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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石破天惊旧梦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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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统三年四月初四,是我十八岁的生辰,亦是我大婚之日。
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迎来这一日。百分痛楚、千分焦急、万分哀切……各种滋味陈杂在心里,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涨得我胸口阵阵窒息。
为什么他还不来?他真的不要我了吗?心里一遍遍劝说自己,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他一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可耳畔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说,若他要来他早就来了,怎会等到今日?
天公似也懂得我的心情,从早上起就一直阴沉沉的,大片大片的铅色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再一点点就可以触碰到屋檐。
紫梦为我宽衣,缓缓褪去一件件衣衫。我在众命妇的注视下,缓步走进白玉雕栏池中,接受豆蔻兰汤的洗沐。热气升腾而起,妖娆缭绕,博山鎏金炉内飘出渺渺熏香,一时间满室烟斜雾横。
虽然周身尽是温暖,我却蓦然一阵战栗,冷意丝丝缕缕沁入心底。我深深吐出一口气,默然闭上眼睛。两个命妇跪在池边为我沐浴,一人手持莲花玉柄长匙,将兰汤轻轻浇灌在我身上。另一个手持绢帕,为我擦拭身子。擦至背部,她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
我暗暗扯了扯嘴角,当年的箭伤果然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洗沐完毕,紫梦和另一个宫女为我绾起同心髻,插上九重凤凰金步摇。黛色远山眉细如柳叶,胭脂粉轻扫双颊,额前一点流沙金盈盈生光。最后金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披上身,胸口挂起银璧同心凤锁,腰间垂下五色璎珞、碧玉环佩。
我缓缓转过身,在铜镜中看见一个陌生的自己。纵是绰约多姿、雍容华贵,女子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生气,一双看似清亮的眸中竟带了一丝死灰般的沉寂。紫梦伏在地上为我拉平群裾,抬起头时,我在她眼中看到了点点泪光。我朝她抽出一个宽慰的笑,可这笑连我自己都宽慰不了。
梳妆妥当,伴随着一声唱喏,命妇们手捧各式吉祥物随我走出念月阁。翡翠如意、金银同心锁、白玉称杆、东海夜明珠……全都是内侍监精心挑选、世间仅此一件的珍宝。
层层繁复宫装逶迤及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人在我耳畔轻声低语。忽地掠过一阵风,满树樱花摇曳生姿,片片点点淡粉色的花瓣随风旋舞,停在我肩头。命妇伸手欲为我拂去,被我眼锋一扫,又怯怯地缩回手去。
我捻起樱花瓣,顾不得身周一片倒抽冷气之声,将它放在口中轻轻咂尝。顿时清甜之气盈满唇齿,似是少年清泉般亲吻。
心口猛然一痛,难道到了此刻,我依旧不肯放手吗?
念月阁外静候着黑压压一片内臣近侍,他们都以一种惊艳的目光打量我。我恍若未见,在紫梦的搀扶下登上銮驾凤舆。待她将身周的锦帘放下,我才压低声音问她:“东西呢?”
没错,我就是不愿意放手,如今就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我也要勉力一搏。
紫梦从袖中取出绿雪含芳步摇,斜插在我的耳际。她捧着交颈鸳鸯妆奁,打开其中的铜镜给我照试。这小小一点翠绿在满头金黄中确显得有些扎眼,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管不了那么多,能让母后看见我戴着它就成。虽然不知母后究竟有何计较,可想到我不是孤军奋战,心里便会涌起一阵暖意。
凤舆停下,紫梦掀开锦帘,我在一大群命妇内臣的簇拥之下下了车。一条鲜红的地毯一直延伸到百层玉阶尽头——九龙宝殿。殿上,父皇高踞龙椅,母后因身子着实虚弱,只能斜倚在凤榻上。李文谦一袭黑金团龙华服站在父皇身旁,他峨冠博带,神容隽美,身姿翩翩宛若画中之人。虽隔得远,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抹笑意,却比往常愈加炙热。
我小心翼翼地提着宫装,跪下静静磕了一个头。只听礼官一声唱喏“吉时到,迎公主上殿——”紫梦将我扶起来,我却迟迟不挪动脚下的步子。我凝眸仰望他们,深知这九重宫阙一旦踏上,此生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我下意识地回望身后,除了满脸笑容的侍者和身着重甲的守卫,什么都没有看见。身旁一个命妇小声提醒:“公主莫回头,不作兴。吉时到了,皇上和驸马还等着呢,该上殿了。”
我恍然而笑,眼前阵阵眩晕。苦涩痛楚如潮水般袭来,绝望席卷过我每一寸肌肤。
罢了罢了,我终究是赌输了。原来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梦。
浑身都没了力气,我如同一个布偶一般任人操纵。一步又一步,这百层玉阶似是走也走不完。
蓦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向我伸来,指若白玉,莹润生光。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一瞬,便是柔情无限。李文谦定定地看着我,优雅完美的笑容下竟有一丝掩盖不住的苦涩。
“公主……”耳畔有人低声急唤我,我回过神,徐徐地将手放在他手中。他温柔地执住我朝九龙殿走去,掌心轻轻搓揉着我的手,温暖的热度渐渐传来。
伴随着礼官的唱喏,我们朝父皇母后行了庄重的大礼。父皇依例训诫,我眼瞧着他嘴巴一张一阖,他说什么却完全没有入耳。母后看到我头上的步摇,眼内顿时多了一丝了然,唇畔含上一个苍白的淡笑。
训诫完毕,宫女奉上合巹酒。我端起凤觞,里面淡黄色的酒飘起醇冽的清香。李文谦含笑凝视我,眼中忽然多了许多内容。忽然想起那日他弹奏《凤求凰》时,也是这样灼亮迫人的目光。我心神一荡,低下头欲饮合卺酒,可唇未及碰到凤觞,变故陡生。
原本站在殿外的裕贵忽然走进来,跪下磕了一个头,瓮声瓮气道:“皇上,孙侍卫有要事报。”
我一愣,手中的酒杯骤然停在半空中。父皇不悦地呵斥他:“混账!你何时做事也变得这么莽撞?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让他先下去,天大的事以后再说!”
裕贵的脸色很难看,我不禁也跟着微微诧异起来。裕贵一向沉稳识体,怎么会犯妨碍大婚礼仪如此低下的错?眼锋扫过李文谦,他的眼内一片漆黑,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裕贵期期艾艾半天,一字一字道:“皇上,事关紧急。”
父皇似是觉察到这其中的蹊跷,眸光一变,摆摆手说:“罢了罢了,让他上来!”
孙庆解下佩剑,走到殿中,朗声禀告道:“启禀皇上,殿下慕容世子慕容清求见。”
慕容清?我不解地看了看李文谦,谁料他手中的龙觞猛然一抖,合卺酒泼洒到身上都未曾察觉。父皇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一个细针,冷笑连连:“他是来贺喜还是来自寻死路?好,让他上来,我倒要看看,他能玩什么花样。”
李文谦的眉宇间阴晴不定,眼中迸射出丝丝缕缕的寒光,唇角的笑意却越发深重了。
我循着众人的目光朝殿外看去,却在目光清晰的一瞬间猛然呆住,胸口有如被重捶一般,瞬间无法呼吸!
鲜血般殷红的地毯上,一抹清淡的月白色分外扎眼。
手中的凤觞倏地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整个人似是被定住一般,一分一毫都动弹不得,满心满眼只跟随着那个慢慢上来的月色身影。我甚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慕容清,那个叱咤战场、所向披靡的少年名将,那个令父皇和满朝上下寝食难安的厉害对手,竟然就是我思慕了整整三年的梦中人!
清月,慕容清。我做梦都不会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不管他是谁,他终究肯来了。
他只身一人缓缓步上九龙殿,我强忍着心头的狂喜,刚欲张嘴唤他,忽觉右手传来一阵椎骨之痛。我侧脸看,李文谦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慕容清,半隐在广袖下的手紧紧地握住我,连骨节都泛起微微的青白。
慕容清风轻云淡地走过我们,那张万分熟悉的脸上略带三分笑,却连看都没有多看我一眼。我的心头忽然一凉,硬是将刚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
慕容清朝父皇恭敬地作一揖,父皇倨傲地打量着他,道:“慕容世子果真有包天之胆。”
他淡淡一笑,盛酒的梨涡若隐若现,朗声道:“公主大喜之日,皇上却不邀请慕容氏,未免太不讲情面。”
“情面?你不配跟朕谈情面。”父皇冷笑:“你胆敢只身前来,难道不怕朕借此机会要了你的小命?”
慕容清依旧是笑,举手投足间少了当年那份跳脱,多了几分沉稳练达:“慕容清今日前来,只为讨一杯喜酒,并未曾带一兵一卒。若是皇上定要为难于我,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
只为讨一杯喜酒……
宛如被五雷轰顶了一般,我刹那间神魂俱震,愣愣地盯着他,绝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耻笑算什么?现在杀你,会省去朕很多麻烦。”
他浅笑着,瞧一眼我和李文谦,那双曾经蕴含了高山流水的眸子此时了无波澜,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般。他复看向父皇:“慕容清死不足惜。反正我已自己送上门,若是皇上舍得让公主的大婚典礼沾染上血光的话,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父皇眼中闪烁不定,似是在掂量慕容清所说的话。他静默片刻,忽然大笑着说:“公主大婚,喜气自然人人沾得。慕容世子既诚心前来贺喜,朕岂有为难宾客的道理。世子舟车劳顿,不妨先下去歇息片刻,大宴之时必定有你一席。”
“多谢皇上。”慕容清轻轻拱手,目光复从我和李文谦身上掠过,停滞在我们交握的双手上,平静的眸底终于有了一丝微微的颤动。他迅速阖起眼睛,睁开时,已然恢复了先前的淡定,波澜不惊道:“误了二位吉时,抱歉。”说完,他在裕贵的指引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九龙殿。
月白色身影就这样决绝地消失在我眼前。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心口,那里好像有千虫百蚁在啃食,痛得仿佛连灵魂都被撕扯成碎片。身周寒意迅猛而来,几乎要将我浑身冻结成冰!
李文谦依然紧紧握着我,像是担心我会凭空消失。此刻,他的手掌是我全身上下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地方。我神思恍惚起来,懵懵抬眸。他似是在看我,黑亮的眸光中夹杂着几分疼惜、几分恨意、几分释然,颇为复杂。我呆望他一眼,伸手接过重新递来的凤觞,仰头将合卺酒一口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