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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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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夏日炎炎正好眠﹗
幸家長得脾氣最好的小爺子正奉行著十八年如一日的原則。
大字型的身體橫放在涼席床上,小爺子嘴上輕打著呼。
雅致舒情的房內並列了橫三行豎三行的水盆,消去了夏日的炎熱暑氣。
小爺子嘴邊含笑,怕且是做了個好夢,正甜著呢﹗
※※※
頭上的日頭正炎,明明和阿平兩個哥兒們手上各提著一桶清水,肩上搭了一條白布,想趁日頭最炎的時候幫小爺曬曬書卷,擦擦桌椅,好好收拾一下房間。
「明明,咱們好好地把小爺的房間擦洗一遍,曬曬他不怎麼喜歡的唐朝刻本,宋朝印本,算是表示咱對小爺的心意。」阿平一抹臉上淌下的汗珠。
「對。」明明用力地點頭。「小爺怕我們傷心,一大早就上京去了,也真難為他了。」
「沒錯,」阿平拍拍十四歲少年的小胸膛,以真誠的語氣說:「我阿平在小爺身邊也有三年光景了,就知小爺最貪睡了,若不是這樣,想當年送到嘴邊的榜首頭銜怎會像煮熟的鴨子----飛走了﹗」
一想到三年前的文榜事件,阿平就痛心疾首。以小爺滿肚子的墨汁,隨便噴一口也是文采煥然的佳作,怎料……考試當天,小爺竟然睡得樂不思蜀,把考試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天啊﹗
怎麼會這樣﹗
話說回來,正因為小爺錯過了科舉,他和明明才有機會跟在小爺身邊學習,邊做工。
「說真的,小爺的骨頭一向是軟趴趴的,不能坐下的地方,他都有辦法躺下去,這趟他能起個大早,我真是嚇一跳。若是他拿出研究如何躺下來的心思去考試,肯定能高中回來﹗」明明對小爺的實力是十分有信心的,但對他貪睡的本事大家都搖頭嘆息。
「那是當然的啦﹗」阿平一直點頭。「小爺就是這點不好﹗大小姐也不說說他﹗等小爺考上了,至少也要做做大官兒,自是少不免三年五載才回家一趟,咱也要好好地洗刷洗刷,把房子弄乾淨。」
明明在旁附和:「是是是﹗」
看他們興奮的樣子,彷彿小爺老早把狀元的官帽摘回來一樣。
「咱要每半月來打掃一次,順便借些書去讀讀,免得小爺回來的時候看咱的面目可憎起來。」阿平心中早擬好了進修計劃,非要小爺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不可﹗
「對對對﹗」明明用力地搗蒜頭。
兩個人越談越高興。
三年下來,小爺對他們倆的課業要求嚴格,學文學商,拳腳功夫,樣樣學,詩詞這玩意兒也背了不少。
拐個彎,前頭就是小爺的廂房,阿平為表尊重,便背起昨日小爺交代的功課:「迢嶢太華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武帝祠前雲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明明順口接下去:「河山北枕秦關險,驛樹西連漢畤平。。」
「看我的,」阿平手舞足蹈,比劃著剛學的招術:「借問路傍名利客,無如此處學長生。」
明明也學著比劃起來,玩鬧著進了院子,推開了房門。
明明卻定在門口。
「幹嘛﹗」阿平推了推僵立在門口的明明,「見鬼了﹗」
探頭一看,阿平的口不自覺地張大,手中的水桶咚地跌了,灑落一地的水。
水桶咕嚕咕嚕地在地上打了好幾轉。
兩個少年相視互看,把嘴張得大大的,「啊﹗」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
手忙腳亂的人衝向床,一把扯起熟睡的人。明明隨手抓了外套,胡亂給他穿上。阿平七手八腳地幫他套上鞋子,兩人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肢窩,沒命地往外跑。
沒一會兒,只留下被水淹泡的房間和七凌八落的水盆。
他們不過是十四歲大的孩子,一見到小爺還賴在床上,頓時慌了神,想也沒多想,急急把小爺往大門架去,希望馬車還沒走。
可是,有可能嗎?
……
經庭院、跨假山、繞圓湖,氣喘噓噓的兩人終於把小爺抬送到大門口。
「怎麼辦﹗怎麼辦?」明明見門口連馬影也不見,急得猛擦汗。
阿平也沒了主意。
「小伙子,咋了?」門房大叔看到他們一陣急驚風似地捲過來,好奇地問。
「大叔,小爺他又賴床了﹗」明明見了個大人,忙跟他申訴。「今天是小爺上京的大日子,他竟然還在睡覺﹗」
「啥?小爺子﹗」門房大叔看了看仍在垂頭安睡的小爺,笑著說:「對哦,小爺本來是要上京的﹗哎呀,怎麼還在睡?」門房大叔年紀太大,一時轉不過來。年輕人真是性急啊﹗
「對對對﹗」阿平和明明連連點頭。「那怎麼辦?」
大叔朝他們擺擺手,說:「大小姐吩咐了,你們好好看著爺,我去請示一下大小姐。」
不一會兒,一陣香風襲來,數名女子如眾星拱月般圍繞著一位艷色美麗的嬌媚女子,款款而來。
「大小姐﹗二小姐﹗」明明和阿平如釋重負地大喚。
貌美女子媚笑道:「得了,得了,我就知道這懶骨頭不過晌午是決不肯起床的﹗」
如花般的笑靨漸漸逼近站著睡的小爺。詳端了他的睡相,纖手招來侍女:「白白,把他給弄醒。」
「是。」一名白衣雙十少女提了裙襬,步上石階。
白白不客氣地伸出雙手,左右拍打他的臉頰,又擰住小爺的耳朵,用力拉扯,還柔聲說:「小爺,天亮了,不要叫大小姐久等了﹗」
「好痛﹗」幸家小爺如蝦子般跳起,捂著兩隻耳朵,可憐巴巴地叫著。
「大姐,二姐。」小爺看了門裏門外一大票娘子軍,趕緊裝出男子漢的威武形象,莫教人家看笑話去了。
「睡飽了?」冷若冰霜的二小姐面無表情地問。
幸小爺警覺地一縮脖子,暗忖:「哪個不知厲害的傢伙得罪了二姐﹗」
一陣涼風從他脖子旁吹過。
幸來運雙手作揖。「小弟失禮了﹗」
「那就上路吧﹗」二大小姐雙手一爪,毫不顧姐弟之情,狠狠地把他往馬路一送。
幸來運只覺頭暈目眩,身子凌空而起,續而高高落下……
他心中慘呼:我命休已﹗
※※※
「小爺﹗」輕柔的聲音後加上一陣清脆的拍打聲。「您該起床用膳了。」
頓然的吵雜,一覺醒來,幸來運的腦袋瓜子又鑽到被窩裏去了。吵耳的敲鑼聲不斷響起。為了叫他起床,白白可是不遺餘力。他奮力睜開千斤重的眼皮,迷茫地趴坐在床塌上。
白衣少女整理好他凌亂的衣物,用親切的笑容迎接剛睡醒的主子,完全忘掉先前那記響亮的耳光。
揉揉眼睛,來運打著呵欠問:「天亮了?」
這個呵欠打得可真大﹗嘴巴一張,幾乎佔去了一半臉。
「回小爺,晌午剛過。」白白正扶來運下床。
「騙人﹗」來運雙眼一閉,又要睡下去了。
「天亮了。」白白一把扯住他,不讓他再沾床。要不然他肯定要睡個昏天暗地。
「天亮了?」雙眼迷濛的人到處張望,沿著房間遊走一遍。「天還是黑的﹗」
他不滿地控訴。
來運站在房子中間,一張白痴臉。
白白小小地翻了個白眼。「小爺﹐你忘了打從兩天前,京城就開始下雨了嗎?」
來運遲滯地眨眨眼,雙眼失去焦點。「哦。」
「小爺,你要先吃飯還是先沐浴淨身?」白白替他添上白綾外衣。擰上一把毛巾,讓睡到腦子壞掉的小爺把他的腦子給撿回來。
來運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皺眉頭說:「洗澡。」
「小婢去準備一下,小爺請稍候。」侍候小爺洗梳完畢,白白收拾了東西離去。
來運茫茫然來到窗前,推開緊閉的窗戶。
撲面而來的冷雨涼風讓他皺眉縮脖地去忍受。一陣陣紛碎細雨飄飄灑來。
半睜眼,陰霾的天空忽地全亮了,數道閃光長蛇一下了追逐千里,立即[隱入黑暗之中。震天的雷聲大作,把天地震得悸然大動。
雨點從天下打下來,落下來,掉下來,樓房瓦筒子啪啪吼叫,雨水沿房檐而下,濺起了無數的水花。院子裏的樹枝子全被天下的萬千利箭打得腰杆彎垂。排山倒海的響聲在寂靜的天地間越發響亮。
被雨水打得清醒過來的來運怔怔地看著無邊的灰色天空。
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是熱騰騰的鮮肉包子。
咕……好餓哦﹗
按著干扁的肚子,來運摸著牆壁走下樓去找吃的。
原本高瘦的幸來運,餓得兩眼昏花,走起路來如搖風攏柳,飄飄盪盪。天地昏沈,他一襲白衣,一路走來濛濛雨花四濺,真似雲煙鬼魅在國生會館中遊走。
晌午用膳時候,全館的士子大都擠進飯堂用膳。
國生會館由禮部主持的考生住宿之處。全城共設四館,負責招待來自全國各地的文武考生。武生棲於風雲館,文生入住風流館,各據一方,互不相讓。
飯堂的東邊是武生的地盤,西邊是文生所聚之地。
武生那廂豪語四起,酒味沖天,吵吵嚷嚷,快意恩仇。他們練就一身壯碩肌肉,不吝嗇男子漢的魅力。西邊的文人秀士真他媽的婆婆媽媽,像個娘們似的,簡直是丟盡了男人的顏面﹗
文生那廂輕聲曼語,溫文爾雅,以文會友,以詩交友,一派祥和大定。高雅出塵之士不屑與胡言亂語之輩為伍,自我矮化。當知君子乃是持之以仁,行之以禮,切不可失禮失據,作一長戚戚之人。
兩派人馬各自為政,各擁其首。
武生中名氣最盛莫過於山東莫令人。
文生中才氣遠播的泉州幸來運是足與莫令人分庭抗禮,故文生並舉他為文生的精神象徵。
說著說著,餓得快昏過去的幸來運終於晃到飯堂裏去了。
一進門,他那微弱的「麻煩來一碟鮮肉包子」的聲音立即淹沒在四方八面的人潮之中。
片刻間,他陷入拳海裏。
文人秀士們一見傳說中的才子,一如狂潮般湧了上去。
雅士們高舉拳頭,高興地道:「鴻福兄,多年不見,風采更勝當年啊﹗」
「鴻福兄,今年的狀元是非您莫屬啊﹗」
雙眼昏花,驚覺面前許多拳頭呼嘯而來,生怕、萬一,被無言的拳擊中,幸來運只好回舉雙手做回禮狀,護住自己引以為傲的臉蛋。
才高八斗的才子叫人打中可是很丟人的事啊﹗
問好的聲浪一波接一波,他已是耳不暇接聽了。
幸來運依舊面帶微笑,保持翩翩風度。「各位仁兄金安,不才鴻福有禮了﹗您不就是……」
對眼前的人毫無認識,只得把尾音拖長長的,待別人接下去。
凡目光所到之處,以禮為中心的士人都十分熱情地自報名號。「不才是某州某某,某年曾得見鴻福兄一面,鴻福兄風采不減當年啊﹗」
客氣﹗客氣﹗幸來運的俊臉輕微扭曲。他今年不過是十八歲的年輕人,那來的「風采」可言?
「是是是,」幸來運被熱情的人擠得步步後退,面孔上還掛上瀟灑笑容:「某某仁兄太厚愛鴻福了﹗」
幸好飯堂的門口只有一個,他一用力堵住門口,便不用擔心有人會從後面圍上來偷襲。
可是熱情如火的人潮讓他吃不消。
東邊的武生們看得津津有味。
「媽的,那娘們怎的全往那小白臉身上送﹗」高壯的葛武斜睨著灌下了一碗烈酒。
「真吵﹗」同桌的黑臉陶三磊皺眉咕嚕著。
葛武大叫:「還說咱們吵鬧,他們可比不上咱們坦蕩,說笑鬧唱全憑心性。他們就活像是蒼蠅聞上了臭肉﹗哈哈哈﹗」
武生們哄堂大笑。
耳尖的文士轉臉過來,冷著一張臉說:「真箇是朽木不可雕,狗嘴裏長不出象牙﹗哼﹗」
「好啊,你這沒二兩肉的干扁書生竟敢在你爺爺面前咬文嚼字﹗」葛武粗魯地卷起衣袖,露出賁起的結實胳臂,粗著脖子說:「讓爺爺好好教訓教訓你﹗」
白面秀士凜然正色道:「坦坦君子,胸懷乾坤正氣,豈會害怕你這等酒肉俗輩之徒。」
說著,他還刷地展開了折扇,撩起長褂,挺胸縮腹擺出挺拔的架勢。
「好啊﹗」葛武圓目一瞪,也擺好了架式。
眼看就要開打了,擠在門口的文人咻地撤回白面秀士的後方,為他搖旗吶喊。
幸來運遠遠地站在門檻上,靜觀其變。
他那雙狹長的丹鳳眼閃爍著亮亮的光芒,帶有不懷好意的意圖。
活到了這把歲數,他還沒看過文武生員打群架呢﹗他自己所佔的位置十分有利,一看形勢不對,馬上可以拔腿就跑。別的不在行,逃命的功夫他可是從沒耽誤過。
真有趣﹗
飯堂內鬧哄哄地吵成一片,雙方互相指責,唇槍舌劍了老半天,就是沒人出手﹗
效率怎麼這麼低﹗幸來運擰了眉頭。
唔﹗肚子好餓啊﹗他哀怨地嘆了一聲。
不知是否他的嘆氣聲略略大聲了一點,文士們又想起他的存在,回頭對他說:「鴻福兄,您是江南才子之首,可不能任由我們堂堂讀聖賢書之人受人看輕。您好歹也要說幾句話,好殺殺他們的威風﹗」
甚麼?
幸來運一個踉蹌,從門檻上跌落,眼看就要往後栽,一隻大手恰好托住他的後背,把他扶住。
「承蒙兄台出手,小弟多謝了﹗」幸來運站穩了腳,連忙拱手道謝。
莫令人驚訝於他的眉清目秀之氣。「不必。」好一把渾厚的男聲。相較於幸來運略高的音調,擁有這樣的聲音才可以讓人聽了舒服,且產生信服之意。
本來吼聲不斷的人頃刻間全靜了下來。
幸來運靈敏的嗅覺已經聞到大風向。反正他們也不玩出甚麼花樣,幸來運順手撿了個便宜,正氣朗聲說:「諸位,諸位今日能聚首一堂可算是十世修來共船渡的福氣,何必為了小小的誤會傷了彼此的和氣呢﹗正所謂武起風雲,文傳風流,大家都是皇上的臣子,將來要共輔朝廷、共理萬民,同是氣節大度之人,何用拘泥於小節之中﹗來,容小弟敬各位一杯,共釋前嫌﹗」
幸來運從最近的桌上摸來兩隻酒杯,舉起酒,把其中一杯遞給站在門口的漢子。他誠摯地說:「大哥,小弟敬您一杯﹗請﹗」
幸來運多少猜到這位英偉的漢子是武生之首,若他肯喝了這杯酒,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幸來運已經嗅出他骨子裏嚴謹自律的味道,如此的人物豈會放任人無端鬧事?
看著幸來運的笑臉,莫令人從容喝下這杯酒。
果然是個識大體的好漢﹗
「謝大哥﹗」幸來運的笑容更是燦爛。
莫令人看在眼裏。這小兄弟長得嬌氣些,氣度倒也開闊,不似一般讀書人的拘謹、自持才氣。
幸來運喝得干脆,大方地用狹長鳯目直直看著身旁的漢子。
烏黑油亮的英雄髻、玄色粗布外衣、光滑的麥色肌膚、一雙眉如劍微斜入髮,雙目精光內斂,又不失盈盈溫潤。多看一眼,似要浸淫其中,捨不得移開。
桃花眼?
幸來運的腦海馬上冒出三個字 。
一雙美目竟長在雄武偉健的男子臉上﹗
幸來運淡然一笑。京城真是個好玩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