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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沧海无笑(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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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悲戚戚的低语几日不绝,少女裹袭着一身的白,雕像般的站在那高高的祭坛上,两日两夜。
“以我虔诚,祭拜月神。唯我月神,世世独尊。天佑欺月,永生繁盛……”
长鸣浩浩荡荡响彻云霄。
凌霄不屑地捂着耳朵,冷眼看着这三天的祭典。
真是可笑,依水阁的女首领,堂堂人中之凤,竞合这些鬼神打交道!沧海两日滴水未进,他亦是两日不曾合眼,只是遥遥看着。
白色的女子握着雪亮的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其刺进幼童的心脏,白色的华衣染上刺目的血红,她缓缓跪下,双手托着花纹繁复的长颈瓶,让那鲜血一滴一滴滴进去。“奉我月神。”事实上她心中在暗骂:什么鬼月神有什么好祭拜的啊简直是个神经病!
依水阁主安静地望着一切,淡淡笑着。
另一边,天竺扯住了隐朔。“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她颤抖着问。
隐朔低着头,一脸的阴霾。
“法师,你变了。”天竺叹口气。
隐朔忽然抬起头,盯的天竺毛骨悚然:“你貌似很了解我啊?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接而又低下头,青丝垂落。
“你做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杀了那么多人,纵使再强大,又有何意义可言?”天竺的眼中似有什么晶莹的东西要滚落。
“与其这般疲惫,为何不放手,疏狂一生又何妨?”
隐朔不耐烦地站起来,邪恶地盯着天竺:“是要我醉生梦死吗?要我堕落吗?你真的以为你无所不能啊?”
“当然。”天竺很坚定:“罪恶之牢都奈何不了我,你又能怎样?”
隐朔愣了,是的,这是个谜。
“你不知道,楼兰的巫师交了我巫术,专门对付罪恶之牢,有了鲜血的滋润可以保命呢……”
“住口!”隐朔一拂衣袖,冷声道。说实话,他对面前这个半人不鬼的痴心女子无计可施。恐怕杀都杀不了她。
“阁主,帮一下我。”沧海说了三天来的第一句话。
凌霄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走上了祭坛。
“你照我说的做。”沧海一丝不苟,修长的手指缚着一个啼哭的幼童。“闭嘴!再吵拉出你的舌头。”她狠声道。啼哭声更响亮了。
沧海袖中挥出一根针,直刺幼童舌根。那孩子面色痛苦,不再说话。
玉指翻飞着,透明的指甲直接剖开幼童的心腹,画了一个鲜红的血十字。“帮我撕开。”她转头对凌霄说。
白衣阁主面不改色,拢了拢衣袖,剖开血十字。
沧海腾出手,伸进幼童的体内,掏出了那颗血淋淋的尚在蹦跳的心。“好了。”她舒一口气。“尸体等我来埋。”她随意对凌霄道。
沧海走到祭坛边缘,俯视着欺月弟子,高举着幼童的心脏,面色沉静。
低语声又响起。“唯我月神,世世独尊……”
沧海高举着的手臂有些僵硬,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阴朔,从这一刻开始,我便再不是什么女祭司。这个诀别的礼物,你还满意吗?
她的面容在烈日中有些萧瑟。
是的,这三天,瓢泼大雨一会儿就停,艳阳高照。
“阴朔,我不会让你走的。那个女魔头会杀了你的!”天竺横在门口。
“滚开。”阴朔伸出手。
楼兰的公主还会些功夫,姑且挡了那几招。可和法师比起来又怎是对手?
不多时,她便无力倒地,仍是死命抱着法师的腿,不让他走出房门。
那是什么力量!巨大的可怕的力量!阴朔皱了皱眉,不知道天竺为什么意志如此坚定,让他动不得半分。
“天竺。”他很温柔的俯身,“天竺,放开我。”
红衣女孩儿泪水噗噗的落,模糊地摇着头。“你会死的。”
“天竺。”阴朔轻拍她的肩,“听我说,她杀不了我的,你不是知道我很强大么?她又怎么杀得了我?”
“不……不……”天竺胡乱地喊着。
“你不信我吗?纵使活了下来,你还是不信吗?天竺?”法师爱怜地望着她。
天竺冷静下来,仰着脸看着法师。
“来,放开我说话,你起来,坐这里。”阴朔扶着她坐到案上,“你就在这儿看着,我没事的。”他笑得很神秘,说完转身出了房门。紧接着立刻一挥手,加了把锁。
阳光,有些弱了,天迅速的阴了下来,呼呼的风刮着,漫布尘埃。
灰色的天泻着流沙,流沙净如天空。
阴朔一袭张扬的白袍,雪亮的发带,带着似有若无的笑,走向祭坛。
祭典已经结束。
凌霄望了望窗外,对托着下巴半个时辰的沧海说:“走吧。自己选择的,就放手去做吧。”
他本是想劝沧海放过隐朔,但这三天,才真正体会到她的坚决。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迅速滋生,若是不除,便会逼疯她。凌霄能感觉到,她那种沉静到可怕的隐忍。
她一直深深埋藏,从不提及。
如今便要爆发了。
为了拥有一切,可以随时放下一切。
曾经的朋友,变为敌人;曾经的战友,反目成仇。
也许,我会亲手送你上黄泉,但我同样会在每个飘雨的清明,静静悼念着你。
或许有一天,我们在地下碰面,那时的我们,是敌人?是朋友?是知己?
——抑或,只是陌生人。
我们无怨无悔——即使有太多太多。
“隐朔,我来了。”沧海飘到隐朔身后。
“嗯。”隐朔回眸,“等你好久了。”
沧海没说什么,冰岚出鞘,一道碧色的寒光飞出。
法师抬起左手,两指不偏不倚地夹住剑锋,道:“没用的,谁都治不了我。”
语毕,身后一道剧痛,火辣辣的裂开伤口,转头看去,竟是妩媚的凌霄。
“对不起,到最后我还是在她这一边。你也希望她以后过得好,不是吗?”凌霄摩挲着碧空剑,声音格外清晰。
“是。你做的很好”法师勉强说到,“和你说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沧海再硬朗也经不起了……”
隐朔额前,白色的发带肆意飞舞,衬着苍白的脸,腰际玦形玉佩靛青色的流苏也轻盈的舞着。沧海一身一摸一样的打扮。
凌霄叹了口气,这两者,本该……
“我死后,让欺月教解散,我结下仇太多,若不解散,只怕那两万余人没一个活口”阴朔仰天道。
沧海一挑眉:“既然你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那么……”
倏忽间素衣女儿凌厉无比,冰岚舞得只剩下剑影,与她的身姿融为一体,刷刷几下,直逼法师,她闭上眼不想再看。
冰封雪天八百里。
岚起玄门九千丈。
干净、利落。竟是那一套“冰封岚起”。
隐朔有些愕然,僵硬地看着舞剑的素衣女儿。
沧海,到头来,你终是用我亲手所教的剑法,来杀了我。
沧海,这套剑法你掌握得很漂亮,只是……因为你没有那份心,所以最后的冰解三尺,还是没能展现其精髓。
沧海,若有一天你死了,那必定是死于自己内心的挣扎。你太多心。
素衣女儿的身姿与剑影项融,有些可怖。
阴朔,到头来,我终是用你亲手所教的剑法,来杀了你。
隐朔,这套剑法我还差一点便可登峰造极。只因为我没有那份心。
阴朔,很遗憾,就是你,也动摇不了我。
阴朔,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么,冰解三尺也非一日之暖。
阴朔,只可惜,你,还有凌霄,至少目前,还都不足以让我冰解三尺。摒弃过去的一切,所有的罪恶,和冤孽。
阴朔,若有一天我死了,那必定是死于自己的心病。
而我的心病,又是你一手所造成的……
你给我了傲视天下的资本,你教会我盖世武功,你给了我太多太多。
所以,你注定也要一手毁灭我……
我亲爱的法师大人。
“沧海,我只想告诉你,不要把我当做借口,是你自己多心。就算没有我,你还是如今的样子。”法师挥袖,回击着沧海的剑法。
沧海正使着那招最后的冰解三尺,稍有瑕疵。法师很快便乘其不备攻其漏洞,
“沧海。你得听我的,你看,你再不改,你这招冰解三尺永远都练不好,那么这套冰封岚起,便有一大半的精华你没能领悟。这样的冰封岚起,只是靠招式和技巧,却没有剑心……”
“谢谢。”沧海轻飘飘地看着他。“等你死了再说。”
阴朔傲然立着,玉树临风,至高无上,最后几秒,突然问:“为什么非要杀了我?”
“因为——”素衣女儿犹豫了一会儿:“只因为不想你活着。”
“若是你要,那我便死。”沉吟了一会儿,法师说了最后一句话,“放过欺月教。”
“我知道。”沧海本想回骂少假仁假义了,但还是没说出口。
冰岚刺入胸口,法师喷出一口血,溅在沧海捂着脸的袖上。
白衣。红血。
一瞬间,狂风大作,天空中静静泻着的流沙突然翻滚起来。
一瞬间,法师优雅地倒下……绝版的优雅,要看死前。
脑中轰然。
为什么不说直挂云帆济沧海呢?沧海月明珠有泪也好啊……
誓言,也飞不过沧海。不是说我,是‘sea’啊。誓言又有什么用?真正有用的可不是靠说,真正有用的不说也知道……
双眸如星,落入深潭的瑰丽……
白色也是华丽的,它的华丽,是大素之艳,在于神圣、超凡……
有些东西,明知会失去,就不要用生命去守护了……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干脆彻底死掉!
和你呆久了便会压抑。连我都觉得你太遥远了,能配的上你的也只有你自己。隐朔,王者的路是灿烂的,但更是孤独的。注定的,孤身一人……
只因为不想你活着……
只因为不想你活着……
只因为不想你活着……
视线模糊了,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法师缓缓垂下眼睑。
不如归去,我将归去,还是归去……
那一刻,阴曹地府中无数源自罪恶之牢的亡灵,疯狂的撕咬着这个刚刚到来的灵魂……
红尘间避免了一场劫难。
天竺死灰般的从窗口眺望,撕心裂肺的哭起来,却无力破开法师设下的结界。
凌霄喉咙动了动,眼睛微微发红,愈来愈厚的雾气翻滚着。
法师化作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离去,正如他的到来,白袍、发带、玉佩,软软散在地上。好像还有个锦囊。突然,锦囊中射出一道强烈的白色光芒,飞沙走石,狂风滚滚。磅礴过后,满山遍野的……
薄如蝉翼的花瓣优雅的卷着,纯白色自顾自美丽,寂寞的高傲着,是的,有一种清高,叫做目下无尘,有一种神圣,经不起玷污,不堪一击,那太圣洁了,太缥缈了,太过透明纯粹了……
漫山遍野,是摇曳的孤碎翎钏。属于沧海,献给法师。
玉佩忽然飞起,与沧海的合二为一。这才是真正的珏啊。沧海看了看,又轻轻掰开,将另一半收入袖中。
沧海静默了好久。他真的死了,这回是真的了。
她将那白袍轻轻拥在胸前,将脸无声的埋了进去。一言不发,没有四年前的崩离。
铺天盖地的白,灰色的天。最后的悲伤,终于逼近了。
这是法师大人,最好的葬礼。
“怎么,你后悔了?”凌霄俯下身。
沧海轻轻摇了摇头,从白袍中仰起头。凌霄清楚可见,她绝美的脸,精致、冰冷、若无其事。
黑云压城城欲摧。盛夏焦躁的炎热,渗出摄入骨髓的冰凉。
有一些,沧海一辈子不会知道,她亲手推掉了机会,她没有知道的资格。
孤碎翎钏。
生生世世,唯你守护。倾其所心,此情可待。
孤碎翎钏。
生生世世,唯我独尊。永不相间,此恨绵绵。
凌霄不知道沧海的心情。
今天,也是八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