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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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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溪边回来的时候,黑衣人已经消失。
我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问他:“你的护卫们呢?”
傅珩道:“打发到前面去开路了,他们跟着我也是累赘。”
让一群累赘去开路,傅珩你真狠……
我想,我以后见傅珩可千万不能迟到。
虽说在傅珩口中他的属下是累赘,但有他们在前面开路,我们的旅途还是顺利许多。如果不是后来的刺客太差劲的话,就是傅珩在自谦。自谦是一个不好的品格,因为遇到了我这样的人,是会当真的。记忆里似乎有这样的画面,两个华贵雍容的女人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区别是一个比较骄矜肆意,另一个比较谦卑恭谨。肆意的女人说:“阿瑜太过骄纵,都是王上惯的。”恭谨的女人应道:“长公主乃王上掌珠,自与别人不同。”两人说完相视一笑,而我躲在帘子后,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拼命回忆自己骄纵在哪里。
这记忆真是荒谬,然而眼睛却慢慢浸了湿意,我忙和傅珩错开一个马身。
没想到傅珩这厮恁地可恶,勒转马头停步询问地看着我。我只好抬头看天空,装作十分惊喜地道:“今天的月亮真圆啊。”
傅珩无言地打量我半响,道:“现在是白天……”
再行一日,我和傅珩就该到达虎牢关。到底是偷偷从家中出走,我这一路都在寻思见到舅舅该配备什么台词。毕竟,舅舅想要的外甥女,是英姿飒爽,而不是英姿瞎闯。
傅珩见我沉默,难得的并没有聒噪我。其实我一直等他来聒噪我然后我好顺势询问他怎么办,结果他不来聒噪,我只好含恨扼腕。
第四日,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虎牢关雄浑的城郭。到底理智战胜了面子,我小心翼翼地问傅珩:“如果有一个姑娘离家出走,那么她见到她的亲人时应该怎么说?”
傅珩扬眉看着我,声音里有戏谑:“这个姑娘是你吗?”
我面红过耳,呐呐道:“当然不是我,我……我就是那么一比方。”
傅珩转过头:“不是你你问了干嘛?小姑娘,离家出走不好哦,有这个打算也不好哦~。”
他的尾音拖得长长,我握了握手中的鞭子,真想一鞭子抽死他。
虎牢关是陈国最外围的一道关卡,兼之逢着战乱,城门重重卫兵把守,出入十分严格。然而在傅珩庞大的金钱攻势下,一切都不堪一击。
顺利进城以后,我和傅珩在潍水旁分别。傅珩把白马送给了我,道:“卫姑娘,我虽不知你为何来虎牢关,但逢着战乱,你一个姑娘家,一切多加小心。”
我十分感动,连日来对他积攒的不满一扫而空,正准备也学着他那样语重心长的说两句,傅珩眼睛落到马上,恳切地道:“切记照顾好小白。”
白马十分不屑地喷了个响鼻,我握紧了手中的鞭子,再次想一鞭子抽死他。
没有傅珩的帮助,我自己编造的台词都不大靠谱,这也从一个方面证实了我是一个纯朴的姑娘。然而再靠谱的台词也不堪一击,因为我在一个非常意外的场景下,遇见了舅舅。
和傅珩分开以后,我寻思着得找个机会进入军营,正常程序显然不可能,而非正常程序,又有点实现困难。
想来想去还是得走非正常程序,于是,我寻了个客栈吃饭,点完菜的时候假作不经意地道:“顾将军治军有方,虎牢关和别处气象大有不同啊。”
小二迅速堆出一脸笑,道:“那是,顾将军老人家一个指头,便敌得过齐军千军万马,顾将军双臂一挥,便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
我摸了摸手上刚起的鸡皮疙瘩,强忍住恶心,道:“可惜顾将军日理万机,在下仰慕万分,却无缘一见。”
小二神秘且鬼祟地凑过来,我咳了一声,往后坐一点。小二再接再厉地凑过来,压低嗓子道:“公子,若你真想见顾将军,在下可代为引见。”
我惊疑不定——难道……舅舅的探子,已经深入到了客栈服务业?
事实证明我又错了,小二说的引见,还真只是见一见,因为,舅舅也在这里吃饭。
小二引我东拐西绕,最后来到后院一个雅间,指着雅间窗户上的一个小洞道:“窥一次,十两。”
我:“……”
其实我掏那十两银子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看小二到底在耍什么把戏,没想到屋内竟然真是舅舅,更没想到舅舅迅速地发现了我。
我方把眼睛贴上窗户,方看清楚上座的人正是舅舅,舅舅已经把一个杯子掷向我,喝道:“什么人?”
我惊魂不定地闪开,屋内迅速窜出一干兵士,一齐冲我扑过来。为了防止误会进一步扩大,我不便还手,一面躲闪一面撕下面具,道:“舅舅,是我。”
撕下面具的那一刹那,我看见舅舅的脸色黑成一片,恐怕来了真正的刺客,他也不会如此失态。
于是我准备好的台词通通忘了个精光,不但忘了精光,还想不出新的来。舅舅瞪了我许久,终于一拂袖子,道:“进来。”
我亦步亦趋地跟进去,舅舅重新落了座,把左右都打发出去了,才揉了揉额角说:“阿余,你来做什么,真是胡闹!”
我嚅嚅道:“阿余担心舅舅。”想了想又道:“舅母外祖母也是。”
舅舅道:“我即刻派人送你回去。”
我:“……”
然而舅舅没来得及把我送回去,因为齐军又一次来犯,他分身乏术,匆匆赶去大营的同时,也不得不把我留在营中。
如果说来虎牢关之前我已经对形势做了估计,并自认为不乐观,然而真正看到战争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我太过乐观。
时值春日,大行山绿意茸茸,而虎牢关前的鹿野却绿意全无,铁骑纵横下的土地是苍凉的褐色,前进的鼓声淹没在将士的呐喊里,到处都是铁骑混合鲜血的味道。
四月的阳光不能给这个战场带来一丝暖意,齐军的阵列中,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斗大的一个容字十分清晰。一员白袍小将越众而出,手执长剑,英俊的脸上表情冷漠,沉声叫阵:“齐武威侯容宓前来讨教顾昭顾将军高招。”
舅舅应声拍马出列,一柄紫金枪使得翩若惊鸿,又杀气腾腾。然而容宓却一味游斗,接了五十招左右,催马回阵。舅舅也并不相逼,自收枪回营。
如果说这是文质彬彬的叫阵的话,那接下来的场面,就是惨烈原始的肉搏。眼前的世界一片赤红,血肉横飞,金铁交鸣,红色的鲜血伴随着断裂的四肢,受伤的惨叫和垂死的挣扎。这是最真实的战争,不是庙堂之上国君兴致偶及的一句顽话,不是街头巷尾说书先生的口中的忠心与荣光,这是用鲜血铸就的防守,是用无数牺牲换来的胜利,是用生命捍卫的国与家。
我知道我的腿在发抖,手心在出汗,正午的日光照得我头晕目眩摇摇欲坠。舅舅的侍卫扶住我发软的身子:“卫姑娘,你先回营?”
毫不意外地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蔑视和忍耐,我摇摇头:“将军在那里。”
朱红色顾字大旗下的一队黑骑像大海里博浪的孤舟,左冲右突,却始终阵脚不乱,坚定不移。奇迹一般,我慢慢镇定下来。
黄昏的时候,战争终于停了,空寂的战场修罗场一般,到处都是破碎的尸体。
伤兵被抬回营,隐约可以听见压抑的痛呼。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舅舅的侍卫抛下我去迎接他。
出战时乌黑的盔甲上处处都是血污,手中的紫金长枪依然雪亮,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舅舅。
第二日,齐军再次来犯。
对垒叫阵的时候,我戴着仓促赶制的银箔面具率先拍马出列:“梨花枪卫余,请威武侯赐教。”
中气不足,我的声音有些破碎,□□的白马喷了个响鼻。我想,舅舅的脸一定黑透了。
齐军的阵列缓缓分开,容宓还是昨天那样一身白袍,拍马而出。据说对白色特别执着的,心理都有些病态,然而这一刻我却默默诅咒他身心皆病,最好病个一命呜呼。从这个角度来讲,女子都不适合战争,因为她们不够大气,扎草人下巫蛊什么的,还是在后宫这个地方比较能够一展所长。
我的枪法第一次使得这样流畅,当然,这也有昨天开夜车揣摩舅舅枪法的因素在内。然而,到底对敌经验不足,两百招后,容宓的剑刺向我的眉心,凶猛而迅捷。避无可避,我只好闭上眼。
据说人死之前会有幻觉,根据每个人的伟大程度各有不同。然而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只是想,刚买的那块皮子,估计没机会穿了。由此可见,我真是个务实小气毫无理想的姑娘。
锋利的剑气迎面刺来,然而,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金属面具替我挡了这一剑,从中间裂成两半。我怔了一下,睁开眼时,舅舅已经急骑将我抢回营。
这是我第一次失败。虽说学枪以来我鲜少动手,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时机失败,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齐军的欢呼声震天,在这样喧闹的背景里,我清楚地听见容宓惊讶的声音:“阿瑜?”
我疑惑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难道齐国的探子这么细致入微,连将军府家眷也不放过?
还没等我疑惑完,容宓已经恢复正常,他冷漠而不屑地说:“陈国无人吗?连女子也来打仗。”
回应他的是陈军难堪的沉默和齐军“陈国无人”的呼声。
我想那一句阿余大概是我幻听。
这是我和容宓的第一次见面,他冷漠骄傲,我狼不不堪,从一开始就昭示了结局。
后来的无数个日夜里,回忆起这一幕时我并不觉得羞愤,也不觉得耻辱。或许再深刻的印记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最后波澜不惊。当然,也很可能是因为我的脸皮随着岁月的流逝老而弥坚。不过当年的我面皮还没有锻炼到炉火纯青,死里逃生的我来不及庆幸,就陷入惶恐不安中。我丢脸了,而且丢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份。掰手指数了数陈国国民的人数,我惊恐地发现那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挨个去赔礼道歉的话,我这辈子时间全部花上了都不够……
于是我继续惶恐不安,心情无处排遣,只好诅咒那个天杀的武威侯容宓聊以解闷。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诅咒竟然能够生效,只是偏离了对象,或许现在流行子债父偿?
天佑二十一年四月,齐国国君容圩于深宫遇刺,未及立诏,已崩。景侯容臻反,齐太子回国平乱,虎牢关之围遂解。
一场战争由一次“刺杀”开始,由另一次刺杀结束,这样的巧合真是叫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