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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感卿一曲凤求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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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文谦的精心照料下,我的身子好得很快。没过几天,已经能下地随意走动了。
我独自躺在床上时,常常盯着清月的丝帕出神,一盯就是半日。霜烟的话不停地在我耳畔回响,如同一把熊熊烈火,将我的心烧得寸草不生、满目疮痍。
窒息般的痛楚日积夜累,有如百虫蚀骨,让我痛到无力呼吸。
我不信,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让我倾慕了整个少女年华的月色男子,会这样忽然而决然地舍我而去。
我一定要亲口问他,一定要亲耳听到他的回答。
父皇已然将我的婚讯诏告天下。婚期越来越近,各地门阀、各国使臣也会陆续进京朝贺。本来民间就有各种关于我和李文谦的传闻,这道诏书一下,想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公主大婚,便会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清月既然活在这个世上,就绝不可能得不到消息。
我不妨借此机会赌一把,或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若他得知了我的婚讯,却依然不肯来见我,那我也无话可说。自当裂锦帕,断情意。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欠。
此生不能跟清月在一起,那我嫁给谁,又有何分别?
虽然已经下了决心,可想到曾经跟他在一起的恬静时光,泪水还是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每次见到我独自落泪,李文谦不问为什么,只是静静、紧紧地抱着我,一言不发。
对于李文谦,我心存愧疚。可这三年来对清月的思念,早已盘根错节地长在我心上,与我的心连成一体。若要我割舍,只怕连心也会跟着灰飞烟灭。所以对他,我只能说对不起。此生是我负他,来世我愿意加倍偿还。
春日晴好,天空纯净透蓝。空气中有阳光吮吸青草汁液的怡人芳香。恰是草长莺飞的美好季节。可我的心头,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沉甸甸的,如何也好不起来。
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向李文谦辞行回宫。我询问服侍我的侍女,她说李文谦这几日一直在王府里种花养草,从来不曾外出。
我沿着迂回曲折的长廊一路到了王府的后花园,李文谦正在摆弄花草,姿态淡然娴雅。那个大胡子管家站在他身侧,远远望去,嘴唇一张一阖的,似是在说什么。我举步走过去,大胡子管家不动声色地闭上嘴,默默退了下去。
从第一眼见到他,我便觉得他有些古怪,却说不上来他究竟哪里不对。我压下心头思虑,收回视线,对李文谦道:“我要回宫了。”
他手下一滞,放下花盆,转过身微微笑道:“这么着急走?依我看,索性你就别回去了,免得大婚那日再跑一趟。”
我的心里一动,脸上摆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说:“你去问父皇啊,若他点头应允,那我就留下来。”
李文谦抿嘴笑了笑,垂眸半晌,复看着我道:“罢了,反正我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急于这几天。你要走,我送你一首曲子,算是践行。下次你再听我弹琴时,你我便是夫妻了。”
我朝他拱拱手,笑说:“却之不恭。”
兰若亭里摆着一张筝,筝案上镶有白玉团凤图案。一炉焚香青烟袅袅,香气清幽淡雅。李文谦浅浅地勾了勾唇,说:“我弹琴讲求应景,今日既用了这张琴,曲子自然也非此不可。曲谱我改编过,不过大致能弹出那种韵味。”他轻轻勾动琴弦,款款音律便缓缓流泻出来。
琴音如诉,一曲《凤求凰》韵味古况,情思悠长,一时拨动我的心弦。
李文谦声音淡然,边弹琴边吟诵: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兰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相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两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他抬眸凝视我,黑夜星辰般的眸中光彩熠熠。半晌,复低下头,道:
“感卿一曲凤求凰,长盼交颈为鸳鸯。
咫尺相望,不见当年柔光。
碧落黄泉两茫茫,怅然独思量。
西楼明月映寒霜,犹记旧日离殇。
恨杳杳前路,鸿雁无托处。
梦中拟把归期说,天上人间求一诺。
锦书云中歌,红豆枝头折。
相思落地成孤倚,生生死死长相忆。
年年岁岁,寒窗苦锁蒹葭。
朝朝暮暮,此间痛失烟霞。
可怜江山依旧在,物我两非花非花。
旧路难重归,独立空憔悴。
万般断肠换不回,初时半缕清辉。
一梦黄粱事,寄予问南柯。
三生不舍,惟娉娉袅袅红颜色,空叹奈何。”
语毕曲终,他定定看着我。曲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内容,眼中亦蕴藏了太多太多的内容。我的身子猛然一震,前尘往事在心中翻滚,绞得心如裂锦,支离破碎。我愣愣地回望他,一直间忘记了动弹。
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相对而坐。
他的眸光灼亮迫人,似是在迫我去探究他内心更深处。我却不断回避,不想读懂只言片语。
良久之后,我猛然回过神来,慌张地站起身。谁料脚下太急,踢到了石椅子上,身子顿时失去重心,歪歪斜斜地朝后倒去。李文谦迅速捞过我的腰,只一瞬间,我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他的怀里。
周围的空气有些凝视,似是有淡淡的香气弥漫着。
湿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喷洒在我的鼻尖,我的脸烧烫起来。他没有放过我任何一个表情,半晌,他的唇畔含起一丝笑意,渐渐松开手。我目光躲闪,一时间无处安放。
我强自镇定心神,退后几步站稳身子。大胡子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恭敬地朝我行了一个礼,复对李文谦道:“王爷,吏部侍郎求见。”
李文谦负手而立,风轻云淡道:“说本王没空,不见。”
我心下一愣,却没有让他们看出我的微诧。我搓了搓脸颊来缓解方才的羞赧,对李文谦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李文谦轻轻一点头,吩咐管家道:“准备一辆马车送公主回宫。”管家道是,转身退了下去。我朝他笑了笑,正准备转身离开,他忽然上来抱住我,附在我耳畔轻声呢喃道:“绾风,我爱你,我愿意等你。”
我爱你,我愿意等你……
我任由他抱着,鼻中氤氲起苦涩的气息,浑身的力气仿佛全数被抽去。
文谦,对不起,我不是不懂你。而是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对不起。
藏在袖中的手还紧紧捏着清月的丝帕,一时间心乱如麻。
礼部紧张地筹备起我的婚礼。
父皇将我的婚期定得如此之急,只怕多多少少跟外头的战祸有关。兵部尚书常豫落在慕容清手里,满朝上下都像炸开了锅一般。父皇派使臣与慕容氏谈判,慕容清用醇酒美人将使臣好好招待一番,只字未提关于谈判之事,之后就命人直接将使臣送回京城。父皇恼羞成怒,命宣威将军林文忠接手羽林卫,赵齐为左先锋,骠骑将军朱铭之为右先锋,继续向慕容氏宣战。常妃身怀龙种,父皇却再难顾及到她,传闻她每日都以泪洗面,大耍脾气,弄得毓秀宫人人自危。
将军士卒在外面奔波,而我,也在宫内忙碌。自我回宫起,每日都有命妇来向我讲授有关大婚的事宜。从皇家婚配的规矩到大婚典礼的流程,各种宜忌,甚至还有男女之事……
我在命妇慈祥的注视之下,惴惴不安地翻开一本春宫图,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羞得面红耳赤,骇然将书扔得老远。
命妇是皇后身边的旧人,姓冯,也算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她捡起书,平平整整地放在我面前,笑着对我说:“公主,您无须害羞,所谓人事,便是人人都须经历的事。大婚之后要与驸马圆房,日后诞育皇孙更是皇家的头等大事。老奴为您讲这些,只不过是提前做些准备。您就把它当做普通的书册来看。”
圆房,诞育皇孙……这些字眼交替着在我脑海里出现,我的脸越发烫得像被火烤过一般。一丝涩意从心底隐隐逸出,此刻我如梦初醒,心中如雪光惊电般的顿悟——原来我赌上了自己的一生。若是我输了,我不仅会输掉清月,更会输掉自己。
冯嬷嬷刚要开口说话,一个小太监跑进来,打了一个千,道:“奴才参见公主。启禀公主,皇后娘娘要见您。”
我如蒙大赦,几个跳步远离了桌案,急催小太监带我去昭阳殿。冯嬷嬷凝睇我慌张的身影,宠溺地摇头笑了笑,发出一丝轻若烟云的叹息。
昭阳殿里依旧一派静谧。皇后倚在凤榻上闭目,身上松松垮垮地搭了条波斯绒毯。我走到她身旁,轻轻唤了声母后。她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唇畔挂起一个苍白的淡笑:“绾儿你来了,身子好了些吗?”
岳英搬来一个稍有些低矮的坐具放在凤榻旁,我坐下道:“母后放心,我就是感染风寒而已,没什么严重的,早就不碍事了。对不起,绾风又让你挂心了。”
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她的精神好像格外好,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竟也翻着一丝殷红。我仿佛依稀见到了从前那个气质优雅、光彩照人的云妃。
“傻孩子。”她嗔我一眼,说:“你是我心头的一块肉,我不挂心你,还能挂心谁?”
泪意汹涌而来,我强忍下,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说:“那母后呢?这几日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她缓缓地摇摇头,屏退了殿内的侍女,才说:“虽然霜烟先生没有说,她们也没有说,可我是知道的,我已经没有几日了。”
我急道:“母后,你瞎说什么,你怎么会……”
她略略抬起手,笑容安静而祥和,道:“绾儿,我今日唤你前来,只是为了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嫁给文谦?”
我一怔,心里翻起酸楚,垂眸片刻,抬起头看进她眼中,肯定地说:“母后,我知道你想看着我成婚,我会完成你的心愿的。”
“我是想看着你成婚,可我想看着你嫁给你喜欢的人。”她的右脸忽然抽搐了一下,她似是没有察觉,伸手抚了抚额头,继续说:“记得你及笄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你愿不愿意一辈子跟文谦在一起,当时你说愿意。上次我问你,可你说答案相反,对不对?”
顿时我心中波涛汹涌,不禁喉头颤抖。我咽下一口口水,默然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使劲咬着嘴唇不吭声。
“若你嫁给文谦,那么清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