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128、出鞘剑，直指云霄

　　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

　　难得夏季有如此缠绵悱恻的细雨，雨滴如丝，悄悄地沾湿了征人的剑锋、思妇的眼。依稀是江南三月的杏花烟雨，分明是感觉不到，可细细着眼，却发觉无处不被打湿一片。

　　三日后晌午时分，京城郊外点兵台，父皇率领百官以血祭旗。

　　十万大军绵延数十里，放眼望去，如潮如海，蔚为壮观。骑兵、步兵、弓箭手各成方阵，以九列而分，严阵肃立。

　　一面金色滚边锦旗猎猎飘扬于风中，铁画银钩的“靖”字气势迫人。

　　虽然天还下着朦朦细雨，可以军容之盛大，足以令天地无光，日月失色。无数将士士气高涨，高亢的呼喊冲破云霄，直逼苍穹！

　　空气中隐隐约约透着一股森然寒意，仿佛是战场上方弥漫着的冽冽杀气。

　　李文谦站在点兵台上，手捧玄铁铠甲，正朝父皇跪拜谢恩。这身玄铁铠甲曾随父皇南征北战，历尽风霜，是用无数敌人的鲜血洗亮的。父皇亲手为他披上战甲，所有人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我乔装成一个随军侍从，跟着军医打打下手。我仔细吩咐过紫梦，在我随李文谦出征期间，以王妃身体抱恙为由，替我回绝掉一切访客和传召。

　　军医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儿，约莫已是古稀之年。他本有一个徒弟，是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叫做半夏。李文谦命大胡子管家贴身保护我，对外只说我们俩是王府的下人，由王妃挑选跟随王爷出征。

　　慕容清若是知道我随军出征，不知会作何感想。从前的缠绵缱绻、无限柔情变作今日的仇恨敌对、操戈相向，我们终究是抵不过尘世背后，那翻云覆雨的命运之手。

　　早知会有今日，当初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中他的圈套，更不该傻乎乎地把整颗心都奉献给他。是他太过精明，还是我太过愚蠢？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再无转圜的余地，我还想他做什么呢？

　　可是为什么，明明我该恨他入骨的，想到要与他战场相见，心里竟然是不可遏止地疼痛，痛到无力呼吸，甚至仿佛连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

　　口中骤然一干，一股浓郁腥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去。难道又是他的血在我体内作祟吗？我低下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台上父皇说什么，一句都未入耳。

　　赵齐奉上湛泸剑，李文谦猛然抽出宝剑，飞快地划破自己的手腕。一滴、两滴……殷殷鲜血滴落在巨大的酒缸里，仿佛可以听见清脆的声响，赵齐与其他几名副将也纷纷滴血入酒缸。将士们一个接着一个上台舀酒喝，每上去一个人，便将自己的血也滴入其中。李文谦最后一个才喝，他饮下了全军将士的鲜血，表示他誓与大家共存亡。

　　正午一到，雄壮庄严的礼乐声便骤然响起。李文谦与赵齐先后步下点兵台，跃上黑色战马，率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朝明北开去。我们四人则共同乘坐一辆马车，跟在骑兵与步兵之间。

　　天色越发阴沉，铅色的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似是可以挤出水来。道路两边围满了送行的百姓，有耄耋老翁、鹤发老妪，亦有黄口小儿、妙龄少女。

　　沙场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古来征夫无数，还归家乡的能有几人？到头来，还不都化作边塞玉关的一缕幽魂？今日一别，不知重逢是何期。

　　我放下车帘，不忍再顾送行人眼中的凄惶与不舍，垂眸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老军医沈彦上上下下打量我一圈，捋了捋胡须，笑说：“怎么了，小姑娘，是看不得这种凄凉的分别景象吧？”心事被人看穿，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如今天下不太平，连年征战，战祸不息。朝廷要打仗，受苦的永远是百姓。为了供给战争所需的粮草和军械，就必然要向百姓征收重税。这些年天灾不断，收成本就较往年差些，百姓几乎将所有的收入都交了赋税，连自足的口粮都不能保证。而靠近军队集结的地方，物价飞涨，一些奸商趁机囤货居奇，百姓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且不论一场仗要死掉多少人，光是战争期间因为重税和高价而饿死的人就不计其数。年初时，常大人败给慕容清，牺牲了六万将士，多少女子没有了丈夫，多少母亲没有了儿子。你说，这仗究竟该不该打呢？”沈彦慢悠悠地说完，复扫了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惊诧于他的见解，更未曾料想，我安享荣华富贵的背后，竟然要以这么多人命作为代价。一股敬佩之感油然而生，我恭敬地朝他作一揖，道：“先生，小风从未想过这么多深刻的问题。今日听君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小风是李文谦为我起的假名，此去战场，曹管家都必须如此称呼我。如此一来，更便于隐藏我的身份。

　　沈彦摆摆手，闭目假寐，说：“老夫不过是跟着军队出征的次数多了，略有些自己的陋见而已。姑娘，现在你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战场，不妨用你自己的眼睛和心去感受一番，或许收获到的远比老夫在这里瞎诌要多的多。不过，今日这话可不能让皇上和王爷听到，否则，老夫的脑袋只怕要保不住了。”

　　我笑着耸耸肩：“我不过是个王府的小丫头，哪有机会上达天听呢？”方才的话在心里反复回味，一时间颇为感慨，思忖半晌，说：“难怪人家说，先帝在位时征收的赋税远比现在要轻得多。或许是因为那时即便是征战，也是征讨外族。对内，将军能够做到取用于敌，便不会过度耗损国家财力。对外，打一场胜仗，总可以掳获牛羊无数，令外族称臣纳贡，甚至甘心甘情愿移居中原。如此看来，真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现在却是窝里斗，打来打去不过是在争夺方寸之地。”

　　沈彦蓦然睁开眼睛，眸中透出些许赞许之色，说：“只赚不赔只怕夸张了些。不过，你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见解，堪称巾帼不让须眉啊。”

　　我吐了吐舌头，笑道：“先生言重，我可不敢当。”

　　曹管家微咳两声，深深地看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沈彦身上，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静默半晌，他终究是一言不发的收回视线，低头阅读手中的书册。

　　我住进王府也有不少时日了，可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没摸透这个曹管家到底是什么路数。平日里，他与我接触不多，很多时候都是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便退下了。不过，李文谦会把我的性命交到他手上，想来他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沈彦呵呵笑两声，复闭起眼睛，不再说话。半夏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整理药材，偶尔会抬起头看我们一眼，但很快又专注于手上的事。

　　一时间，马车中陡然安静下来，四人各怀心事。

　　兵家决胜的要领在于占领先机。如此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明白，更何况李文谦。他下令大军全速行进，将士们如同新日，个个斗志高昂，完全没有丝毫懈怠。

　　我安然坐在马车里，时醒时睡，倒也没有觉得疲倦。

　　此次出征，李文谦并不打算直捣慕容氏老巢——宣州，而是先夺回被慕容清占领的明北。明北地处宣州与云中之间，扼住南北交通要道——明北官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因为宣州、云中、雍州三地成鼎立之势，故李文谦决定将军队驻扎在雍州原来的谢氏军营。

　　我曾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不驻在云中呢？云中是云氏的大本营，基业甚是雄厚。况且，飞扬哥哥和夏侯逊都在那里，要是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他的唇畔抿起一丝笑意，轻叩食指，凝眺看我道：“选择雍州，自然是因为它有优于云中的理由。一来，云飞扬和赵齐联手击败谢氏后，曾在雍州留有相当一部分部下，雍州刺史正是赵齐的部下。他们大都训练有素，而且誓死效忠于皇上。二来，雍州气候宜人，自古以来便是中原富庶之地。驻军于此，便再无粮草不足这一后顾之忧。”

　　初听此话，我心下竟然暗暗吃了一惊。但反复寻思后，忽然觉得他这番话别有一层耐人寻味的深意。

　　什么叫做“赵齐的部下誓死效忠于皇上”？难道云家军就不忠于皇上的吗？

　　先帝在位时，云氏每年的供赋总是远远多于其他世家大族，难道驻军在云中，就无法保证粮草供给了吗？

　　他不肯去云中，只怕多多少少同他与云飞扬的嫌隙有所关联。

　　我这厢正思量着，马车停住了。我掀开纱帘，只见士兵们纷纷卸下军械装备，预备安营休息。我下意识地四处寻找李文谦的身影，环视一圈，却没有见到他。

　　我跳下马车，这才发觉夜色正是最浓重的时候，约莫已经三更天了。天空被层层乌云所遮盖，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漆黑深邃的夜幕如同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昆仑怪物，欲择人吞入腹中。

　　由于怕暴露行踪，没有任何人点燃火把火堆。将士们只是无声而迅速地收拾好一切，倚靠着树干歇息。

　　沈彦和半夏也下了马车。半夏从竹箱里取出一张毛毯，平整地铺在一方土丘脚下。沈彦轻拍我的肩膀，笑眯眯道：“听说夜里常有吃人的怪物在荒郊野外游荡，而且就喜欢抓小姑娘。所以小风啊，你还是睡在马车上吧。”

　　我笑道：“沈先生，你这话可不对。子不语怪力乱神。大半夜的，你吓唬我一个小姑娘，是存心不让我睡觉吗？”从慕容氏军营赶回云中的时候，我也曾风餐露宿，夜寐于旷野之中，那时我都不曾害怕，更何况现在？

　　沈彦捋捋胡子，大笑一声，阔步走向土丘，舒服地躺在毛毯上睡起觉来。

　　目光留意到李文谦正站在一株大树下于赵齐说话，遂不再与沈彦多说，举步朝李文谦走过去。

　　李文谦朝我这边瞧了一眼，复对赵齐说一句什么，赵齐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已然溶在浓浓夜色之中。

　　李文谦清俊雍和的容貌半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如同地狱修罗般桀骜迫人。他缓缓转过身，负手而立，浑身上下是掩不住的英武风流。这种气度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优雅从容，仿佛盘旋在广阔蓝天中的苍鹰，搏风雨而翱翔，与日月同辉，睥睨苍生。

　　我一时间有些晃神，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前进。

　　他缓缓步来，淡淡一笑，眉宇间霎时涌上一股柔情：“怎么不去休息？”

　　蓦然回过神，我扯了扯嘴角说：“方才在马车上断断续续地睡了好久，导致现在全然没有睡意。”

　　他动了动唇，刚欲说话，一个士兵急匆匆地朝我们这边走来。李文谦收起笑容，嘴唇翕合，吐出一句话：“这几日我暂时无法与你多接触，人多口杂，我会怕泄露你的身份，给你造成危险。战场凶险，刀剑无眼，曹管家会时时刻刻跟随你，保护你。绾儿，多保重。”说完，他便提步走过去同士兵说起话来。

　　李文谦刚一离开，曹管家便如鬼魅般出现在我的身后，恭敬道：“王妃，王爷有命，请您回马车上歇息。”

　　我无奈地点点头，心下暗叹，这人果真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左右。视线滑过他浓密的胡子，心下蓦然一动。从前李文谦跟随赫连王子进京时，为了伪装自己，便是贴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如今这个曹管家也是一脸怪异的胡子，莫非他也是何方高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上下细细打量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