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薇]最初与最终》楚有风

19、王的信仰

　　身材并不算高大的男人就在女人清冷的嗓音中凝固了目光，因为被风霜浸染而泛着沧桑的面容上那一道道沟壑似乎由于男人有些颤抖的神情被极力地抚平，他不由自主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身躯，试图张嘴说些什么，出口的话语却语调轻浅，仿佛呢喃。

　　“……王，您终于来了。”

　　身姿挺拔气韵高贵的女人将抚摸猎隼的手收了回来，视线落到了酒馆的主人身上。

　　“吉尔勒·奎里，在此守候您与先祖的约定。”男人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单膝跪在地上，将右手并在胸前，深深地低着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沉稳与炙热。

　　冰蓝的双眸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柔和，身份尊贵的骑士摘下随身的佩剑，用剑柄在虔诚的男人身侧两旁各拍了三下，随即回手将剑身在自己胸前重重点了一点。仪式完成后，她伸出手去将跪在地上的人拉了起来。

　　这是南方骑士团的誓礼，在许下誓言与达成允诺时施行，代表着立誓双方无限的敬意或决心。

　　在相隔一万年的时空后，这个誓言终于完整，与当初已亡之人的灵魂可以一起归于星海。

　　二人的身后，黑发慵懒的女人倚在一旁，她抱着臂轻轻点了点手指，若有所思地说：“吉尔勒……当初南陲小镇里的那间小酒馆？原来搬到这里来了。”

　　刚接受过心中所尊敬崇拜的女王的誓礼所洗礼的男人心情还有一丝激荡，在陌生女人的话语里才稍稍收敛心神。奎里仿佛才注意到门边角落里的这个身影，回想到她是与女王同行之人，他行了个平民礼，小心询问：“这位是？”

　　“叫我凉冰就行了。”女人随意地摆了摆手，走到酒桌旁坐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极感兴趣的东西，语调上扬，“来一杯冰骨酒，多放半勺冷蜂蜜两根雪原草。”

　　瞧见还站在一旁望着她的骑士，女人反客为主般招呼道：“艾妮，来坐下，机会难得，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喝一杯了。”

　　为所有南方王国国民所信仰的女人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她将身上披着的裘皮长袄取下放到一旁，随即坐了下来：“和她一样。”

　　奎里似乎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整个人怔愣了一会儿，而后如梦初醒般有些畏惧地望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着瞧他的陌生女人，便不再言语，快步回到酒柜前开始调制冰骨酒。

　　凉冰感到有趣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他就是尼克斯的后代？战争过去了那么多年，你的子民似乎没有学会居安思危，看起来远不如前人了。”

　　回忆起当初与她们曾经把酒言欢的那个性情洒脱的女人——这家酒馆最初的主人，艾妮熙德语气未变，仍旧如极北之渊里深沉的海水一般沉静，“让王国里的所有子民不再担忧战争的侵扰便是我最终的企盼，感谢您的夸耀。”

　　“我可没在夸你。”凉冰嘁了一声，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瞧她，“不过你们提到的那什么约定……”

　　“二位的冰骨酒。”矮小的男人将托盘里的两杯酒送了过来，随后行了个礼，“如果还有别的需求，请您尽管叫我。”便走向了酒馆的内室，给二人留出谈话的空间。

　　艾妮熙德看着面前的酒杯中青绿色的液体，神色淡淡：“您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当年，您赠予了我一只猎隼，说只要对着它呼唤您的名字，您便会出现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地。后来战争平定，您离开费雷泽，可无论我如何呼唤您的名字，您也再没有出现。”

　　“战争结束的最初几年，仍有不甘落败的其他部族的杀手想要夺取我的性命，他们知道您不在了，认为这是很好的机会……我外出时大意受伤，恰巧为尼克斯所救，我便将梅洛转赠给了她，许给她一个愿望。她随时可以带梅洛前来王殿找我，我会满足她想要的任何权力财富，可她拒绝了，只向我要了一个承诺。”

　　“她说她会替我保管好梅洛，直到您与我再去吉尔勒与她共饮一杯。”

　　昏沉的酒馆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沉鱼的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神情逐渐变得默然的女人脸侧。

　　“很遗憾。”她说。

　　在费雷泽的那十几年里，尼克斯是漫长的时光中少有的能被她所记住的普通人类。那个女人嬉笑怒骂的不羁性格很对她的胃口，再加上她特制的冰骨酒实在好喝，当时化名为博格的她可没少去光顾吉尔勒。直至后来离开费雷泽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那杯酒的味道念念不忘。

　　凉冰用骨勺搅了搅酒杯中的液体，而后略举了举杯：“敬尼克斯。”

　　随即一饮而尽。

　　“啪”

　　跃动的火光带起轻微的声响。

　　隔绝了酒馆正厅的交谈声的内室中，奎里坐在燃烧着的壁炉前，边留意着外面随时可能的呼唤，边略微走神。

　　如先祖所交代的一般，王果然如约来到了吉尔勒，这代表着什么呢？王身旁的那个黑发女人又是谁？王似乎对她十分信服与尊敬。

　　时间过去了太久，久到一些承诺已经让人忘记了它本身的意义，久到当初那个时代的人都已经作古——除了神眷的属民。似乎除了仍在王殿评议会当值的某几个人与正在外面对坐饮酒的两人外，已经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漫长而安静的等待时间过去，待奎里回过神来时，他因为同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已经手脚发麻。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奎里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于是他朝外走去。

　　“王……”

　　不出所料，狭小寂静的酒馆内已经空无一人，唯有桌上两个饮尽的酒杯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臆想。

　　奎里四处扫视了一圈，发现原本立在酒架上的那只白羽的猎隼不见了，而酒桌上多了一枚银白色的徽章。

　　他走上前去拿起那枚徽章仔细端详。

　　徽章由冰霜木制成，背面是冰霜木独特的霜雪花纹，正面雕刻了一柄暗青色的剑，剑锋凛然，若有流光

　　——那是久未见于大陆的八大骑士长之一，影骑士的徽章。

　　……

　　南方王国的最北边，这里有深冷的沉渊与永恒的暗夜，黛色的天幕中只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孤独地闪烁，被观星的学者称为独耀星。

　　独耀星所照耀的广阔海面上，一艘孤舟静静地漂泊其中，与夜空中的星星相印成趣。

　　凉冰躺在船头，手中举着一杯酒，翘着二郎腿。本应该毫无形象的动作由她做来却有几分散漫的优雅。

　　“我记得这里以前好像有摆渡人？”

　　艾妮熙德端坐一旁，将剑横在膝上，手中也端着一杯酒，“南方统一后，评议会通过法条在王国内各处进行战后修缮，沉渊的东边十里外也修了一座长桥，以方便两岸人民往来贸易。人们不再需要渡河而过，因此也没有摆渡人了。”

　　凉冰睨了她一眼，“看起来这个国家你管理得还不错。”

　　“老师教导得好。”艾妮熙德不卑不亢地回答。

　　“艾妮，”凉冰放下翘着的腿，一只手撑起头，侧过身去看着她，“华烨陷入长眠了，你长久的未来里暂时不会出现任何足以影响到你的变数，聪明如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凯莎那个女人对你的看重。”

　　“你看，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又欠了我一份还不清的情。你坚持不愿意跟随于我，我也不是那么乐意将你的灵魂泯灭。或者，我们各退一步，你去当你的天使女王，我继续当我的恶魔女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隔三岔五还能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喝一杯。”

　　即便坐着也身姿挺拔犹如青竹的女人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碧蓝的双眼仿佛投射了沉渊的海水，晦涩又深沉，令人看不分明。

　　艾妮熙德默然片刻后，缓缓看向远方。

　　“老师，你听，新年的钟声又敲响了，这是梅洛城唯一没有宵禁的夜晚。今夜的神庙里会有王国的民众在天使雕像前向您虔诚地祷告，祈求平安。他们信仰天使，如同久远的从前我信仰您，始终如一。人们活在世上不过短短数十年，却也走过很多岔路，做过很多选择，或许是对、或许是错，但是终究没有后悔的机会。”

　　“老师，我们在这世上踽踽独行太久，早已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