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冢》一千度眼镜

29、小喜１

　　清晨的时候，小喜便讨了令牌坐着马车出了宫。刚下过雨，青石板的路面上盈盈的泛着水光，马蹄踏在上面答答的响。小喜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逐个逐个的看着，这是尉伯懿给他的，上面都写着一些有趣新奇的东西。
　　尉麒自从拔除尸毒，因为腿脚不便，连着好几天都不能下床，伤口结痂的时候又痛又痒，这让尉麒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本来对于尉飒，他还怀着一些愧疚，但心情一糟之后，便连这些愧疚都一道丢去爪哇国了，开始对所有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尉飒和尉伯懿自然是首当其冲。无奈之下，尉飒只得让人四处搜寻尉麒感兴趣的东西，聊以解闷。
　　尉飒这一举动，自然引得朝中那些一贯逢迎拍马的官员如蜜蜂似的拥上来，纷纷献言献策，哪里哪里的东西精巧，哪里哪里的戏班好听，于是，南朝禁宫中侧门大开，那些人或物都一马车一马车的拉了进来。而在京城中制作那些小巧的东西，则有内侍亲自去拿，比如小喜这次，便是去京城有名的“木坊”取早已预定的提线人偶，顺便将纸上的东西一一采购齐全。
　　马车沿着御街走了半晌，人群便渐渐多起来，小喜卷起车窗上的竹帘，若有所思的看着外面，他出来的次数不多，也幸亏服侍了尉麒这样的主子才有机会。小喜总是记得小时候娘亲拉着他的手去庙中上香的情形，有时候步行，有时候坐轿，那时也有仆从前呼后拥，庙里的主持总是说他长得有福，将来必成大器。
　　必成大器？小喜嘴角泛起一丝冷嘲，不知道当日那个主持还在否，看见了他现在这副模样又会说什么。大约还是会说他有福气，服侍了尉麒这样的主子。
　　在街角处下了车，小喜便吩咐马夫在一旁的茶楼中等候。宫中的马夫是见惯了的，凡是出宫办事的内侍宫女，只要时间宽绰，大抵都是先要自己逛上一逛的，于是也不多问，拿过小喜递来的几串钱便大摇大摆的往茶楼中一坐，乐的自己清闲。
　　小喜暗暗嘀咕了几句，转身便往一条小巷中走去，穿过小巷，便是后街。这里没有前头热闹，两边都是民居。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气温已然不复清晨的凉爽，因此在民居前也看不见几个人，只有几个孩子在泥堆里玩闹，看见他走过来，他们纷纷转头好奇的看着他。
　　“灰乌鸦……”有个孩子突然向他扔了颗石子，做着鬼脸大声叫道。
　　小喜一愣，那石子却正巧扔在他脑门上，生疼。旁边的孩子见状也都立即嘻嘻哈哈附和的叫起来，他捂着额头朝他们走了两步，几个孩子立即一哄而散，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的不知道说着什么。
　　小喜委屈的撇了撇嘴，心里不知怎的就难受起来，他伸手擦了擦眼睛，转身朝一家民居的后门而去。
　　那是一扇普通的门，就跟这里所有的后门一样，不过那扇后门的侧里，不知用什么划了一个小小的记号，宛如稚童无心而为，藏在木板的花纹里，若不仔细，绝然是瞧不出的。小喜站在那扇门前，刚要伸手去敲，忽然又顿了顿，转过手来先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在汗巾上擦去自己手心的汗湿，这才小心翼翼的将门敲了两下。
　　小喜紧张的看着那扇门，片刻，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隙，见到是他，又开了半扇，小喜笑着点了点头，迅速的闪进门里。
　　门后是个不大的院子，时值盛夏，墙角几株美人蕉舒展着自己的身姿，仰望头顶的一架硕果累累的葡萄藤。真是个疏于打理的主人，小喜心中暗想，他一眼看到旁边的水井，才觉得自己走了那么多路，早已口干舌燎。
　　“天热，先进来喝杯茶凉快一下……”屋里有个悦耳的男声道，这话分明是对小喜说的。
　　小喜脚步一顿，垂下的手无意识的抓住自己的衣角，他仿佛尽着全身的力量向屋里瞧去，但在外头直射的阳光下，屋中显得很暗，几乎看不到什么。
　　“小公公，进去吧……皇上等了好一会儿了……”那个引小喜进来的男子是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他笑笑的望着小喜，看起来十分和善。
　　小喜朝他点了点头，局促的往屋里走去。眼前一暗，阳光落到了身后，屋里的阴凉迅速裹住了小喜，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向里面看去。只消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轩辕云池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他手中执着一枚黑子，对着面前小几上的那盘棋局，宛自沉思，似乎不知该如何走下一步，天气炎热，他只穿着一件浅色的丝织长袍，露出蜜色的肌肤，宛如最纯净的琥珀一般。听见小喜进来，他方才转过头，丢下手中的棋子，笑道：“是小喜么？朕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是，奴才见过皇上……”小喜窘迫的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百里牧，将浸在井水里的瓜果拿上来吧，这一路找过来，是不是费了不少力气？”轩辕云池笑得十分温和。
　　“也没费多大力气，奴才原本就是京城的……”小喜局促的道，心头如同揣了只兔子，明明早就知道今天来就是要见他，也说服自己无需那样激动，但是，乍一见面，自己竟然根本无法使自己狂跳的心平复下来。
　　轩辕云池唇角含笑，他站起身来走到小喜面前，忽的伸出手去，轻轻擦过小喜额角上那个红痕。小喜低叫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只听轩辕云池柔和的嗓音道：“怎么回事？”
　　他在关心自己么？小喜拼命的抑制住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小声道：“没什么，只是刚才不小心被小孩子拿石头扔了一下，挺疼的。”
　　“原来如此，朕还以为……是他呢……”轩辕云池笑道，尉麒最近心情很差，听说常常躺在床上扔东砸西，内侍宫女个个成了炮灰。
　　小喜一愣，他？是四皇子吧……他的心情顿时低落下来，轩辕云池并非是在关心自己，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伤口有可能是尉麒的“杰作”而随口一问罢了。
　　“他还好吗……”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温情戏码已经演得差不多了，轩辕云池迫不及待的把话题转到了正题上。他急于得到尉麒最确切的消息，虽然明知有轩辕璃在，尉麒应该会安然无恙，百里牧也一再保证那尸毒并不厉害。但是，若非亲耳听到他一切安好的消息，他的心总是悬在半空，放不下来。
　　小喜抬眸看了一眼轩辕云池，又将头垂下。自己当年到底是怎样被他收买的呢？是唇角那一丝温柔的笑，还是眼中和煦如春风一般的目光，为了这些，他为他提供了八年有关尉麒的各种消息，只要是他感兴趣的，而事实上他对尉麒的任何事都感兴趣。小喜可以想象得到，每当轩辕云池看到他上报过去的消息时，是如何的心生温柔，情意缱绻。只是轩辕云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情报提供者是怎样在每一个思绪纷繁的夜晚，将他的眉目从心底深处轻轻地唤上来，用最柔软的指腹描摹着，睁眼看到天亮。
　　“小喜……朕在问你话……”轩辕云池见到小喜半天没回应自己，忍不住蹙眉提高了声音道。
　　小喜从思绪中猛然惊醒，“他……不，四皇子……他……不太好……”他仓皇的看着轩辕云池，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以至于连话都说不清了。
　　“不太好？麒儿怎么了？”轩辕云池紧紧盯着小喜，他现在只关心尉麒，丝毫不去想小喜为何会失态。也许对小喜的情愫他一直知道，只不过是不予理会。
　　“四皇子身体并无大碍，就是心情不太好……”小喜垂头道。
　　轩辕云池松了口气，他蹙眉道：“他伤在脚上，不好走动吧？心情又怎能会好呢？”
　　小喜想了想，轻声道：“依奴才看来，四皇子也并非全为不能走动才心情不好。有几次，奴才看见四皇子一个人在那里发呆，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么？”轩辕云池负着手踱到窗边，看着外面一地骄阳。
　　小喜痴痴的看着那个挺秀的背影，心想轩辕云池若有一天也能对自己如此，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这一点点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得，自己也一定是心甘如贻，毫不犹豫，只是这样的一天，也许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吧……
　　半晌，轩辕云池回过头朝小喜道：“他今日打发你出来有什么事么？”
　　小喜再一次从自己的情绪中苏醒，听见轩辕云池问话，他赶紧回道：“因为四皇子心情不好，宫里宫外都想尽了办法讨他喜欢呢……太子写了一大堆的玩意儿，要着人买回去，正巧先前定做的人偶也该拿了，四皇子就派我出来了……否则我还不得出来呢……”
　　“咦，尉伯懿怎么不亲自来？这种事他不是一向喜欢跑在头里吗？”百里牧正将瓜果和凉茶送上来，一听见小喜提到尉伯懿，就不禁讽刺道。
　　“太子成天陪着四皇子呢，哪有这闲工夫？”小喜笑道，“人家都说，四皇子病了，太子就比御医还忙，也亏着太子妃是个不生事的，否则……”他说了半句，忽然住了口，惴惴的望向轩辕云池，轩辕云池却没有动怒，只是唇角闪现出一丝冷笑。
　　“小喜……尉飒和麒儿的关系怎么样？”轩辕云池突然问道。比之尉伯懿，他更关心的是尉飒，因为前者实在是不足为敌，他也不会没信心到认为尉麒会看上尉伯懿。
　　“皇上？……”小喜欲言又止，他明白轩辕云池的意思，但有些事情，自己真的该告诉他吗？
　　轩辕云池看了小喜一眼，“如何？”他语气虽淡，心中却已经开始波涛汹涌。其实自他来南朝，尤其是踏足京城后，那些关于尉飒和尉麒父子的风言风语就时不时的侵扰着他的耳朵，他曾试图告诉自己那只是民间好事者的添油加醋，但他又何尝不知道“无风不起浪”这个道理。现在，小喜讳莫如深的态度就像是那些流言蜚语的佐证，证明着那对父子间暧昧的关系。
　　“是的……四皇子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让人看不懂呢……奴才也不敢乱讲，只是四皇子这么大，照理早该在宫外开府建衙了，外朝大人谏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皇上根本就不听……还有一件事，奴才一直觉得很奇怪。这几年间，奴才服侍四皇子沐浴时，发现四皇子身上时常出现一些细小的伤痕，就好像被什么咬过的一样，有的时候，连手腕和脚腕上都会出现瘀痕，像被绳子勒过，但又不严重，几天就退了，然后过不了多久就又出现了……奴才问过莺歌姐姐，可被她骂了一顿，奴才怕是不是太子面上做好人，却在暗地里欺负了四皇子，便找了机会跟皇上说了，可是皇上居然只是笑笑，连问都没问一下……奴才真的是不懂了……还有……”小喜欲待说下去，只见一旁的百里牧忽然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小喜一愣，后面的话又吞回到肚子里，他看向轩辕云池，不禁吓了一跳，只见轩辕云池一张俊美的脸上尽是凌厉的杀意，他死死地盯住小喜，咬牙道：
　　“说啊，怎么不说了……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