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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首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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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在想,初时皇上待我那般温存体贴,呵护宠爱,为何才一年的时间就变了?
难道人心真的变得这样快,新鲜感仅够维持一年,或者说能维持一年已经够久了。
起先我对皇上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只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闷不吭声的孩子。明明是个皇子,却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连宫女太监们都敢欺负他,身边伺候他的人更是十分怠慢,几乎把他当成是可有可无的人。
六岁那年父亲送我到国子监求学,我因此结识了很多年岁相仿的朋友,其中就有周勉、宋煜和三皇子周赴。
只因我心地善良,爱好锄强扶弱,看不惯周赴受人欺凌,总是站出来为他撑腰,所以后来只要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他。原本我还以为是我正义凛然,十足的气势压倒对方,谁也不敢与我作对,我要保护的人,就没人敢招惹。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不过是因我家世显赫、满门荣耀,他们自觉惹不起罢了。
也是因此,我虽与周勉认识在先,但与周赴相处的时光却要多上许多。我心里对周勉早有好感,只是那时还小,不懂得何为情爱,只偷偷关注着他罢了。旁人多以为我与周赴的关系更要好,感情更深厚,我私以为这些都是凡俗之见,不必理会,也就无需解释。
后来年岁渐长,我“学成归来”,正赶上父亲续弦,我看似与平常没两样,实则心里有个疙瘩,便是遇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我也兴致缺缺,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放肆玩笑,痛快玩闹了。
我渐渐明白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我也再没见过周勉和周赴,曾经的心动与思慕慢慢远去,几乎要淹没在记忆的长河之中。
直到那夜周勉与我互许终身,我以为此生的幸福就在眼前,我期待着有朝一日和他策马同游,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看星星,在奔腾不息的蓝海边遥望天际,在雪山之巅观日出日落,在每一个雨天携手檐下听雨声,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相拥取暖。我俩定会儿孙满堂,周勉教他们读书写字,我带他们庭院嬉戏,如此劳逸结合,何其美哉!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何其幸也!
奈何我曾满心憧憬的美好未来,终究只是一场不会实现的幻梦。
受封为皇后那日,我心下明了,从今往后我便是皇上的人,这一生一世,与周勉再无缘了。
我没有把那场梦继续做下去,没有想过皇上会突然收回成命,没有想过周勉会在婚宴上把我劫走,更没有想过他会在某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带我出宫,从此与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过上东躲西藏、居无定所的日子。
那样曲折离奇、荡气回肠的故事只会在戏本子上出现,而我的人生没有那么戏剧化。
只是我突然明白,怪不得越是不入流的戏本子越是受人追捧,官家子弟、富户千金最不该看那样的故事,可明知不合身份,还是对其爱不释手,总要趁私下无人时偷偷摸摸地看,还时常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只因人人都身不由己,纵使位高权重,养尊处优,也不能事事如己所愿。
人总要有个寄托,自由的人寄情山水,有才华的人寄情于诗词歌赋,有远大志向的人寄情于仕途,三生有幸的人寄情于爱。
可这些我都没有,就只好寄情于戏本子了。可我当时想这些实在毫无裨益,倒不如想想进宫前还有没有未尽之事,未赴之约,还能去哪儿逛逛,再尝一回宫外的小食。
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往后我抬头只能看到宫内的天,俯首只能看到宫内的地,可能这辈子再也出不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入宫那日,我整个人木木登登的像个呆头鹅,旁人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要我走便走,要我行礼便行礼,要我坐便坐。直至礼成,我坐在椒房殿中等皇上。满堂喜色,艳而不俗,所有一切皆是最正统的红。沉甸甸的凤冠霞帔使我浑身疲软,可我依然挺直了腰背。
我就那么端正地坐着,也不知等了多久,皇上终于来了,我愣愣地看着皇上缓步走近,时隔多年再见到他,我实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很难将眼前人与印象中寡言少语,比我还小一岁的三皇子周赴联系在一起。
他如今身长玉立,形容威严,颇具帝王气。从前没长开的五官今已变得精致入微,迥然有神。越是看清他的模样,我越是心中忐忑,仿佛麻木整日的心终于开始重新跳动。
皇上掀开我额上珠帘,含情脉脉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想他要把我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联系起来也不大容易。
皇上亲手把一只酒杯递给我,我接过与他喝了交杯酒,又听一旁的太监说了几句祝词,随后皇上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似乎也对我说了什么。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他声音遥远,半分不似从前般稚嫩,变得深沉而温厚。
我想他大概是说会一生一世待我好之类的话,这世间的男子无论多情还是薄幸,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在新婚之夜总能看似无比真诚地许下山盟海誓,诸如此情不渝、永结同心等,这仿佛是一个固定的流程,连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不能免俗,我却不大能投入,给与相应的回应。
皇上见我久久不语便没再说下去,亲自为我取下凤冠,使我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我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可一瞬间又浑身僵硬起来。皇上吻住我双唇,一点一点把我推倒在软榻上,我看着他长长的眼睫和俊秀的脸庞,紧张得浑身发抖。
他忽而停了下来,亲了亲我的左眼,在我耳旁道:“别这么看着朕,朕也是头一回。”
我吓得赶忙闭了眼,我听见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继而又再覆上我双唇,同时解开我的外衣,逐步褪去我身上衣衫…
后续的事自不必说了,我迷迷糊糊中似乎听他唤了我一声“乐儿”。除爹娘之外,他是第一个唤我小名之人。我一时错觉身在梦里,可他与我难舍难分,如此真实,怎会是梦。尤其那软褥之下竟还铺了些石子一样的东西,硌得我生疼,从而更明确了这不是梦。
这当然不是梦,我而今已是皇上的妻子,身为皇后,从此再不能自称为本格格,而要改口称本宫,我心里除了皇上,再不能有别个。少时的期许一概化为乌有,我绝不会拿满门容颜与亲人性命作为我追求自由、放纵自我的代价。
翌日皇上还有精力早起上朝,委实令我钦佩。他从我身边离开时,还极温柔地向我道:“乐儿再多睡会儿吧,朕下朝就来看你。”
我含混地应了一声,连眼都睁不开,却感觉到他含笑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之后的一年里,除非朝政繁忙,皇上批折子批到深夜,估摸着我都睡了,便在恪勤殿将就歇一夜,否则便宿在永乐宫里。好在除了新婚当夜,床褥下不必再放一些红枣桂圆之类寓意早生贵子的东西,不然我就真是活受罪了。
旁人眼中祖上烧高香都求不来的恩宠,我却觉着受不住,可见人与人是不一样的,而且其间差别是相当的大。
永乐宫与恪勤殿挨得最近,起先皇上大概是想着方便就近过来,可之后他纳了那么多妃嫔,各个被抬去侍寝时都要从永乐宫前过,后半夜乘着凤鸾春恩车回宫时再过一遭,不知搅了我多少好梦。
可我又不能口出怨言,有一回暗戳戳问皇上能不能给我挪个地儿,皇上立时变了脸,怒容满面说了一堆怪腔怪调的话,我虽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但此事无论如何不敢再提。
帝后恩爱和睦本是天下万民皆喜闻乐见之事,可皇上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身边若只有我委实说不过去,何况我那近一整年折腾下来,隐隐有些许力所不及之感。
历来皇帝坐拥后宫三千佳丽,那三宫六院可都不是摆设,空置了一年,也该添些人进去。
虽说我未出闺阁时也期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初父亲没能做到,我还耿耿于怀,可如今我不是普通人的妻子,我是皇后,我必须为普天下的百姓着想。我的夫君是当今圣上,他这辈子绝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个人。
因此我在入宫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只求安享荣华富贵,不求皇上专宠。哪怕皇上对我没有半点真心有的只是虚情假意也不打紧,只要他对我有起码的尊重,我便知足了。
我是皇后,不是宠妃,皇后要有皇后的格局,不是宠妃能比的。我时时在心里警醒自己这一点,总归我也不是没有夫君疼没有男人爱便活不下去的那类女子。
另外一说,我在最天真烂漫的年纪便极其老成地想过这个问题,倘若将来识人不清、遇人不淑,嫁去的夫家不能善待于我,那我必定下堂求去,即使育有子嗣也一定要走。若是夫家同意,我便把孩子也带走;若是夫家不肯,我便独自离去。
一言以蔽之,我若心灰意冷,便绝不会得过且过;我若心意已决,便绝不会听天由命。
然而向皇上提及选秀一事我还没找着合适的时机,两年前也是同样的和暖秋日,内务府的苟总管忽然来问本宫:“娘娘,选秀之日将近,不知娘娘拿定了主意没有,是要在岁和宫的芳菲殿还是海棠苑,亦或是在御花园中操办?”
我险些打翻茶杯:“选秀?”
苟总管躬着身子,带着点迟疑道:“回禀娘娘,皇上御口吩咐下来,奴才必定要征得娘娘之意。”
我顿了顿道:“皇上把选秀定在了哪一日?”
苟总管毕恭毕敬道:“下月十三。”
我皱了皱眉:“这日子是黄道吉日么?”
苟总管只道:“皇上钦定的日子必然是好日子。”
我明白了,随口择了个御花园便把他打发走了。九月十三,月份是单数,日子也是单数,粗听便觉得不会有什么好意头,但皇上定在这一日,谁有胆子触皇上霉头?
只是本宫很纳闷,皇上怎的突然想到要选秀了,总不可能是与我心有灵犀吧?至于在哪儿选秀皇上为何不一道定下,苟总管不在皇上跟前顺道一问,却要特地过来请我拿主意,我倒一直忽略了没有细想。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皇上待我一反常态,再也不似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