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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里恩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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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南方的雨季到来了,整个南朝都被笼罩在一片阴雨绵绵之中,琉瓦珠帘,那些浪漫的情调被吟诵起来,但涝灾的插足让那些无病呻吟彻底画上了句号,面对一次又一次洪水无情的冲击,没有人再有心情去高唱风花雪月的调调。
皇城中到处是潮湿的阴霾,仿佛连熏笼中散发的芬芳,都带了雨天的潮气,吸进肺里让人觉得如溺水般的窒息。
尉飒斜倚在躺榻上,小内侍德宝跪在旁边轻轻的帮他捶着肩。尉飒刚刚下朝回来,早朝上,各种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让他觉得疲累不堪,他轻轻合上眼睛,准备小睡片刻,昨晚他一宿未眠,此时便觉得脑子有些昏昏沉沉。
迷迷糊糊之间,尉飒只觉有人在轻轻推他,他只道是德宝,便依稀用手胡乱扒拉了一把,喃喃道:“你这不省事的小奴才,朕休息一下也不得安生!”
“立风……立风……”有一个轻柔如水的声音在尉飒耳边轻轻唤道,尉飒突然一阵恍惚,随后清醒过来,“立风”!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称呼他,除了那个人……他蓦地睁开眼睛,一张苍白的脸顿时跃入眼帘。
“子漱……”尉飒轻叫道,眼前黑发素衣的秦子漱飘逸似仙,一如往日。尉飒惊喜又贪婪的看着他,这个时时刻刻都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男子,他的名字是一把最钝的匕首,多年来将他的血肉一寸寸凌迟,而今,他居然如此真实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秦子漱优雅的在尉飒身边坐下来,伸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的手很冷,冷得像冰一样,尉飒抓住他的手,叫道:“子漱,我不是在做梦!你回来了,你回到我身边来啦……”秦子漱哀伤的摇头,凄楚的道:“立风,你在梦中……我只是你的一场梦,以前是这样,现在也如是……”
“不!”尉飒凄厉的叫起来,“你是我的子漱,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有半分改变……”
有风从秦子漱的背后吹过来,黑发遮住了他的脸,尉飒看不见他的表情,欣喜抑或是哀伤,“带我走吧,子漱,我愿意死去,只要和你一起!”尉飒微笑道,“其实,从你死去的那一刻,我的心,也已经和你一道去了奈何,现在,你只消将我这个行尸走肉的灵魂勾出来,我们就能彻底团聚了。我可以不要江山皇位,抛弃所有的一切!”
秦子漱悲伤的看着尉飒,“立风,我从不知道,你对我竟是这样的……”他的声音黯淡凄迷,仿佛是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哀伤的乐曲,“如果我能早一些明了你的心意,我们就不会这样痛苦的生死相隔了……”
尉飒一把抱住了秦子漱,急切的道:“现在知道也不迟,我说过,我愿意放弃生命与你在一起!”尉飒的手臂紧紧桎梏住他,只恐他突然如烟般消散。
秦子漱摇摇头,无奈的道:“我也说过,我只是你的一场梦,又有什么资格来取你性命呢?我这次来,不过是为了带走你的一个儿子。”
“什么?”尉飒一惊,看着秦子漱哀痛欲绝的表情,“你要带走谁?”
“麒儿……”秦子漱低低的道,“他是我外甥,你既然不认他,他就只能做我们秦家的人。现在他快死啦,我这个做舅舅的,怎能不来领他?难道要眼睁睁的瞧着他做你们尉家的孤魂野鬼不成?”
尉飒听秦子漱的口气,竟隐隐有埋怨之意,急忙道:“子漱,你是在怨我?不是我绝情,只是当年,秦芳芷害你……我一直都耿耿于怀,所以才……”
“立风,当年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不想再提……”秦子漱打断尉飒的话,站起身来,“立风,我知道,其实你很喜欢麒儿,他是你的骨血,更如同我的翻版,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也再给自己一个爱的机会呢?时辰差不多了,你是帝皇,若回心转意,那孩子还有一线生机,否则我便要去寻了麒儿走了,今生也许不会再见,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他说完,转身欲走,尉飒也不顾什么帝王风范,急忙一把扯住秦子漱的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中握住的只是一团云雾,“子漱,子漱……”他大声疾呼,但秦子漱背对着他,宛如一团正在散去的青烟,慢慢在他眼前消逝殆尽。
“子漱……”尉飒心中大急,猛然往地下一站,那地面却似万丈深渊,尉飒一脚踩空,竟向下直直的落下去——
——尉飒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惊叫,猛的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似乎离天晴遥遥无期,风带着潮气从窗外吹进来,卷得帘幕四起,殿内很是昏暗,让人辨不出是什么时刻。
“皇上,你方才在梦中大声呼叫,是做噩梦了么?”德宝看着尉飒一副怔忪的模样,不禁蹙眉,他素来受宠,又是未净身的官宦子弟,性格又颇为清高,自是觉得处处高人一等,方才听到尉飒在梦中疾呼他人的名字,不禁心生疑窦,甚是不悦。
尉飒瞧了一眼德宝,他眉目身段颇似秦子漱,就连性格都有几分相像,当日他一见之下便留了心,千方百计的将他弄进宫,名为内侍,实为男宠。又因德宝未曾净身,只恐时日一长会秽乱后宫,所以尉飒又将他拘在未央宫寝殿之中,不许他踏出半步。所幸这德宝倒也知情识趣,规矩礼仪一点不差,几度春宵后,竟将一颗心牢牢的系在尉飒身上了。
却说尉飒瞧着德宝,心中忽然想起尉麒来,那孩子苍白的小脸更像幼时的秦子漱,根本就如翻版一般,他乃是秦子漱的外甥,所以才得这般相像,只可惜他是自己的亲子,要不然……尉飒暗地啐了自己一声,他是爱秦子漱爱疯了,竟然想自己的儿子也当男宠来伺候他。
“哎哟,不好!”尉飒忽然忆及梦中秦子漱的话,他要将尉麒带走!那尉麒不是……尉飒坐不住了,秦子漱因他对尉麒不好,已有了怨怼之意,若此时再见死不救,还不知秦子漱要怎样怪他呢,尉麒虽说是秦芳芷的儿子,但也是他尉飒的骨肉,更是秦子漱的亲外甥!秦子漱说,他是帝皇,若回心转意,那孩子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尉飒再无犹豫,扬声喝道:“宣温宗明!”
“皇上可有不适?”德宝听见尉飒宣召太医院首席太医,不禁紧张起来。
尉飒朝他安抚的笑笑:“德宝可有兴趣陪朕去废宫一趟啊?”
“去废宫干什么?”德宝站起身来为尉飒整衣,听见他要去废宫,不禁甚感意外。
尉飒将目光投向雨雾迷蒙的窗外,淡淡的道:“去接朕的四皇子!”
正当尉飒登上肩舆向废宫缓缓而来的时候,尉麒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之中了。
秦芳芷呆愣的坐在床头,看着何大用解开尉麒的衣服,用温水擦洗那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身子。香兰一边哭着,一边整理自己刚刚做好的一身新衣,原本是做给尉麒的夏衫,为此她特意让何大用上尚衣局弄了些边角料,没想到衣成之日竟是要给尉麒做丧服。
何大用帮尉麒擦拭完毕,便往香兰手里拿衣裳,哪晓得香兰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撒手,何大用咬着牙一跺脚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添乱,你真要让他赤裸着来,赤裸着去吗?他虽说只是个孩子,但这礼节还是要的。”说罢,便一把夺了过去,香兰越发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自从尉麒陷入昏迷后就一直发愣的秦芳芷忽然出声道,“没什么好哭的,他这般去了,倒是他的造化,过两年再托生个好人家,岂不比在这里强?”她轻轻的笑起来:“连我都看穿了,你们还伤心什么?人生在世,不过是各自还各自的债,还清了,也就罢了!”
香兰听见这话,愈加的哽咽难言,何大用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回过头去看尉麒,只见他小小的身子被搁置在木板床上,胸口几乎看不出有起伏,如今只等他最后一口气了断,他这一生便可就这样揭过了。何大用心中甚是难过,他年轻时性格暴躁,因此得罪过不少人,后来便把他安了个主事的名头派了他来废宫,明升实降。他多年来看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废宫中不乏比秦芳芷母子更惨的,但尉麒这孩子是何大用从小看到大的,一想到待会儿自己得把尉麒裹进席子,丢到宫外的乱葬岗去,何大用便心如刀绞一般。
屋子里静默下来,只听见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雨,间或香兰一两声抽噎,在这个黯沈的初夏的午后,更显得凄冷无比,冷风从门外卷进来,覆盖在尉麒身上的那层白布被吹落在地上。何大用叹了口气走上去,将白布捡起来抖了抖,刚想再盖上,只听外面院中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道之声:“皇上驾到……”随即便是一阵脚步声急促的往这边来。
屋内三人同时一惊,何大用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到门外躬身迎候,香兰也止住哭声,扯了扯秦芳芷,却见她依旧如木雕泥塑,不动不摇,对尉飒的到来是置若罔闻。香兰无奈,只得在她脚边跪下,不时的去扯她的袖子。
不一会儿,果见尉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朱金锭和德宝,还有太医院的首席温宗明。见到温宗明,何大用和香兰暗暗对视了一眼,心中无不是燃起稍许希望。秦芳芷的唇边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意,她不动声色的起身,挡在床前,生硬的道:“别碰他!”
尉飒皱紧眉头,他肯救尉麒,一大半是瞧在秦子漱的面子上,论到底,心中还是不太甘愿的。现在被秦芳芷一拦,尉飒心中更是大怒,他森然的哼了一声:“难道你想你儿子死么?”
秦芳芷别过头,淡淡的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不觉得他活着会比死去更好!”
“尉飒,你我好歹夫妻一场,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安得是什么心思,你是瞧见他长得像那贱人,故此想把他养在自己身边,天天瞧着他就当是见了那贱人一般是不是?只是我偏不让你得逞,我偏要叫他死去……”秦芳芷淡淡的一番话只吓得何大用和香兰魂飞魄散,连尉飒身边的众人也惊得目瞪口呆。在场诸人除了德宝外,大都知道当年尉飒与秦子漱之间的关系,此时秦芳芷君前失仪倒还罢了,但她将秦子漱一口一个贱人,脸色却平静的可怕,仿佛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这着实让人要替她捏一把冷汗。
果然,尉飒的神情越来越冷,眼中阴鸷渐生,秦子漱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如珍如宝一般,岂能生生的让这毒妇糟蹋了去,但倘若就此将她母子二人赐死,岂不是遂了她的愿,他尉飒也偏偏不能让她得逞。想到此处,尉飒不禁冷笑道:“好你个秦芳芷,你想死?朕学你的样儿,偏不让你死,你不是伶牙俐齿会说会骂吗?朕就叫你一辈子别再说话了!”
尉飒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要想这秦芳芷活着开不了口,那只能是灌了哑药囚着了,朱金锭早指挥两个小内侍上来,一左一右的挟制着秦芳芷,无论何大用和香兰如何求,无奈尉飒这次是铁了心,何况尉飒要带走尉麒,自然是不会再让他和废宫有所牵扯。于是,尉飒又朝秦芳芷道:“你以后也别待在废宫了,朕另外给你安排了个好去处,以后,你便去那里吧!”众人不解尉飒所谓的好去处到底是何处,但看尉飒那阴森森的表情,便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安逸享乐的地方。
“皇上……”香兰还要再求,被何大用一把拉住,轻轻的摇了摇头。尉飒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不耐烦的挥手让朱金锭将秦芳芷带下去,朱金锭朝两个内侍颔首示意,两人便将秦芳芷拖出门外,秦芳芷也不争辩,只是一味冷笑着,到了门口,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儿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无言的长叹了一声,终究是去了。
这里香兰看着秦芳芷被拖走,也不敢再哭,只见尉飒吩咐温宗明立即诊治,自个儿便在一旁的桌子旁坐下等着,她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只盼尉麒能活下来,将来说不准还能救他娘亲。何大用轻叹了一声,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屏息垂头侍立。
尉飒看着温宗明解开尉麒的衣裳,那小小的身子露出清晰可见的肋骨,温宗明拿捏好穴位,银针刺入那薄薄的皮肤之间,连这位素来辣手的太医也不免皱眉,这孩子太瘦了。尉飒掉开眼神,这小东西每每让他心生不忍,也许并不因为他的相貌,还因为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和自己同样的鲜血,他是他割不断的血脉。
“你叫香兰?”尉飒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青衣丫鬟,忽然像是想起什么。
香兰吃了一吓,不知道尉飒是何用意,她忐忑不安的道:“回皇上,奴婢是叫香兰。”
“朕似乎记得,你曾经服侍过子漱?”尉飒想起来了,这个香兰曾经是秦子漱的贴身丫鬟,秦子漱在他面前常常夸赞这丫鬟心灵手巧,把宫中的绣娘贬得一文不值。
香兰见他问起,也不好隐瞒,便老实答道:“回皇上,奴婢以前是公子的丫鬟。后来,小姐进了宫,说要个针线上好的,公子就把奴婢给了小姐。”
尉飒听说,不禁冷哼了一声:“子漱对她这般好,她却要对子漱赶尽杀绝,这样的毒妇,朕恨不能杀了她一万次!”
香兰不敢说话,德宝笑了一声道:“皇上请息怒,这样的人其实世间比比皆是,哪里都能像秦公子那样心善呢?”
尉飒点点头,转向香兰道:“你既服侍过子漱,又得他另眼相看,朕自然不为难你,你不是巧手吗?如今就去尚衣局吧,朕会叫朱金锭帮你改个名字和身世,不会再有人知道你是废后的丫鬟,你也永远不准再提及秦芳芷,明白了吗?”
“皇上……”香兰跪下道,旁边何大用跪倒拜道:“奴才替香兰谢皇上恩典!”香兰无奈,知道再提起秦芳芷只怕尉飒要当场翻脸,也只得磕头道:“谢皇上恩典!”
“至于何大用……”尉飒悠悠的道,想来一时间想不出将他遣到何处,迟疑了半日,方道,“去先帝陵园守园子去吧!”
“奴才遵旨,谢皇上!”何大用坦然道,他知道,这已是尉飒宽厚了,尉飒的意思,是要他们远远的离开尉麒,将尉麒彻底和从前一刀两断,和秦芳芷再无半点关系。可以想象,才十岁的孩童,情感还是懵懂未明,只要有人别有用心的教导他几年,他情感的天平就会从一侧倾向另一侧,假以时日,尉飒就会将他打造成另一个秦子漱,一个对秦芳芷无比仇恨的秦子漱。
一炷香后,尉麒的胸膛又能明显的看出起伏有序了,众人都松了口气,温宗明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道:“回皇上,四皇子的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不过,四皇子现在似乎还不能清醒过来,恐怕得用一阵子的药……”
“这个自然!”尉飒大喜道,“尉麒这就随朕回去,温太医从今日起便在未央宫起居,好随时调理四皇子。”他转头朝朱金锭道,“都明白怎么做了?”
朱金锭是第一个精滑之人,哪里还有不知道之理,连忙谄笑道:“奴才都知道了。”说罢,意欲上前将尉麒抱出去,却被尉飒一挡道:“朕来!”朱金锭呆愣的望着尉飒径自往床上抱了尉麒,小心的将他揽在怀中,眼中不自觉的流露出满是怜爱来。
只是不知道这爱怜之意,对着的到底是尉麒呢还是秦子漱。
尉飒抱着尉麒出去,只觉得怀中这小猫儿似的身体实在太过瘦弱,让他满心满意的都是疼惜,果然子漱说得不错,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忽听得有内侍嚷道:“雨停啦!”尉飒抬头看时,果见刚才绵绵的阴雨已停歇了,天边隐约的出现一道虹,斜斜的跨在宫殿的飞檐之上。于是,尉飒心中一阵欢喜,愈发对尉麒爱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