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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落花对残阳,忘前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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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袖端坐在他对面,略一点头,说:“这几日多谢先生代为隐瞒。”
“你不必谢我。”霜烟的面上是一贯冷冷清清的神色,他朝我摆摆手,说:“这是我跟云皇后的约定。你,见到清月师弟了吗?”
“嗯,见到了。”心下百转千回,我低头缄默片刻,道:“我……总之,一切都过去了。”
他宁静深邃的眸中忽然闪烁起微光,似是微微叹一口气:“我明白了。这不过是给你们彼此一个机会罢了。是好是坏,也算是有个交代。”
心口蓦然一疼。
腹中像是有一锅煮沸的水,不断翻滚涌动着,迅速聚集的热气撑得我几欲窒息。半掩在袖中的手不由得紧紧攥起来,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
我苦涩地笑了笑,一字一字艰难道:“不错,纵使心意可以回转,时光也不可回转。更何况,那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结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先生,曾经承诺你的诊金,如今我付不起了。”
霜烟盯我一瞬,清亮的眼底掠过几许疑惑,仿佛不太理解我说的话。
过了许久,他才不紧不慢道:“没关系,我到底也没有医好皇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粉,轻轻倒在一个干净的酒杯里,复斟满酒递给我,淡然道:“喝了它,你的脉象便会变作如大病初愈时一般。”
我摇摇头,说:“不用伪装,我的确是大病初愈。”
霜烟略有些诧异,我微微动了动嘴角,语气略带三分嘲讽说:“在军营里挨了几鞭子,伤口化脓,迷迷糊糊烧了几天。”
他放下酒杯:“给我看看。”
我伸出手给他号脉,霜烟阖起眼沉吟半晌,脸色略微有些变。他收回手,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说:“你的脉象既细且浮,难道师弟给你刮过脓吗?”
“没错,他说这样可以好得快一些。”回想起那腥甜缠绵的滋味,仿佛还一刻不停地在我体内肆虐,心跳便如擂鼓一般。我定了定心神,沉声问道:“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霜烟声音疏淡,缓缓陈述道:“这是个急进的方法,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是不会轻易使用的。要将脓液从伤口上刮去,病人就要承受切肤之痛,所以刮脓疗法极伤元气。刮过脓后,必须卧床好好休养。若是医者医术不精,旧脓刮不净,便极易生出新脓。”
我伸手摸了摸后背,说:“可是现在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清月师弟医术精湛,手法利落,自然不会再生新脓。”他悠悠地看我一眼,冷声道:“他为人医病一向很谨慎,想来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这么做的。”
我不禁心中暗笑,慕容清那双沾满鲜血的双手,还有资格为人医病吗?像他那般人品低下的人,医品又会高尚到哪里去呢?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说:“刮脓之后,我倒也卧床休息过几日。”
“对于一般人而言,三日足矣,但你不同。你曾经中过烈性剧毒剑伊兰,身体底子本就较旁人差些,所以一旦伤了元气便很难恢复。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好生调养。否则,长久积弱,一旦爆发,纵然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霜烟将那杯溶了药粉的酒徐徐洒在地上,复取出丝帕擦拭双手:“我给你开一贴药,调理为主,治疗为辅。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服两次。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至少要服三年。影……李文谦也懂医术,至于三年之后如何,相信他已然能够应付。”
我有些哭笑不得:“那我岂不是要成为药罐子了吗?”
霜烟冷笑一声,说:“服不服完全取决在于你,反正命是你的。只是到时,别再四处寻我就成。”说完,他把丝帕叠好收在袖中,起身甩甩袍子,转身便步出了幽篁。
我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人倒是一点都没变,性格还是那般古怪莫测,说翻脸就翻脸。
可笑着笑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苦涩滋味,笑容便瞬间凝固在了唇畔。
神思一直恍恍惚惚的。
枯坐半晌,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疲乏袭遍全身。蓦然回过神,清幽的竹篁中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我缓缓起身,提步回房。
紫梦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沐浴香汤,妖娆缭绕的热气盈满房间,一时间满室烟斜雾横。我坐到铜镜前,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仿佛不太认识一般。凭谁也不会相信,眼前清瘦苍白女子,会是那个美丽雍容的文慧公主。
紫梦将我的发带轻轻解开,一头长若瀑布的黑亮青丝便如水般直泻而下。我随手拣了一只羊脂白玉簪递给她,问道:“紫梦,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她接过发簪,一边替我绾发一边回答说:“本来王爷命我来服侍公主的,可等我来了以后,才知道原来公主是被送出城了。”
李文谦……
正在把玩珠花的手指猛然一颤,心海顿时掀起汹涌的波涛。我咬了咬唇,沉声问:“文谦……他,他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刚听说公主病倒的时候,王爷很是着急,像疯了一样赶到这里来找你。可霜烟先生说,公主需要静养,谁都不可以来探望,便硬是把王爷挡了回去。当时王爷很生气,两人还差点动起手来。”
我陷入缄默,手指猛然收紧,一朵珠花被我捏得咯咯作响。母后临终前对我说,若是求不得慕容清与我携手隐世,便要决然断绝对他的一切念想,好好地同李文谦过下半辈子,因为他才是能给我幸福的人。
就算我现在已对慕容清无情,可刚刚将一个人从心里割舍,怎么可能那么快就重新接受另一个人呢?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罢了,也许时间会慢慢改变一切。
紫梦兀自说下去:“我一直问霜先生公主究竟为何出城,他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只是说公主或许要亲自去确认某一件事情,还说你大约是会回来的。”
“原来他一早就料到结果会是如此这般。”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正色对紫梦道:“紫梦,你给我记着,从今往后不可以再称我为公主,要唤王妃。我是静谦王妃,我的夫君是静谦王。从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今后不许再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公主,可是……”紫梦愣了一瞬,正在绾发的手忽然滞住,颇有些哀伤地凝视着镜中的我。清亮的眼眸里闪烁起晶莹,不知是烛火的倒影还是忍不住的泪意。
这些年她一直随在我左右,我的心意,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我回望她一眼,刚想张口说话,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我投给紫梦一个眼色,她点头,迅速用衣袖揩了揩眼睛,继续替我绾发。
我应了一声,冯嬷嬷推门而入,朝我福身道:“公主,老奴派人通知王爷,说您已然痊愈,王爷明日将亲自来接您回府。”
“已经说了吗……好,好,我是该回去了。”鼻腔里氤氲着苦涩的气息,我放下珠花,使劲抽了抽鼻子。思忖一瞬,复问道:“这里人多眼杂,我出城的事,能瞒得过吗?”
“公主请放心,行宫里里外外全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他们誓死效忠云氏,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那就好。”我摆摆手,冯嬷嬷便退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得很早,因为心中诸事纷乱,晚上就睡不踏实。洗漱梳妆都准备妥当后,我随意喝了几口清粥,打算去向霜烟告别。慕容清再怎么算计我,到底也与霜烟无关,况且他还救过我的命。
紫梦取来一件云丝披风为我穿上,谨慎地说:“王妃,昨夜下了一场雨,今个儿外头风挺大的,天气有些冷。”
我紧了紧披风,颇有些赞许地望她一眼,心下暗赞,她到底是个明白人。
春寒料峭,恰是乍暖还寒时。薄薄的晨雾给竹意轩又添上了几分动人的凄迷。
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上,满是昨夜被风雨打落的花瓣。虽然未开到极致便猝然凋零,眼前景色仍旧甚是缤纷,宛若巧手织就的灿烂蜀锦。
它们生得默默无闻,却死得如斯绚烂,落寞中透出几许凄艳的美。
我小心翼翼地踏足其上,生怕惊扰了它们的美梦。紫梦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也是走得极慢。
时不时吹来的晨风,裹挟着丝丝入骨的寒意,将两旁的青竹吹得沙沙作响。
霜烟静立在石道的尽头,双手笼袖双目微阖,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霜烟先生。”我加快步伐走过去。
“嗯。”他淡漠地扫我一眼,又迅速闭上眼睛,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我,道:“三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两次,连服三年。期间对腥腻的东西要绝对忌口。”
我接过方子,诚恳地说:“多谢先生。先生三番两次救我性命,绾风没齿难忘。若是先生以后有什么要求,纵然是上刀山下油锅,绾风也会照办。”
他随意地摆摆手,声音疏淡道:“你不用谢我。受人之托,必然忠人之事。我本是一介山野村夫,想来也没什么事情会麻烦到公主。”
“话虽如此,但世事难料。”我缄默半晌,说:“今天我就要回府,特来向先生辞行。”
“嗯,如此便好。”他仍旧闭着眼,冷然道:“我也能早些回到山川野泽间,做个逍遥自在地江湖郎中。京城这个金丝笼子,实在不适合我。”
我笑:“其实我也不喜欢京城,更不喜欢皇宫。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真羡慕你。”
他蓦然睁开眼睛,眸底黑亮一片。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冯嬷嬷从远处走来,道:“公主,王爷来接您了。”
霜烟的瞳仁瞬间收缩成细针大小,原本平静的眸底如漾舟般划过一道涟漪,清淡的脸上顿时掠过一阵风暴。
回想起在昭阳殿前霜烟与李文谦相见时的反应,我不禁有些疑惑。霜烟素来四处游医、行走江湖,而李文谦也曾流落民间三载。直觉告诉我,他们二人也许是旧相识。但此刻,我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细细思索这件事,遂压下心头思虑,道:“我知道了。请王爷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