恶心的称呼。”
　　沈喻笑得大方，脑子却还在线：“少转移话题，怎么样？要是中意的话姐也能单枪匹马上去给你个联系方式，你看，就连人的名字，还是姐告诉你的呢？”
　　陆鹤遥指间的笔正在转动，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我想知道的东西，自己会去了解。”
　　不过许远星这小姑娘还挺有本事，才开学几天就被人在背地里指名道姓地骂，真有本事，并且有趣。
　　除此之外第一个星期风平浪静，陆鹤遥照常认真听课，像块海棉一样汲取有用的东西，每次去医务室的时候，赵雪清还说她算是改邪归正，彻底从良了，只有陆鹤遥自己一个人知道，哪怕她尽量不去招惹别人，不去参与引人注目的活动，也不能改变她身处囚笼的现实。事实上，她的心也是一天比一天堕落，一天比一天腐烂，有些事，是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