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143、城郊茶肆

　　果不其然，一路走过去，见到我们的人都露出毫不避讳嫌恶的神色，指指点点，掩鼻而逃。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在我们方圆一丈之内，绝无人敢靠近。

　　我安静地伏在秦照宇肩头，装出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还故意露出半截手臂。

　　他就这样背着我，堂而皇之地走在苍亭的大街上，招摇过市。几个想上前盘查我们士兵，踯躅半天，终究是胆怯地回头了。

　　我满意地勾了勾唇。就算没有易容术，我照样可以躲过羽林卫。

　　李文谦，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就算你现在站在这里，也未必能认出我来。

　　穿过苍亭镇，一直走到南城门，一路上皆是顺风顺水。我靠在秦照宇的肩头，虽半眯着眼睛装出奄奄一息的模样，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时时刻刻留心身周的情况。

　　“你们是什么人！”忽然，前方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犹如晴日里骤然响起的一道闷雷，生生地将我们喝住。

　　我心中一紧，微微动了动手指。秦照宇与我对视一眼，投给我一个放心的眼神，我略一点头，他便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佯装害怕道：“敢问……这位兵大哥有什么事吗？”

　　我在脑海中仔细搜索那士兵的容貌，终究确定没有见过他，便渐渐安心下来。

　　士兵上上下下反复打量我们，目光一片深亮。他身后的几个人纷纷露出嫌恶之色，掩鼻小声议论起来。

　　只听他盘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往哪里去？”

　　我故意大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半截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狰狞的红色斑痕，映着雪白的皮肤显得分外扎眼。

　　秦照宇一愣，立刻会意，也跟着我咳了几声，用万分凄切地声音道：“俺们是从乡下上来治病的。俺这妹子本来怀了娃儿，前些天下地干活儿的时候，叫几个畜牲不如的给糟蹋了，孩子没了不说，还染上了恶疾。村子里好几个人都被她给传染啦！村长要赶俺们走，偏偏她那狠心的汉子又丢下她不管，自个儿跑了。郎中说是看不了了，让俺给她准备身后事。俺就这么一个妹子，舍不得让她就这么死啊，就变卖了家当，一路乞讨来到这里，想带她上京城去瞧病，兴许能遇上个好大夫，救她一命……”说完，他还捂脸佯装抹泪，使劲抽鼻子，一脸悲痛欲绝。

　　我心下暗笑，平日里一副拘谨寡言的样子，真没看出来关键时刻他还挺有急智的。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他没有点本事，当年父皇便也不会那般器重他，还视之为左膀右臂。

　　那士兵闻言脸色大变，惊恐地退后三步，连连挥手嚷道：“快走快走！我呸，娘的！染了瘟疫还掉了孩子，真他妈不吉利！”

　　“谢谢兵大哥，谢谢兵大哥！”秦照宇点头哈腰，千恩万谢，遂背着我疾步走出了南城门。

　　隐隐感觉到身后仍有几道目光紧紧相随，我丝毫不敢松懈，仍旧时不时地咳几声。一直走了好远，我才舒一口气，淡淡笑道：“师兄，你这个故事说的不错。”

　　秦照宇回头一笑，语气轻松起来：“是你对我说，既要瘟疫又要产房血光的嘛。我想不出别的说法了，这个挺好的呀，你看把他们吓得。”

　　我笑道：“管他什么故事，只要能瞒天过海就成。”

　　出了苍亭，再向南走五十里便是皇陵所在。煦暖柔和的秋阳透过树缝照射下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地上落了好些褐黄的枯叶，一脚踏下便有细碎的沙沙声响。

　　走了大半日，约莫是晌午时分，秦照宇略侧过头细声对我道：“师妹，前面有一间茶肆，我们不妨过去休息一下。从昨夜到现在，你都不曾好好吃过饭，累垮了身子还怎么解救云世子呢？”

　　“嗯，好。”我刚应一声，心下忽然一动，忙道：“等一下。师兄，你且仔细看看茶肆里都有些什么人？”

　　他放慢脚步，观望片刻，沉吟道：“最前面是一个老人，他的身旁放着两个装满蔬菜的箩筐，应该是附近的农夫。他旁边一桌坐着两个壮汉，美须髯，皆带弯刀，像是侠客。再里面一桌，有五个少年，清一色着月色衣衫，佩剑，神色有些奇怪，仿佛在留心什么东西。”

　　月色衣衫？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猛地漏了一拍。我不动声色地抬起头，隐在蓑笠下目光小心翼翼地审视秦照宇口中的那五个少年。却只一眼，心海便霎时掀起万丈波涛，似有狂风暴雨肆虐而来，再也无法平静——少年身上的长袍，我至死都无法忘记的月白色，那分明就是从前的清月所穿的衣衫。

　　我迅速地扫视他们，无一例外均是陌生的脸庞。虽在悠然地饮茶，可少年们的视线却紧紧跟随着来往的行人。只怕这些少年跟慕容清有着莫大的关系。心里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竟又微微有些失落。

　　“若萱？”秦照宇试探性地唤我。

　　我回过神来，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五匹战马上。遥遥望去，马颈上并没有系慕容氏的铜铃。我的心中不禁百转千回，大为疑惑。

　　思忖半晌，脑中反复权衡，我缓缓道：“我们不要过去坐了。你把我放在前面那棵树下，然后去买些茶点过来。”

　　秦照宇依言将我放在树下，我歪歪斜斜地倚在虬劲错杂的树根上，故作病恹恹的样子，脑袋靠着树干，散乱的头发恰到好处地遮去半张脸，而余下的半张则布满了大块的红斑。我想我现在这般可怖的模样，便是厉鬼见到我，也要退让三分了吧。

　　我佯装闭目假寐，实则密切地关注着茶肆内的动向。

　　秦照宇拄着包裹严实的湛泸剑，步履蹒跚地走进茶肆。老板以为他是前来乞讨的流浪汉，拉下脸要赶他走。推搡间，秦照宇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递给老板，那老板见钱眼开，虽仍面带不快，却也手脚利索地端上了两碗茶和几个包子。

　　他身旁那一桌的壮汉嫌恶他身上熏人的臭味，骂骂咧咧地叫他赶紧滚。秦照宇捧着茶和包子，完全没有理睬他们，二话不说便走出茶肆。五个白衣少年面无表情地喝着自己的茶，仿佛毫不关心身旁发生的一切，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茶肆老板给少年们送上一盘点心，满脸堆笑地对其中一人道：“五位小爷，这是小店的特色点心，请慢用。”

　　我盯着老板看了半晌，总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古怪，却说不上来为什么。那少年拿起一块糕点，掰成两半，顿了半晌，终是慢慢悠悠地吃起来。

　　秦照宇走过来盘腿坐下，小心翼翼地扶起我喂我喝茶。

　　少年们仍在留意我们，我缓缓收回视线，装作喝水被呛，别过脸掩嘴咳嗽起来，心里却不禁七上八下。我曾在慕容氏的军营中呆过几日，若这些少年当真是慕容清的人，他们便极有可能见过我。

　　我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用极细小的声音对秦照宇说：“小心那五个少年，他们也许见过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应该是慕容氏的人。那月白色的衣衫……我认得。”

　　秦照宇递给我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微微点了下头，若有所思地说：“照此说来，慕容氏也派了人在找你，我们必须更小心才行。”

　　我手里握着热乎的包子，怎么也吃不下，遂惨淡一笑，道：“当年慕容清和李文谦在妙松坡对决，我意外地负剑出现在慕容氏的阵营里，李文谦怀疑我背叛他，就毫不留情地下了绝杀令。慕容清为了救我而身受重伤，慕容氏死伤惨重。我以湛泸剑和龙脉地图作胁，逼迫李文谦放走慕容清。后来我抱剑跳崖，本想让湛泸与我一起沉身谷底。可机缘巧合之下，我被师父救回了上怀山。如此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凭他二人的才智，一定能猜到我尚在人间，四处派人寻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秦照宇一言不发地凝视我，目光变得哀伤，深邃的眸底隐隐流露出一丝掩盖不住的恼怒与疼惜。

　　如此似曾相识的熟悉目光，蕴含着满满的忧伤、疼惜和愤怒，一时间撩动了我的心弦。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啃着手里的包子。

　　蓦地，秦照宇的脸上涌起一阵红潮。他慢慢移开视线，静默半晌，一字一字认真道：“师妹，听你这么说，我觉得皇陵一事很有可能是个陷阱。三师兄为了引你现身，故意放出云世子在皇陵的消息，不如我们……”

　　“不行。”我咽下口中的包子，坚决摇头道：“我决不能弃下飞扬哥哥不顾。只要有一丝希望，就算那是十八层地狱，我也要去闯一闯。李文谦野心很大，他对湛泸剑势在必得。湛泸一日在我手里，他便一日不敢拿我怎么样。”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一马从不远处的林中缓缓而来。一袭月白色长袍，将马上的男子衬得面若玉冠，落落疏朗。

　　我定睛一看，心下暗叫不好，忙不迭低下头，压低声音对秦照宇道：“师兄，那边策马而来的男子是慕容清的副将徐离襄，他认得我。”

　　秦照宇望一眼徐离襄，蹙眉轻道：“徐离襄其人，我早有耳闻，从前我追随杜将军的时候，他是宣安侯最得力的手下。若萱，为防万一，不如我们现在就上路吧？”语毕，他迅速收拾好茶碗和包子，我拉了拉他的衣袖，迎上他的目光，微微摇头道：“我们且看看再说。匆忙而走，只会惹人怀疑。他见过你吗？”

　　秦照宇摇头：“并没有。”

　　我略一点头，余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徐离襄，脑海中飞速飞速盘算起来。为何这次回来，所见到的慕容氏的人都穿着月色衣衫？

　　为躲李文谦的搜查，这一路上我都是挑的荒无人烟的山间小路，并没有机会探听慕容氏的消息。但我记得酒楼小二曾经说，慕容清最近吃了败仗，那么徐离襄怎么会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呢？

　　我满腹疑惑，心中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