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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受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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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又下山来杨府做客,莫晓察觉到杨氏眉间的一点愁绪,不由得问起。杨氏与她相识五年,也早已待她如妹,当下和盘托出。原来杨氏一手操持的暗香织布庄在三个月前接了一桩大生意,客人预订了五百匹蓼蓝布,可临到要交货了才发现,其中二百匹因为疏忽而不合要求。本来这种大纰漏是不该发生的,奈何纺师贺氏在那段时日惊闻女儿暴卒的噩耗,悲痛之际挑错了做蓼蓝布的线料,众织娘们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待全部完工后,贺氏亦浑浑噩噩无心查验。
而因为贺氏几十年来的谨慎认真,杨芜爱很是放心,加上那时恰巧出府拜祭父母,也就没有过问。现在出事了,也很难怪责纺师贺氏,况且贺氏也是一个可怜人。她成婚第一年就做了寡妇,膝下俩儿女,儿子去了远方拜师学艺,就那么个女儿陪在身边相依为命,突然没了确如晴天霹雳。
杨芜爱叹口气,“我已安抚了贺氏,让她回去休息一段日子。也怪我太过放任,事到临头才察觉,看来如今只得赔上银两,方减名誉之损。只是,这笔银子对布庄来说,也不是小数目啊。”
莫晓想了想,对这般伤元气的办法不以为然。“杨姐姐,其实这事也能这么办。从布庄现成的布里挑一些相似的混进去,让织娘们加紧赶工把那二百匹布按要求织出来,到时再告知,说是送错了货……”
“不可。”她还没说完,便被杨芜爱一口否决。“暗香织十几年待客都诚信守诺,这种事万万做不得的。”她神色淡淡,眼中却别有一种坚毅,不容丝毫妥协的果决。
莫晓哑然,有些讪讪地住了口。
既然是人家都决定的事,莫晓也不愿再说些什么,拉着莫无缺去逛街吃零嘴上戏园子看戏,思考着是不是该去劫富济贫。
大概玩得太痛快,回来太晚,一到客房就睡过去。翌日吃饭时,杨氏眼中的愁绪烦忧一扫而光,精神明朗了许多。她夹了一筷子菜,温婉的笑说,“本来以为这次麻烦避无可避,谁曾想那位客人实在通情达理得很,不但不责怪,还宽限了些时日好让布庄织娘织完。明日我一定要登门致谢才是。”
暗香织无事,莫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与莫无缺回了冥教去。
一个月后,莫晓听说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凝语书院的院长,东涧先生,向暗香织布庄的主人,杨府的当家,求亲了。
杨氏长裙拽地,斜身坐在石凳上,手握一壶酒,醉眼迷离,自斟自酌。莫晓悄然走过去,轻声叫:“杨姐姐,杨姐姐……”
杨氏侧过身,望着眼前形影不离的少年少女,神情恍惚,喃喃的说:“情爱之事,终是让人悲苦伤情,记挂一辈子……人心反复,莫过于此。”十三年前的无忧少女,遇见冷面大将军,就此一段孽缘。温柔与冷漠,痴狂与寡情,再如何炽烈的爱也被迫渐渐冷却,只那一身傲骨,不容怠慢。自请下堂,一纸休书,再不相干。
莫晓小心翼翼的问:“那个人,可是戚少乾?”
她深深的看了莫晓一眼,饮了一口酒。“我一直以为,你即使不是他的女儿戚如,也必定有些渊源。可那个女人……”她摇了摇头,叹口气,“那位所谓的将军夫人,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自以为将我逼走就能让他爱她……就算用尽手段得到一个孩子又如何,不过维持着面子上的和美,内地里的苦楚,过了这么些年想必比我更清楚。”
莫晓也顾不得早被识破的尴尬,急问道“戚如,她的爹娘待她不好吗?”
杨氏望着她微微笑道:“放心,那个孩子,他还是放了些心思的。不然,只怕‘将军夫人’早就疯了。如果连唯一的羁绊都没有用,那么多年来的坚持又有何意义?那个人啊,永远让女人绝望,却对女儿稍有些温情。可,也仅此而已。”
莫晓看着她那种孤傲到寂寞的眼神,忍不住问:“那么,你现在还爱他吗?”
杨氏面清如水,“不爱了。”
不爱了……不爱了……不爱了,果真不爱了吗?那又为何如此了解戚少乾如今的状况?莫晓惶然觉得心头一震,有什么开始要奋力的溢出。她低声说:“那么久那么深的情,说不爱就真的不爱了吗?”
杨氏默然无言。而莫无缺突然伸手轻轻扶住莫晓,瞥了眼他皱着眉头有些担忧的表情,勉强笑了笑,平静了下心绪,故作欢快的问:“所以,你才答应那什么书院的院长东涧先生的求亲?”
杨氏噗哧一笑,面上厚重的郁色淡了许多。“谁说是他求的亲?明明是我。”她瞟了莫晓一眼,似嗔非嗔,一双黛眉悠然挑起,“我问他娶不娶我,他答应了,才派媒人来杨府提亲下聘的。再说了,我可不像你韶华正好,都那么大年纪了,若是再不找个男人疼爱疼爱,可是会容易衰老的。”
莫晓这下是真无话可说了,杨芜爱这女人,不能以一般古代女人的标准度量。不过,她也开始好奇那位东涧先生是何等人物,竟然能让一个心智坚硬的女人化作绕指柔。
听说,他就是前些日子通情达理宽待暗香织的客人,去年才从帝都来到镇上。还听说,那是大齐少有的青年名儒,自小便才华横溢,三十岁出头了还未有妻室。在古代,富贵人家妻妾如云,才子雅士狎妓玩乐,本就被看作理所应当,还可能被夸赞为风流倜傥传为美谈。偏偏这位东涧先生从不曾流连青楼楚馆,纵然才高,也绝不随众,以致断袖之癖的谣言也随着他的文采浩浩荡荡的流传。当然估摸着其中缘由,应该不乏一些人的妒忌中伤。因为即便是男子也很少有交往甚密的,大多数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样的男子,应该也算是个乘龙快婿,偏从了杨氏,大概许多人在观望中犹疑不定懊悔不已。那么,他该是在那笔生意中跟杨芜爱邂逅的咯?可惜这次下山不巧,没有亲眼看见火花的相逢。
杨府中不乏闲磕牙的女人,尤其还是以女人为主的布庄。这样的求亲,男方一定会被从头到脚评说个遍。莫晓扼腕叹息:“瞧瞧,这就是难得一见的极品男人,洁身自好又不会水性杨花风流放荡朝三暮四逢场作戏,我最喜欢了。”
莫无缺在一旁,静静听完,道:“哦。”
“哦你个头!快带我回山上摘木魇花,现在该是盛开时节,一朵能卖五两银子呢……”
然后莫晓开始发现,杨芜爱似乎因私忘公了,把布庄中杨府中的大小事全都交给信任的姐妹,应那位东涧先生之邀,去了曳湖的庄子避暑。莫晓暗自惊异纳罕,这样的行事实在不像杨氏啊!心存疑虑自然想亲眼去看看,让莫无缺准备好路上所需,按杨府仆从的指点奔去。
那是一处属于东涧先生的别院。莫晓嘀咕着,杨芜爱这女人实在很开放啊,答应了结婚就开始度蜜月了,不过也是,都二十九的女人,在古代这么个年纪都儿女成群了吧。
避开护院仆从,悄悄向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从半掩着的窗望进去。一个身着儒衫的男子正手执一卷书专注的看着。他的眉目五官并不十分出众,却浅淡得恰到好处,在烛光的映衬下仿佛覆了一层温柔润泽的光晕,越发显得整个人光华内敛,淡雅而清远。
莫晓呆呆的看着那男子,神思不属。冷不防肩头被拍了一拍,下意识‘啊’的叫出声,却是莫无缺在一旁皱着眉看着她。而这时,被惊动了的男子推开了窗,看着他们微笑开口:“来者是客,请进来说话吧。”那声音如江南烟雨清风拂柳,委实温文谦和到极致。
两人就要进去,正好撞见端着一碗羹汤的杨芜爱。她黛眉轻挑,仿佛一点都不讶异他们的出现,只笑说:“快进来坐吧。”
进了屋,男子迎上前,先冲俩人含笑点点头,就对杨芜爱说:“这么晚了,想吃什么可以唤厨子做,何必把自己弄得一身油污?”边说边接过碗放在案上,托起她的手用布巾轻柔的细细擦拭。
看着男子专注的神情,杨芜爱唇角满足的笑意,那样温柔的动作,那样的温情脉脉,让莫晓一瞬间产生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错觉。
杨芜爱待他擦净,将碗端到他面前,“我是饿了想自己做来吃,可现下突然又不饿了。你帮我吃了吧。”
男子神情不变,只含笑答了一声“好”,就将那一碗羹汤一勺一勺的送进嘴里咽下,半合了眼,更多了些沉静内敛。而在一旁的杨芜爱始终笑意盈盈,少有的透出了几分豆蔻少女的娇憨。莫晓联想到与杨氏几年相处时,她心血来潮时下厨做的东西,每一样……都让人不堪回首啊,让她和莫无缺避之惟恐不及。而这男子看来也不是第一次吃了,犹然不动声色,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芜爱待他吃完后,对他介绍道:“这俩孩子是我义弟义妹。”然后对莫晓莫无缺说:“这位便是东涧先生。”
莫晓还不知是否该说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话,一旁的莫无缺倒是开口:“晚辈见过先生。先生才名之盛果然让人见之忘俗。”
莫晓心里纳罕,这孩子平日里与人哪里会多说半句话,这下不但说了,还说得那么得体,实在是——她这几年调|教有功啊!遂与有荣焉的向东涧先生道:“晚辈也是,晚辈也是。”
杨芜爱和东涧先生却是同时愣了愣,各自转着心思。杨芜爱失笑道:“好了,夜已深了。我带你们去客房吧。”后又对那东涧先生道:“受之,我喜欢熙和香。”他温言应道:“好。”
莫晓只听见这‘受之’就禁不住讶异亢奋起来,她那一脸的怪异表情明显夸张得让所有人都有些迷惑不解。“受之?哪个受……”其实她表示疑问的是,忠犬受腹黑受还是……
不过这样的绮思很快被现实打断。杨芜爱沉下了脸,“莫晓,在先生面前怎的如此没大没小不知尊卑?”
那被唤作‘受之’的东涧先生倒是并不如何生气,应该说这么一个谦谦君子,真的动怒也很难有人信。他尔雅一笑,“看来姑娘并不知道在下姓名,所谓东涧先生,也不过是友人封的雅号。在下姓易,名谦益,受之是我的字。”
莫晓灰溜溜的在客房梳洗睡下,辗转反侧不得眠。一时烦躁上心,偷如隔壁把莫无缺从床上挖起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陪我去出去逛逛。”而黑灯瞎火的,却哪有什么好逛。东涧先生家的仆从倒是管束有道,庄里没有任何人任意走动,只在四周有护院守夜。而那居中院里明明暗暗的一点烛火就越发显眼了起来。
莫晓大概也有些个不可告人的想法,悄声向那里摸去。黑暗中看不清路,一脚踩空险些跌倒,被莫无缺一把抱在怀里,只闻得呼呼几下风声,就到了那窗下。莫晓推开莫无缺犹自环着腰间的手,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瞄了进去。
果然,还是无比纯洁的秉烛夜谈,连共剪西窗烛都没有,何来的巴山夜雨时。
瞧瞧那两人,不但年纪相当也极为般配。男子温柔宠溺女子娇憨风情,谈诗论词下棋作画,堪称古代的神仙伴侣。两人之间淡淡情愫也越发缱绻温馨,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从房中溢出,即便莫晓屏住了呼吸也能嗅到那种独特的温暖的淡香,那种香味仿若一种毒药,好似天长地久的润物无声。
杨芜爱以手支颚斜睨着易谦益说:“受之,我常看着话本想,兴许我能找个像话本里说的英武丈夫做夫君。”
易谦益放下手中笔,“那么你认为为夫不够英武么?”
杨芜爱抚额叹道,“那也不是。不过那么几次,实在不能轻易断定。”
莫晓真真看清了那易谦益脸上的表情,一半温柔一半无奈,他拥住杨芜爱,“如此,为夫真是要再好好表现了。”说完,便吻了下去。
在窗外的莫晓自觉心跳加速,面上烧红,暗骂自己没出息,看了多少限制级的教育片,不过这么点真人秀就不淡定了,委实丢人。可是那样轻轻柔柔的吻,轻轻柔柔的动作,像是把怀中的女子当做这世上最珍贵易碎的宝贝般呵护疼惜,这样的宠爱温柔,太过让人沉溺,即使是旁观者,亦然。
杨芜爱嫣红了面颊,伸出红酥手慢慢解开易谦益的衣扣,情调变得越来越旖旎浓郁。慢慢的,易谦益已经裸了上身了。这、这才定亲就这么开放了?果真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啊!莫晓目不转睛的盯着……陡然眼前一暗,仿佛被什么蒙住了眼睛,身子一轻,腾空而起,仿佛被抱着飞跃而去。又是几下风啸过,两人已回到了客房。
莫晓恼火于听墙角未遂,摔门大骂:“你这是做什么?”
莫无缺一本正经道:“别人脱衣服时非礼勿视,别人裸着身子时非礼勿视。”他看着莫晓,“你说过的。”
莫晓大怒,“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混账话?”
莫无缺不语,只定定的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虚。莫晓气闷一阵,无奈而退。想想杨芜爱那样的女子肯定也不希望他人窥视自己男人的身体,那也就罢了。她不过想去听听墙角,又不再偷看,这孩子照样不理不睬,这几年越发长进了啊,从前可是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莫晓想着莫无缺从前的乖巧,自觉孩子养大了,惆怅的估摸着叛逆期也临近了。
辰时被莫无缺摇醒,迷迷糊糊中让人给穿上衣服,端来盐水漱口,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了脸,揽着坐在饭桌前,闻着饭食香味才真正清醒过来。
易谦益与杨芜爱早已坐在桌前开始用餐了。易谦益含笑招呼:“快吃吧,不然粥都凉了。”然后举筷夹了些茄子萝卜放在杨芜爱碗中。杨芜爱黛眉轻皱,“我不爱吃这个。”
易谦益柔声细语道:“不爱吃也得吃些,对身体有好处。”杨芜爱白了他一眼,遂皱着眉头吃下。
莫晓愣愣的看着,不及防莫无缺在自己碗里夹了一堆蔬果。怒道:“自己吃自个的,夹那么多给我干什么?!”莫无缺面无惧色,“那都是你爱吃的,你不爱吃的我不会夹给你。若是你身体不适,我也医得好你。”
易谦益和杨芜爱听了这话顿时也哑然失笑。在他们看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小童子,最多不过是在衣馆做学徒的份,说了这等大言不惭的话确实贻笑大方。而莫晓却是知道的,自十一岁那年初潮,莫无缺的所知所识就扩展到了医道的众多学问。而冥教众人上至左右使下至一般教众,总有些犯病受伤的,由此他不管是理论还是操作都趋近这个时代社会的顶尖,即便是冥教教主习之痕也不得不为之叹服。
而由此,莫晓若有个什么伤风伤寒,立时药到病除,只是那药味之苦不堪言让她从此不得不小心自己身体。她勉强提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嘿嘿,我那不是怕撑坏肚子嘛。”说着老实本分的开始吃碗中的东西,心中腹诽养了一只白眼狼。突然醒悟某人可是会读心之术的怪物,遂偷偷瞄向一旁,瞧他面无异色才放下心来。不免哀怨自个,这几年越活越倒转了。
莫无缺吃着自己的早餐,依旧举止文雅一如易谦益。只在捕捉到一旁偷偷瞄来的眼神,嘴角不容察觉的弯了一弯。