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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此间岁月,恍恍已经年 ...

  •   紫梦被打得皮开肉绽,背部、臀部一片血肉模糊。我甚至不敢看她的背,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忍着泪水颤声说:“对不起,紫梦,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她却抽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不碍事的,公主,奴婢皮厚,经得住打……”说完,便昏死过去,她连发了三日高烧,一直到第四日才醒来。能下地,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从那天起,我就真的被禁足了。
      自我出生以来,头一次见父皇发过如此大的火。从前,他连重话都舍不得对我说,遑论提打骂我。我知道这次是真的惹怒他了。刚开始时,连皇后都不能进来探望我。后来父皇的气渐渐消了些,便准她进来瞧我,只准她一人。她每次来总是轻抚我的脸颊不停地叹息,却从不多说我什么。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后宫那些魑魅魍魉没法子进来打搅我。我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外界的一切再也与我无关。
      所幸没有人再提起选驸马的事,或许父皇是觉得我这颗棋子太过棘手,摆在哪里都不安生,干脆再留几年,待我乖驯了再择驸马。

      最后一桩心愿了却,我便望着天边的明月圆了一回又一回,数着日子,不知他何时会来接我,接我远离这个是非地,去寻一方安宁的净土。我相信,千山万水,总有值得我们俩栖息的地方。他妙手仁心、行医治病,我则帮他照顾病人。

      春天来了,我命人将念月阁里里外外栽满樱花树,风吹过时,花瓣飘落肩头,眼前便浮现出那个静立树下、笑意芊芊的美好少年。我吩咐吉祥在树下安置一张湘妃榻,闭着眼睛静静回忆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有时一想就是一整日。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我都记忆犹新。我不要再把他放在心里想,我要大大方方地思念他。
      可是一日复一日,他终究没有来。或许他有什么事耽误了呢?或许他根本没有得到我被软禁这个消息呢?我一直这样想。
      少女情怀,有如一树果实饱满的植物,枝头的沉重饱含着难以对人言的秘密。个中酸甜的滋味,只有自己最清楚。

      流光总爱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晃眼,我已是二九韶华。不知不觉,我在念月阁已呆了两年多。我总觉得我像是失宠的嫔妃,被打入暗无天日的冷宫,不得踏出去半步。
      虽然没有自由,但我过得还算自得其乐。父皇从未来看过我,可每逢过年过节,该赏的、该赐的一件都不少。也因为他这个无声的恩典,宫里头没人敢看轻我。人人都觉得我只是个惹得父亲不高兴的孩子,待他消气了,我还是那个骄傲尊贵的文慧公主。

      最是一年春好时。我倚在湘妃榻上,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一片樱花旋舞着,飘然落在我的鼻尖。我微微笑起来,伸手黏住花瓣,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今年的樱花开得很早,几阵春雨一淋,便迫不及待地□□绽蕊了。

      伸手掏出一个锦囊,上面绣满团团簇簇的樱花,如云似雾,清丽绝尘。这两年多,我为了打发时间,已经练得一手高超的刺绣功夫。我从锦囊中取出清月的丝帕,那熟悉的新雨薄霭的清香便盈上鼻尖。心下暗暗赞叹,初霁果然是天下奇香,香味经年不散。我将花瓣包在丝帕里收好,忽然觉得有些口渴,想找紫梦为我沏些茶,却如何也看不见她的影子。我不禁疑惑,这个小丫头又跑去哪了?
      “公主,公主,公主!”紫梦大呼三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手尤指着不远处的苑门:“世,世……来……”
      “什么‘事事来’?”我气笑道:“你瞧你这个狼狈样,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你吗?快顺顺气。”
      她连抚胸口,小脸涨得通红,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世子来了!”

      我一惊,猛然抬起头。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从几株樱花树下缓缓转出,俊朗的脸上挂着温暖爽朗的笑容。
      “飞扬哥哥!”我失声尖叫,从湘妃榻上跳起来,猛地扑到他怀里。鼻子发酸,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我哭道:“你,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呵呵笑,轻柔地揉着我的脑袋,嗔说:“傻丫头,说什么混话?只要我还活着,我总会来看你的啊!”

      在他面前,我可以卸掉自己的伪装,安心地笑、安心的哭。我哭得稀里哗啦,把积压在心中的委屈、怨恨、悲伤、想念全数倾泻而出,好半天才止住。我揉着婆娑的泪眼,抽抽搭搭问:“飞扬哥哥,你怎么才回来?一场仗要打这么久的吗?”
      两年多的军旅生活让他脸上多了几分沧桑干练,轮廓更加深邃分明,身子骨也结实了不少,原本的俊秀风度全然变成如今的阳刚之美。

      他把我扶到榻上坐下,自己也坐在我旁边,拍着大腿说:“这场仗真是……说来话长啊。原本谢氏的粮草已经消耗殆尽,又无处补给,被我们逼在山谷中,败兵是迟早的事。可是蹊跷的事情发生了,谢氏不知从哪里借来了粮草,摆明要跟我们打持久战,一耗就是两年多。不久前的百原山一役,谢云料错我们兵力,轻率出战,死伤惨重。向来兵败如山倒。如今他已非云氏的对手,留下赵齐收拾残局,我就提前回来了。”他的脸色忽然阴暗下来:“倒是我该问你,他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
      我抹干净泪水:“因为我放走了瑜妃。”

      云飞扬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随即便闪起细碎的心疼,长叹一口气道:“唉,你这个丫头……上次是谢令仪,这次是慕容瑜,难怪皇上会动这么大的怒。你的心是豆腐做的吗?怎么这么软呀?你跟我说,上次你放走谢令仪之后,为什么急着让夏侯逊走?你怎么总想把一切都挑在自己身上呢?”他伸手点点我,又气又怜:“当时我气得不行,真想立刻冲回来揍你一顿。”
      “呵呵,我的小心思还是瞒不过你。一来,夏侯逊毕竟是你的手下,万一事情败露,我不想连累你。二来,他在你身边帮你,我也放心些嘛。”我环视四周,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让夏侯逊找的那具尸身连仵作都瞒过了,父皇只以为我私自给谢令仪送毒药,并不知道我放走他了。”

      “这个我听夏侯逊说过,但我始终怀疑皇上究竟是不是真的相信谢令仪已死。”
      我耸耸肩,说:“事情都过去两年多了,就算他怀疑又能怎么样?谢令仪和李岩苏早就远走高飞了。”
      云飞扬点点头,继续说:“我原以为谢令仪会投奔谢云,可他却没有这么做,真是让我好生疑惑。”
      我盯着自己来回晃动的腿,说:“谢令仪聪慧多谋,我不能放虎归山,更不能给你造成潜在的威胁。救他出去之前,我曾让李岩苏对天发誓,从此不再过问世事,更不能搅和到这场战争中去。李岩苏当时已经怀有身孕,谢令仪绝不会抛下她,也舍不得将她和孩子置于军营这么危险的地方。”
      他疼惜地看我一眼,口中喃喃道:“真是难为你了……”

      “对了,你怎么能进来的?父皇有令,除了皇后谁都不可以进来看我。”
      他道:“我向他求了个恩典,他准了。”
      我哦一声,思忖片刻,问:“飞扬哥哥,父皇说因为我放走了瑜妃,所以慕容氏可以毫无顾忌地起兵,是这样吗?”
      他一愣,艰涩地点点头,说:“我记得我出征之前跟你说过,皇上怎么也摸不透慕容氏,一直小心翼翼地防着他们。慕容氏曾经在京城有一万驻军,被皇上以各种理由分散开来,慕容氏一起兵,他就逐点消灭了这一万驻军。对皇上来说,瑜妃是钳制慕容氏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留她在宫中虽然只是个缓兵之计,但假以时日,皇上就能想出对付慕容氏的方法。虽然曾经驻扎在京城的三万军队已被全数歼灭,可外面的形式……这么说吧,慕容氏当初以三十万军队起兵,战至如今,折损将士还不超过三万,永安、明北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内。兵部尚书常大人领兵平乱,两年来将士伤亡惨重,皇上为此日夜伤神。前些日子又派了骠骑将军前去增援。只怕,又是一场硬仗……”

      我吃惊,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不禁掩嘴道:“慕容氏竟然如此骁勇!”
      他摇摇头,眉头皱起来:“慕容氏这般的势不可挡全是因为世子慕容清。说起来,这个慕容清也真算得上鬼才了。三十万大军在他的统领之下,人人可当万夫之勇。据闻,他曾经率三千轻骑深入羽林卫军营腹地,遭到常大人三万兵力的剿杀,却仍可以迅速突破重围,三千人无一身亡,只有几十人略受轻伤。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亲自去会会他……”

      “慕容清?”什么人竟能让云飞扬如此赞叹,甚至想亲自去拜会?我回想半晌,问:“他不是做了鬼方驸马吗?我记得父皇下过旨,让他娶赫连的妹妹潭媛公主。”
      他颇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说:“慕容氏都反了,这婚约还能算数吗?再说,皇上压根就没想让慕容清娶鬼方公主。”

      我默然点头,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云飞扬忽然长叹一口气,说:“可惜我没有云氏兵符,否则我一定向皇上主动请缨,领兵平定慕容氏。我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慕容清是何方神圣!”

      “云氏兵符?在侯爷那儿吗?”
      “是的。这次我领兵对抗谢氏,并没有拿到云氏的兵符。点兵完毕后,父亲又将兵符拿了回去,只是将帅印交给我。云氏有两块兵符,一块在父亲那儿,一块在姑姑那儿。两块兵符都可以调动云氏军队。”他无奈地耸耸肩,说:“父亲说,还要再历练我几年,才能把兵符交给我。”

      忽然外边传来一阵争吵声,如意匆匆走进来道:“公主,昭阳殿的岳姑姑在外面求见,好像,好像……”她面露难色,犹疑片刻,才期期艾艾道:“皇后娘娘不好了……”

      我的脑中轰然一响,愣愣地盯着她好半天,身子似是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云飞扬豁地从榻上跳起来,怒喝道一声:“大胆!什么叫皇后不好了?”
      如意惶恐地跪下,低头道:“世子饶命啊,奴婢也不知道详细情形……”

      云飞扬不再理她,只是一把拽过我快速走到苑门口,亟亟对岳英道:“快带我和绾风去看姑姑!”
      岳英的脸色倒是颇为镇定,鬓角却散落了几缕发丝,她转眸看了看士兵。云飞扬眼锋凌厉地扫一眼四个看守士兵,冷哼一声道:“我今天就是要带绾风出去,看谁敢拦我!”说完,不由分说就拉着我离开了念月阁。

      云飞扬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脑中空白一片。他焦急地问岳英道:“今早我见到姑姑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你倒是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岳英解释道:“回世子,今早您走后,皇后娘娘觉得有些头晕便上榻歇息了。可没过多久,娘娘就从梦中忽然惊醒,还吐得厉害,说是头像裂开一般疼痛,之后就昏迷不醒。太医说……”她咬了下唇,说:“说娘娘怕是,怕是……只能拖着了。”
      云飞扬的气息渐渐粗重,他未再说话,脸色却凝重得可怕。

      昭阳殿如同死穴一般沉寂,空气中流动着一丝让人窒息的沉重。
      皇后双目紧闭躺在凤榻上,脸色青白一片,嘴唇毫无一丝血色。建武侯云清泰立在榻边,双目微阖,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一班太医诚惶诚恐地跪在他身边,头埋得一个比一个低。
      我见此情景,心口如遭重捶,泪水猛然冲出眼眶,脚下却仿佛被黏住一般,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云飞扬急上前道:“父亲,姑姑怎么样?”
      建武侯捋着胡须没有开口,他扫一眼王太医,王太医便立即惴惴磕了一个响头,沉声说:“回世子,皇后娘娘受风邪侵入,致使体内寒热相搏,四处冲撞,损及髓海。臣试过为娘娘针灸泻风,并灌以急汤,可娘娘凤体却已不受药石。臣愚钝,实在……无能为力。”他身后的太医们都七嘴八舌地连声道是。

      不受药石……
      无能为力……

      我如梦初醒,疾步冲到过去,跪坐在榻边,拉住皇后的手,泪珠飞泻而下:“母后,母后,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绾风啊,你睁开眼睛好不好……”

      心,犹如在滴血。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那么害怕忽然就失去她,失去她温柔的笑容,细致的关怀。原来我根本就没有怨怪过她,我一直都把她当做我的娘亲。以前只是不敢承认,甚至刻意回避,但此刻听到她病危的消息,一种绝望的哀伤没顶而来,瞬间将我掩埋。

      云飞扬指着太医,吼道:“什么叫无能为力?你们不是个个都医术高超的吗?啊?怎么现在都蔫掉啦?你,你,还有你,我告诉你们,要是医不好皇后,你们统统都要陪葬!”
      太医们纷纷把头一压再压,静静地伏在地上,没有人敢再说一个字。

      我稳住心神,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绝不能乱了方寸。我瞥一眼一直沉默的云清泰,擦干净泪水,问他道:“父皇呢?父皇在哪里?他知不知道母后病了?”
      云清泰原本平静的眼中忽然划过一道涟漪,“皇上不知道,此刻他并不在宫中。”
      我心下冷笑起来,皇后病成这样,他居然都不闻不问。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公主,我们不妨试着请去神医霜烟。他曾经为你解过毒,兴许念在旧时交情,他会答应为清瑶看病。”

      我有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王太医和韩太医微微侧目,似是对望一眼。我瞧不见他们的神色,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正当思忖着,云飞扬一拍掌,打断我的思绪:“对!霜烟是绝世神医,他一定能医好姑姑。夏侯逊,你这里除了我和绾风,就只有你见过霜烟。你调集三万云家守军,即刻出发寻找霜烟。”夏侯逊道是,侧身要退下去。

      “等等!”我唤住他,摸出袖中的锦囊,交给他道:“夏侯将军,你拿着这个锦囊,见到霜烟后交给他,他看到锦囊中的内容就会明白的。”
      夏侯逊接过锦囊。我看进云飞扬清亮的眸中,他亦深深地回看我一眼,了然地点点头。我想了想,又叮嘱道:“对了,霜烟向来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找到他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他脾气古怪,却最是体恤民间疾苦,常常免费为贫苦百姓治病。你先去疫区灾区找,哪里有瘟疫、哪里有灾情就去哪里找。”
      “末将记住了。请公主放心,末将一定尽快找到神医。”他说完退出昭阳殿。

      我凝视皇后的脸,握着她的手开始颤抖,浑身如被刀剜针刺一般痛楚。霜烟,霜烟,你一定要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此间岁月,恍恍已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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