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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废宫皇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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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名贵的花在南朝金碧辉煌的宫殿下尽情绽放,它们已经渡过了一个阳春但依旧馥郁的花香充斥着初夏的南朝宫廷,尉飒坐在御辇中,几日的疲累使他在有节奏的晃动中昏昏欲睡。突然,他像是在某个遥远而短暂的梦里惊醒过来,身子猛地震了一下。有些微的冷汗从他的背脊上冒出来,黏黏的沾湿了衣服。尉飒怔忪了半晌,将双手伸到两侧太阳穴上缓缓的揉起来。
梦里有双眼睛,哀怨的盯着他,他在那眼神下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心里有些微的刺痛,尉飒沉吟了半晌,撩开车窗上青翠的竹帘,初夏的夜风吹进来,芬芳而清凉。
“皇上?”朱金锭扶着御辇,见到尉飒探出头,赶紧等着他的吩咐,哪知皇帝只是长叹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灯影迷离的远处。
远远近近的宫殿群,黯沈的,如同一群群猛兽,蛰伏在暗夜中的流光错影之间,又像是一座座毫无生气的坟墓,等待着天坍地陷的那一瞬间,连同他们的主人一道,化为灰尘。尉飒放下帘子,闭了上眼睛。
朱金锭惊疑不定的盯着御辇上的明黄流苏,揣测着尉飒刚才的表情,他所处的地位使他把察言观色当成了一种习惯来培养,他必须先人一步的把握住上头主子,尤其是皇帝的心思,否则,他终有一天会死的很难看。
“去废宫。”朱金锭的耳边传来尉飒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他惊了一跳,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车窗上。竹帘低垂,遮住其中的一切,宛如尉飒的心思。朱金锭快走两步,向前面护辕的侍卫吩咐了,待御辇越过自己,又朝最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内侍道:“去告诉皇后娘娘,皇上去废宫了!”
小内侍领命,一溜烟的去了。朱金锭擦了擦额角的汗,回身跟了上去。
天际有光闪了闪,掀开一缕破碎黑暗的苍穹,隐隐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回荡在初夏静谧的夜里。
皇宫西北角的那片宫殿群,历来是宫中诸人最忌讳的所在。陈旧的清凉瓦舍沉默的站在众多华美雄伟的后面,没有累赘的名称,一如住在这里的人,往昔再多的荣华恩宠,再多的封号地位,此刻也是梦幻泡影,只剩一间陋室,一盏孤灯,对影成双。
尉飒走在黑暗的走廊上,朱金锭侧身在前,费力的用琉璃灯照映着石板铺成的地面。那走廊的年代似乎已很是久远,石板下的青草从缝隙处钻出来,不时的有虫子扑着翅从草丛里撞到人身上,那些纵横的藤蔓差点让尉飒摔倒。
废宫的主事太监何大用战战兢兢的打着灯跟在皇帝身后,他不明白皇帝这个时候来废宫干什么,朱金锭来敲门的时候他吓得要死,那时他正搂着香兰睡得正酣……提起香兰,他忽然想起来了,难道,皇帝此行是为了……废后?
当尉飒停在回廊尽头那间还亮着烛火的小屋时,何大用暗地为废后秦芳芷捏了一把冷汗,他对秦芳芷这个被废黜的皇后还是心存感激的,不仅因为她把自己的贴身侍女香兰给了他,而且在秦芳芷还很风光的时候,他曾经受过她的恩惠。
何大用不认为尉飒深夜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探望自己的原配妻子秦芳芷,他们之间有着永不能消弭的仇恨,秦芳芷能保住一条命住在这里,已是尉飒格外宽厚了,天知道他是多么希望这个女人能尽快的死去,再也找不出她存在过的痕迹。但秦芳芷没有死,她在废宫一住便是十年,她不仅没死,而且还有了孩子。
是那个孩子让秦芳芷活了下来。在废宫里一生下来便被禁足的孩子,她和尉飒的孩子。
这并不是秘密,尉飒知道,韦皇后也知道,但他们都保持着缄默,对这个孩子的诞生和成长始终抱着不干己事的态度。尉飒是因为仇恨,而韦皇后是因为自信,区区一个稚子,会动摇她和尉伯懿的位置吗?何况,要是有人告诉她尉飒认了那孩子,她一定会以为那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尉飒恨秦芳芷,更恨那孩子!
那对母子夺去了他最爱之人的性命!
何大用和朱金锭垂首站着,心中忐忑不安,他们基本上已能确定,尉飒是来赐死秦芳芷的,他终于忍不住了,急切的要她消失。
尉飒面无表情的站着,眼前小屋的门半掩着,似乎刚刚有人去而未归。屋里的烛火倒是很亮,在这凄清的废宫之夜中,拥有了一丝难得的暖意,他顺着门缝看进去,只能见到一张桌子和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小小的火苗被风吹着,左右摇曳。
尉飒忽然想起秦芳芷的从前,她身为右相之女,嫁到皇宫,吃穿用度连他这个皇帝都叹为观止,她对自己所拥有所享受的一切力求尽善尽美,那时的昭阳宫处处都是繁花似锦,熠熠生辉,而他和她从小一处长大,即便没有爱情,但他还是从小就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妹妹,他们有着兄妹一般的亲情,何况他真正爱着的那个人和她还是一母同胞,这就使尉飒对她总是迁就着,甚至她想要个孩子这样的愿望他也一一满足,原本她应该很幸福,如果秦家没有谋反,如果秦芳芷没有毒杀自己亲弟的话!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许是刚才的那个梦,梦里,他们都还小。在那些青梅竹马的记忆里,他看到了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容。又也许是因为最近愁绪太多,所以让他不自觉的去追忆往昔。
门扉被夜风吹得“吱呀”一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尉飒一惊,结束自己的回忆。他恨她,所以留她一条命,一条已失去所有尊严,被狠狠摁到命运最低处的命!他冷冷的哼了一声,正欲拂袖而去,忽然,屋内有人咳嗽了一声,接着似乎咳起了头一时收不住,又咳了好一会儿。
听声音是个孩子,尉飒站住脚,犹豫着是不是该看一看,他知道,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娘亲……”孩子稚气的唤道,但没人应答,似乎秦芳芷并不在屋里。孩子喊了几句,又咳起来,尉飒不禁皱眉,耳听得那孩子咳得搜肠刮肺,他终究不是心如铁石之人,又加上他刚刚做的那些幼时的梦,沉吟半晌,尉飒推开门走了进去。
尉麒坐在床上揉着眼睛,他刚从睡梦中咳醒过来,外面雷雨交加,一直陪着他的母亲却不在身边了。他知道母亲是去找药去了。这几天他咳得越发厉害了,原本以为到了炎热的夏季就会好起来,但现在似乎不是这样。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他只能日复一日的咽着黑得像墨水,苦得像黄莲的药汁,以期舒缓喉咙间发炎红肿如同尖刺一样的疼痛,但如今那药汁也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也许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尉麒心中正黯然的想着,门被推开了,他以为是母亲,叫了一声回过头,才发现眼前居然是一个锦衣玉带,服饰华美的清俊男子。尉麒吓了一跳,立即像小猫面对威胁时竖起浑身的毛一样戒备起来。
尉飒看着那个孩子一脸病容,面色苍白,哪里像是一个帝王的孩子,分明比穷苦人家的过得还要惨淡。尉飒心中有些抽痛,他毕竟和这个孩子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又怎能想到因为当年自己的一句圣旨,竟会使自己的亲子陷入如此困窘的境地。是他错了么?尉飒细细端详孩子的眉目,目光到处,心头猛然一缩。
跟在尉飒身后的朱金锭忽然惊异的叫了一声,尉飒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贴身内侍一定也看出来了,他将目光紧紧锁在尉麒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一时竟挪不开了。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里,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完整,于是他心底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又从血肉中显现出来,和眼前这张稚嫩的脸竟是惊人的相似。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半晌,尉飒终于回过神来,相似的容貌使他态度柔软了许多,更何况眼前的人还只是个孩子。
尉麒咬了咬唇,没有回答,一双因病而没有什么神采的眸子盯着尉飒,黑得如同能让人深陷的漩涡。
“回皇上,这孩子单名一个‘麒’字。”何大用代答道。旁边的朱金锭狠狠剐了他一眼,朝尉麒喝道:“这是皇上,还不快下跪请安!”
尉麒疑惑的看着表情各异的三人,忽然道:“皇上是什么东西?”
何大用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朱金锭则一脸扭曲的望向尉飒,却见他脸色如常,并没有怒气。尉飒向尉麒慢慢走过去,勾唇笑笑道:“皇上不是东西。”
“皇上……”朱金锭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今夜的尉飒一定是疯了,竟然说自己不是东西?他转念一想,那难道皇上是东西吗?看来还得不是……东西……
尉麒似乎觉得这样的答案很滑稽,他微笑起来,在唇边绽开一朵淡淡的花。尉飒失神的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头顶,柔声道:“你病了么?”
尉麒失措的躲开,他似乎不惯见到生人也不惯被他们触碰。尉麒向里床缩了缩,忽然又捂住嘴咳起来,最后,他竟然将头埋入自己双膝之间,只能看到他的背脊不断的震动着,让人担心他会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尉飒被这咳声弄得心烦意乱,他踏上一步,竟然在那张简陋的木床上坐下来,伸出手轻轻的拍打尉麒的背部。
尉麒捂住嘴,讶异的抬头,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尉飒。尉飒只是不断的拍着,他手下的身子单薄瘦弱,甚至能清楚的摸到那小小的肩胛骨。尉飒心里有些悲哀,这孩子还是那样小,他什么都不懂,为什么他要受这样的苦。
一阵咳嗽稍歇,尉麒挪开自己的手,手心里照旧是一片殷红,他没觉得奇怪,但尉飒却叫了起来:“你在咳血?”尉飒的心被狠狠的吊住了,尉麒的嘴角蜿蜒下一缕血迹,逐渐延伸到他小巧的下巴上,在苍白的脸上宛如一条红线。
尉麒看了尉飒一眼,举起袖子把血迹擦掉了,“天天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娘亲说了,只要把身体里血都吐干净了,那时就什么都好了!”
尉飒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的瞧着尉麒那张苍白的脸。
“皇上,夜深了……”朱金锭躬身道。何大用斜眼将他一瞧,咬牙跪下道:“皇上,求皇上开恩为麒儿宣个太医过来瞧瞧吧!”朱金锭的唇若有所思的一撇,半抬了眼睛望着尉飒,“皇上,何大用此话倒是真,就请位太医过来?”何大用诧异的看向朱金锭,忽然心底明了,这朱金锭只怕是看见皇帝对尉麒那副光景,若此时一味作践尉麒,只恐皇帝心里对他会有想法,倒不如顺着何大用的话,做个顺水的人情。
尉飒未及说话,只听外面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想是谁穿著木屐从大雨中匆匆跑过来。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门外,不一会儿,门口就出现一个纤弱女子的身影,那女子未曾抬头,便在门边换下了木屐,她穿好布鞋抬起头,却再不曾想和尉飒撞了个对眼。
“娘亲……”尉麒叫道,那女子正是废后秦芳芷。只见她浑身湿透,一身青衣尽皆贴在身上,依旧玲珑的曲线,却难掩眉目间的那一股憔悴和落寞。
秦芳芷瞧着尉飒,心内有片刻的晃神,她已经七年没有见到他了,这个深深恨着她的男人,如今再见,竟如隔世一般。听见尉麒叫她,她便将目光从尉飒身上转开,投向了自己的儿子,然后,她冷冷的,不明意味的勾唇笑了笑。
“醒了?可有好些?”秦芳芷朝尉麒道。分明应该是母亲对儿子的关心和担忧,却出人意料的充满了令人不解的漠然和疏离。尉麒点头,他对母亲的态度习以为常,从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秦芳芷不再理睬屋子里的诸人,径自走到桌前坐下,将油灯挑得亮一些,开始缝补尉麒破旧的衣裳,仿佛她所能表达的母爱便是如此。
尉飒一见到秦芳芷,这个他永远恨着的女人,他的心就重新变得坚硬起来。尉麒或许可以原谅,但秦芳芷,他可没打算放过。尉飒永远不能忘记当年那人在自己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情形,从此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再也抓不到他的温柔和笑靥,这样的痛是永恒的,是无论用什么东西也无法弥补的,也许只能等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才能和他再见于忘川奈何。
而这样深深的痛苦,便是秦芳芷带给他的,所以他要报复,他要让她和自己一道痛苦,甚至比自己更为悲惨。于是,他要让她活着,剥夺她所有的一切,往昔的荣华赫赫,早已在他的践踏下成为灰烬,或许应该说,整个秦氏家族都已经成了灰烬吧。尉飒不容许自己去同情她,看着她惨淡的神情,他心中大畅,对,他们母子就应该是此等下场!
尉飒勾起唇角笑了,眼角的余光瞟到尉麒,那孩子正看着他,见到他的视线,立即低头躲开了,尉飒心下一叹,暗道,别怪朕心狠,谁叫你是秦芳芷的儿子,即便再像他,朕也不愿救你!他不再看那对母子,慢慢的转身,离开那间小屋。
雨夜中再次响起朱金锭那尖细的嗓音,秦芳芷似乎吓到般的,手下一颤,那针便斜斜的刺到了手指尖,有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她愣愣的看着,仿佛已经痴了。尉麒默不作声的下了床,走到秦芳芷跟前,把母亲受伤的手指含到了自己嘴里,于是那血腥苦涩的滋味终于放肆的蔓延开来,逐渐席卷了他那小小的病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